“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了小朱:你站着,而奇迹在涌向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6-16  

了小朱:你站着,而奇迹在涌向你

       ——读包慧怡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




  范烟桥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写:我感到哀悼好友的文字,以桓子温“既悲逝者,行自念也”八个字再痛彻没有了,大凡到了中年以后,听到友好不幸的消息,总会引动一种身世之感的。关于悼亡诗,布罗斯基在《一首诗的脚注》里有更精彩的论述:“ 一般来说,每一首悼亡诗,都不仅是作者的一个手段,用来表达他因一次丧失而产生的情绪,而且也是一个借口,多多少少用来表达作者对死亡这个现象本身的总体沉思。在哀悼他的丧失,作者往往也是在哀悼自己——直接地,间接地,常常是不经意地——因为那悲剧音质永远是自传式的。换句话说,任何悼亡诗,都包含一个自画像的因素。 ”《论语》中记载子路问事鬼神,孔子回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问死,孔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孔子认为死生本为一体,道理相通。佛教讲生死循环,投胎转世;西方的宗教内容有上天堂下地狱的分别,鼓励人们行善积德;现在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人死于意外的事件,这是生死不过一线之隔的表现,死亡同时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巨大影响,从宿命的角度来说,死亡不过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所以钱穆解读《论语》这一节说:死生本属一体,蚩蚩而生,则必昧昧而死。可惜的是,生死之间的转换是单向的,但仍有人费劲心力要让亲人起死回生,汉武帝梦到李夫人便要求方士作法希望能再见李夫人一面,俄耳浦斯则利用一把琴得到了从冥府救回妻子的机会。在当代,我读到这样的诗行:

偶有这样的碑铭:“倘若泪珠可筑造旋梯
记忆可筑造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
带你回来”——差不多能教人相信

最后的最后,剩下的是爱。
  ——《去墓地》


  这首诗来自包慧怡的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碑铭上的话是未亡人悲痛情绪的表达,他希望通过记忆筑造的长巷抵达天国带已经去世的人回来,从诗中描述的年代推测,写碑铭的人现在应该也去世了,只剩下这一行短短的话语。而我们的作者分明感受到了死亡摧枯拉朽式的能耐,墓碑的主人没有了,写碑铭的人也不在了,留下的只能是后人从文字中感受到的爱。包慧怡写出这样的诗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的这部诗集整体上散发出一种浓浓的少女情怀,她希望爱同时渴望被爱,放射出女性特有的光芒,但是她文字中的情感又不是真的如少女般脆弱和易伤,而是成熟的,积极的,坚强的。比如这句诗: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只鱼 / 我没有力气避免爱情;这里有一种女性的矜持和柔弱在里面,春天,布罗斯基曾这样描述这个季节:静脉涨满了鲜血 / 你只要一把它划开 / 大海就会涌向缺口;春天是容易恋爱的季节,但作者却说无力避免爱情,非常的女性化,同时把爱情发生的必然性也表达出来了。还有一句:我知道你不读韩波。 / 我就把蒲公英种籽朝他脸上吹去;这也是少女式的情感,娇嗔、微怒,其实是包容的。我将作者诗中的少女情怀和林庚提出的少年精神对应起来,林先生说:少年精神的内涵,就是有朝气,有创造性,蓬勃向上的,充满青春气息,即便是忧伤痛苦,也是少年的忧伤痛苦。因此读包慧怡诗集中唯一一首悼亡诗,在里面可以看到非常明亮的颜色,她的忧伤是少年的忧伤。

本来我们要去听一场昆曲,那儿
春风又绿,杏蕊烂漫,杨枝款款依依
花魁娇娜不胜,心意已决,眼里跳动着
激越冰冷的欢喜。你未必喜,可你
绝不能无动于衷
  ——《给我错过的小姐姐》


  在这首谈及死亡的作品中,作者没有表现出阴郁的不能自已的伤痛,也没有昂扬的看淡生死的豪情,她的文字极具女性特质,柔弱包容中暗含坚定冷静,在《去墓地》一诗的结尾写:只有死亡值得我们结队成群。不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传统都有将星星和人对应起来的说法,比如大熊小熊星座和人马座都有对应的神话人物,而中国古代则有天星下凡的说法,以星象占卜命运。当作者将死亡和成群连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她将人和星对应了起来,每个人都有对应的星,有的暗淡,有的明亮。中国古代的写作者讲究知人论世,文如其人,诗经有比兴的手法,但有时候指涉不一定很明确,所以读古诗的时候多半要了解作者写作时的经历和状态,而西方的新批评提倡立足文本,据说当有外国人因为读了《围城》相见作者一面时,钱钟书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你觉得一颗鸡蛋好吃,何必非要见下蛋的母鸡呢。但是在对别人作品的解读中谈及作者的现实生活有时候往往不可避免,多首诗中包慧怡都谈及星星,因为她喜欢占星,有一句诗就是:你竟敢怀疑占星术?(《鳗鱼十四行》)包慧怡是双子座,双子座是一个非常壮丽的星座,在黄道十二星座里耀眼程度只有天蝎座能与之相比,它们都只包含了一颗一等星,但是同时有两颗以上二等星,还有其他一些比较明亮的星星,所以在天空中极容易辨识,作者写了一首诗就叫《雪橇上的双子座》。
 
他们有湿润的爪痕,纤长的脚踝
可被翻阅的目光与爱抚
他们莫须有的秘密既冷且脆
他们在深深的井底等待石块

断断续续的双子座
被保存在玻璃珠中
只能弹跳着相爱
 
他们和他们的小阴谋站在青绿枝条上
他们寂寞地望着你,匆匆笑起来
雪橇上的双子座
雪橇上的双子座
每当窗边有灰鸽子停落
我就难过地唱出声来


  如果大略观察一下双子座,就会看到它们下部的确有修长的脚踝,希腊神话中也有美踝的神,踝是人们审美的一个部分。诗的第二节是值得注意的,双子座中肉眼可视的星比较多,所以说断断续续,星体本身是球形的,作者将它们和玻璃珠联系起来,弹跳着相爱,这个爱既包含自身之间的吸引,也包含对别人的爱,这种爱的形态同样反映出一种少女心态,蹦蹦跳跳。双子座的主星北河二和北河三亮度差别不大,相隔距离不远不近,但他们本质又是不同的,同时又相互辉映,作者将这种特点又映射到其他的作品:一只巨乳在岸边鼓起 / /一对巨乳在月下弹跳相逐。作者相信占星术,星辰同时给了她爱的暗示,在她那里星辰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成为她部分的精神归宿,从而展现出一批正面积极的意象。

星星是沉默的铆钉,居心叵测的麻醉剂
难怪亚里士多德忧心忡忡:“一切宗教

只有两个来源:星辰和梦境”
  ——《圣诞》


如同每一个初雪的冬季
你眼神坚定,掌纹素净
为我指点大熊星
  ——《你》

白炽灯招摇撞骗
唯独星星确凿
  ——《北苑的星》

 
  三首诗中,星星都是稳定有力的形象,这种形象对女性而言有着毫无疑问的巨大的吸引力。佩索阿就说:对我而言,艺术和所有其他活动一样,是力量或能量的象征。作者诗中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无疑是她自己同样服膺于这种观点,因为她已服从于沉默铆钉具备的力量感,如果爱也是宗教的话,作者甚至将恋人的星座因子完全提炼出来,竟然发现都是水相星座,面对这种结果我们何尝不可以说在寻找恋人的时候星座在她爱的天平上是一个重要的砝码。星星和白炽灯比又有一种稳定的光度,因为遥远反而感受不到它的摇曳。在对爱情的回忆中作者也给恋人蒙上了星星的色彩,他具有坚定的眼神指点中国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星座。占星之外,包慧怡是中古英语文学博士,在爱尔兰生活几年,她写过一首名为《岛屿生活》的诗,在那漫长的孤独的寒冷的时间里,她描述过思乡的情绪,我们知道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都是用月亮表达思乡的名句,古人用月亮表达情绪一方面因为月亮是夜晚最亮的天体,另一方面月亮的阴晴圆缺变化比较快,一月一个循环,月亮的变化更能引起人们情绪的变化,相比于月亮,星星则变化小,但包慧怡反而用了星星来表达自己学业的压力和思乡的情绪。

每当我仰望头顶上黯蓝的星群
细看他们晶体的聚集,揣度它们
彼此疏远的意义,以为在星星衣袍的褶皱里
窥见了昏冥不定的返乡路
  ——《申正经》


  对星辰的关注自古已然,很多诗人都用星辰表达自己各种各样的情绪,荷尔德林就多次描述过猎户座,他在一首《不朽颂》里写: 猎户星群在我四周辉映 / 昴星团骄傲地发出轰鸣。在汉译本《荷尔德林诗集》的脚注中提到,天体发出轰鸣,其声构成寰宇之和谐的说法来自毕达哥拉斯学派,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也持这种说法。相比于荷尔德林,包慧怡的诗作不论用星辰表达怎样的情绪,里面的意象都是静态的无声的,当然荷尔德林这样写是因为他出自西方的传统,不足为奇,但是这种声音的参与让星辰的意象更丰富了起来,特兰斯特罗默的《风暴》则用更为现代的方式处理了这个问题: 在黑暗中醒着 /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 在厩中跺脚;这种大挪移的手法在短句中就将诗意表达透彻。除了前面提到的占星和中古英语,包慧怡诗人的身份自不必说,她同时是一名出色的翻译者,翻译了大量的作品,她这种多元化的特点让我想起朱朱的诗句,我将其改了一点变成:你站着,而奇迹在涌向你。帕韦泽同样有一句贴近的诗: 空气中有一个奇迹围绕着你,而你知道 / 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前者主动后者被动,前者谦逊后者自信,这也是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之处,作为翻译者,包慧怡正是打通这一道文化墙壁的好手,比如她翻译的葆拉 • 弥罕有一首《游牧人的心》就对星辰的发声又一次做了印证:

有时,仰望寒冷冬夜的群星
你能感觉变幻不定的星系中
地球旋转的动作,一整条
银河之路嗡嗡作响,犹如蜂巢。


  前面提到包慧怡用星星来思乡,而不是用中国传统诗歌中的月亮,因为读这本诗集你会很快发现月亮在作者那里并不能得到足够的善意。墨研的诗歌《海棠钟》里有一句诗将星月联系起来,完成一次目光的折返跑:月的对面,眼睛包容了每个星座的灰尘;他没有在天体中厚此薄彼。而瓦尔泽有一本诗集叫《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或许可以和包慧怡的诗作形成对照,因为她也写出“一片割伤夜空的月白瓷器”这样的诗句,这种痛感她自然不会用来表达显得淡然的思乡情(我的孤独是一口腥绿的毒井/你休想提炼出甜腐乡愁;可以看出作者对乡愁的态度),因为利器划向虚空造成的创伤更为显眼和不可愈合。而且这些词语的组合是很有特点的,具备攻击性的瓷器应该是碎掉的瓷器,具有较为锋利的缺口,瓷器大多数是圆形的,和月亮构成呼应,同时月亮也是有圆缺的,残月和碎掉的瓷器在形状上类似,像一把镰刀,瓷器的白被月白修饰就加入了惨白的成分。而在她其他的诗作中,月亮恢复到圆形通过药片和疾病联系在一起:药片月亮嵌在远窗;夜月成为了疾病的隐喻。更进一步,作者就吞下了药片,所以她说:轻薄的药片/滑下喉咙的素月亮。这种对月亮的消极感受我不确定是不是来源于对夜晚孤独和压力的体验,甚至是受到失眠症的困扰,因为她在一首《小心火烛》中写:

作为一个黄昏起床的人
烛火是她的太阳
她的领地鲜有人类涉足


  黄昏起床,烛火太阳,这是和大众时间上的疏离,鲜有人类涉足,这是空间上的疏离。这种疏离势必会给日常生活带来一定的紧张感,这种拉扯和纠缠或许如同她自己宣称的:我不过是月亮,又不是那月亮。月亮是借着太阳发光的,太阳落下后升起前我们才能见到月亮,鉴于她是一个黄昏起床的人,所以她隐约是和月亮同步的,但她的月亮往往又和疾病,伤害等消极的因素连在一起,她又急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月亮,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郭政有一句诗写的是:月光在体内堆积细瓷;月亮和人进行了互动,完成一次化学反应。而包慧怡用月亮修饰瓷器完成一次修辞,在她的诗中瓷和爱又是紧密关联的,她一定喜欢长相干净的情人,为她指点大熊座的人掌纹素净,她将自己的恋人们抽象出来,除了前面的水相星座外,还有一种具体的形象:抽烟的侧脸像一片瓷/走在阳光下轻得看不见。佩索阿有言:最好的情诗一般描写的都是一个抽象的女人。他从男性的角度来写,其实道理相通。像一片瓷的脸首先就是光滑的,对阳光形成反射,又很轻,像薄瓷。瓷器和感情挂钩也是非常合适的,都是易碎的,洁净的,下面这首诗应该是作者在爱尔兰生活期间写的,生活和学习的困难让她对感情有了一种拒绝和冷漠的态度,但她同时又很渴望被爱。

所有的瓷器都是冷的
是冷的、冷的、冷的。你可愿
 
拢住它。

  ——《All Porcelain Is Cold》

  作者用连续四个“冷的”传达焦躁的心理,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这是一种女性的口吻,一种情绪化的表达。这种重复在作者的诗中很多地方都有运用,前面提到的《雪橇上的双子座》在最后一节将题目重复了两次,还有《Yoland》一诗中写:我将前往约蓝,约蓝。还有“黄澄澄的南瓜就会飘过来/黄澄澄的南瓜就会漂……”,诗歌里的重复在中国古代运用是非常广泛的,《诗经》里很多作品都是重复性的,只改变一两个字,还有比较出名的《江南可采莲》。古代的诗歌是需要吟咏的,从四言发展到五言七言,都是这样,到宋元时期的词曲,直接是拿来唱的,而且汉字基本上都是单音节词,字数相同音节就是相同的,这种字词句的重复往往形成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格律,变成一种有效的重构时间的手段,比如《楚辞》里的“兮”都是断句的地方,就直接固定了节奏。新诗的写作对形式要求没有那么多,叠句不是非常常见,但我们看这“冷的”的四个重复,还是颇为急促的,如果单写一个,就平淡无奇,当然急促后面的快速平静也是非常重要的,这样就把女性的语气特点塑造出来了。读完这本诗集,回头看我觉得《雪橇上的双子座》一诗有统摄全书的作用,题目自述星座,像是一个介绍,首节描述星座本身的特点以及占星学意义上星座带给作者的特点,次节描述双子座爱的特点,爱情对于抒情诗人来说永远都是表达的核心,同时可以辐射到作者对于生死的观念,尾节比较明确地展示了作者的诗歌写作特点,前半部分利用句子或者字词的重复来影响诗歌在时间维度上的长短,最后两句则反用了张枣《镜中》的名句:

只要想起前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先定了情绪,再由情绪影响景物;包慧怡则是以物起兴,看到鸽子停落就难过得唱出声来。张枣的精妙之处在于一种超自然的感发,以为南山的梅花因他想到后悔的事情而落,这是立意的高处,正所谓“欲出第一等言,须有第一等意”也,反过来说的意思可以用一句诗表达:天边新月从来细,不为人间爱画眉。包慧怡用的是寻常的方式,但她的好处在于有了声响,就像前面论述过的特兰斯特罗默,他把星宿用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处理使它动起来,这比静态的星宿更丰富,在包慧怡的这两句诗里面声音的出现使气氛不那么沉闷,也符合蹦跳相爱的欢快,而且由于主人公的有声参与,仿佛让我们同时听到了灰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逐渐减慢节奏最终落在窗边。张枣的这两句是无声的,甚至说是不动声色的,内敛的,我不确定张枣是否读过朱英诞的《落花》,但是在意境上是有承接的,在手法上,张枣的处理更出彩,因为朱英诞的处理非常直接:一朵落花有英姿闪下,/那翩翩的一闪,/觉出无声与无言;仿佛落了满地的后悔。朱英诞和张枣都属于“单纯”的诗人,他们在静默中完成一次心灵体验,包慧怡则是少年式的忧伤,她不害怕别人知道她的难过,她要把她的难过唱出来,这是时代和性格的因素造成的。
  作者在《Venezia》中还有和瓷相关的一句诗:新焚的烟是瓷蓝色。读到这一句,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一下子就进入脑海,虽然这两句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写颜色,一个写良玉,一个蓝是蓝色,另一个蓝是蓝田,但是这也说明作者对语言的感受力,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读者带入新的情景。如果说这首是不自觉的,另一首《鹰潭》肯定来自作者的创造。

青山被一再折起
越叠越淡
水稻
那一种娟瘦的玉


  青山一再被折起,映入眼帘的一定是绵延的群山,而且要远近高低各不同。越叠越淡说的是一种纵深的感受,离得越远山就越淡,像是三维画,乍看是平面的,细看是立体的。柳宗元有一首《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这样写:海畔千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这首里群山的形象并没有写出层次感,仅仅说山峰似剑芒,单就诗歌形象来说,我以为包慧怡的作品更有感染力。同时,要注意到山的这种折叠也符合梯田的特点,水稻的出现方不突兀,以水稻的瘦长特点来比拟娟瘦的玉,看上去要比杜甫的京中香稻更美好了,正是香稻啄余鹦鹉粒,一个用倒装,一个用比喻,都图达到效果。包慧怡捕捉诗歌形象的例子不妨再举一个。

中国人以纤长墨绿的蚊香
焚尽夏天
那个盘旋着
慢慢后退的红点
给人善的错觉
  ——《无题》


  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对民族性委婉的批评,所以作者直接以大写的中国作为主语,然后将度过夏天的方式明确化,中国特色化。慢慢后退可以理解为一种退缩的状态,实际上,现实中如果你不退缩反而显得你不够谦逊,比如接受别人的东西,如果不拒绝几次就不好看,古人更是玩到极致,赵匡胤黄袍加身仿佛做了一次无辜的人,这是假退缩。还有一种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临事而退,别人遇到困难需要帮忙的时候路人都会站在旁边看,胆小的会退得更远一点,独善其身,这是真退缩。不论是哪种退缩,在作者看来都不可取,所以说这种后退给人善的错觉。红点当然是确实的红点,但红本身也是最可代表中国的颜色,所以说作者这种敏锐的感受力是惊人的。此外,包慧怡还是个名词大师,整本诗集里面到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有部分是她自己创造的词,比如:清泉兄弟、落日姐妹、桥洞妈妈、醉酒墨渍、水晶雪橇,果冻泪点、杏仁舞鞋、圆伞菌、海螺镜子、金刚鹦鹉、送花绿蜥蜴、泪湖等等。路易斯 • 塞尔努达曾论及抒情精神,他说,一个诗人的氛围是他自己创造的,这种氛围以可见、不可见的方式环绕他,依着他的形象、行为,东西和人聚集在他身边。前面已经提到过,包慧怡深谙占星,熟悉中古英语,是一个勤奋的翻译者,一位自觉的优秀的诗歌写作者,这么多内容汇集在一个人身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这种奇迹的发生在于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奇迹才会涌向她。塞尔努达有一首诗《落雪内华达》最后两节如下:

树木拥抱树木,
一首歌亲吻另一首歌;
快乐和痛苦
走过铁路。

总有一片雪睡在
另一片雪上面,在落雪的内华达


  树木和树木拥抱,歌与歌共鸣,快乐和痛苦一起走过,这是对亲密关系的叙述,在晴朗的夜空可以看到牛郎和织女隔着银河相望,在西安的兴庆路能发现两座天桥遥遥相对,这种表达比较容易,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互动。塞尔努达这首诗的关键在于最后一节,首先内华达在西班牙语里有落雪的意思,雪花很小而且数量众多,写作者非常容易将其作为一个整体处理,这种情况类似雨点,因此我对杨铁军的一首《比喻》印象很深,开头就写出新意:如果雨点落下来而不汇集, / 不凝固,每个雨点都将成为个体, / 好像河岸的鹅卵石。和这首相比,塞尔努达加入了爱情的佐料,他写的是一片雪睡在另一片雪上面,而且由于雪花的数量庞大,这种情况发生的必然性非常类似于爱情。无独有偶,在包慧怡十年前的作品中同样看到了对单个雪片的处理。

我反射你的拗执,你的叵测,你的不朽
如同诉说我自己,用冬夜里雪片亲吻雪片的声音
  ——《复调》


  作者还是将雪片和雪片的接触投射到爱情上面,她保持着她的少女情怀,永远渴望爱与被爱。包慧怡是个天生的奇迹创造者,论翻译,她有多年的英语积淀,并深触中古英语,论作文,她写了诸多引人入胜的篇章,论写诗,她有天然的感受力,敏锐的观察力,出众的表达力。《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盛情,实有济胜之具。这么说,包慧怡具备了多种济胜的工具,她还有勤奋的工作习惯,用史蒂文斯的话来说就是,用辛勤获取成功,这是一个可人的理想。在更大的意义上,不妨引用奥登的观点:健康的社会依赖于健康的语言,因为语言是表达自由意志的首要工具。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读点优秀的诗歌,为健康社会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