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忧世接舆狂,臧谷虽殊竟两亡。
吴客漫陈豪士赋,桓侯初笑越人方。
名高不朽终安用,日饮无何计亦良。
独掩陈编吊兴废,窗前山雨夜浪浪。
(苏轼《和刘道原咏史》)
诗的无用论或可从两个立场来看:其一,诗对诗人的作用;其二,诗对作者以外的其他人提供了什么服务?而在涉及人的属性的分析时,还要格外注意人性的差别,比如,一个诗人认为诗就是他的血管,另一个则认为诗权且当成一种业余爱好,或者这样,诗人甲认为诗有益于健康,诗人乙则把生活困顿的由头归结给诗。尤其是其中所谓的“其他人”过于宽泛,切勿一概而论。
通常情况下,诗人愿意选择这样一个角度:站在持“无用论”者身旁,反顾诗的各种用途,表面上欣然同意,但骨子里还是犹豫不决。有时候,诗人自身也抛出“无用论”,以达成轻微的自我嘲讽,或是为了拉拢人而显出一番人情味。“无用”的断言,待你左看右瞅之后,就会觉得这里的口吻太过斩钉截铁,显示出蛮横的作风,稍作逻辑上的勾芡,就容易不言自明地滑向它的对立面:无用即有用,或是无用即大有用处。如果我们找到了他说这一番话的基础,就容易看到他观念上的沟堑有多么崚嶒。也就是说,从柏拉图的课堂上一脱身,就进入了亚里士多德的演讲会,观念的互补就在一进一出中得以完成。
黑脸的包龙图如果也说诗毫无用处,你之所以信,怕是你怯场于他一贯的铁面无私,而非龙图阁直学士的虚衔。孔子的列举法与杜甫的谦让态度都没有把诗逼向死角,得偿所愿或才尽其用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拿诗的老虎钳去夹取汤汁里的硬骨头,或是用义气的体温计去尝汤中的咸淡。
而诗的用法也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审视:其一,诗的物质(商品)属性与精神内涵的融合度;其二,我们在谈论诗的用法时采取的修辞结构。前者透露了诗在经济舞台上竞技能力的不可捉摸,后者则提醒你我注意为什么要去计较诗的有用与否。
当一个诗人声情并茂、言之凿凿地讽刺诗无济于事的本性时,哪怕在场的其他诗人也会临时出现记忆的空白,一种道德感的眩晕,真认为诗历来是吃白食,关键时刻,顶不上用场。这种临时被劝服的状况,往往不是诗的本性突然被找到,或是这会儿知道得比以往多所造成的,而是发表这个看法的那张忧戚的脸促成的。把责任推给诗这种文体,总比找到一个必须承担罪名的具体的人更得人心,也更方便达成妥协。
还有一个诗的无用论的见证人:诗的生成机制,进而是评价机制——诗,写起来太容易,而且供需失衡,导致它看起来可有可无,即便是人见人爱,又有异议认为佳作并未被发现。如果你去问苏轼:写诗有什么好处?他的回答恐怕首先是反问你:吃素有什么好处?斜睨又有什么妙处?诗的用法的考察,于是变成了可替代物(包括其他艺术形式)的作为的剖析,最后,就成了对我们用来描述考察过程与心得的修辞的考察。他也许会觉得,诗,只是不明显地发挥着自身的光与热,而寄希望于它的人过于殷切,踏在草叶上去寻滋润心田的露珠,殊不知已被他踩在脚下,常常埋怨诗太像悬挂千载的酒望,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它却声称此地无酒三百两。
人们一般在怎样的情形下来讨论诗的用途呢?一种常见的情况是:灾难面前。这一特殊时刻的到来,造成了情感层面的供求失衡,人们想当然地找到了诗,问它:你能给予安慰吗?一见对方羞羞答答或絮絮叨叨,就凉了半截,扫兴而归,逢人必说:诗一见我就踉踉跄跄,不敢承担应尽的义务。却不考察这种安慰的需求是否合理,或者,他们可以先设问一下:“安慰”有什么用?
把诗的作用陷入一个预设的意图中,在达不到这种意图时,就断定诗没有责任心或者禀赋不足,却从不看一看自己的意图有没有欠妥之处,这便是我们亏待诗的地方。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苏轼会在如下情况问自己同一个问题:“诗有什么用?”
1.出席亲友的婚宴时,一个亲戚夸奖他;
2.夜宿余杭法喜寺,看见“莲腮雨退红”时;
3.宿临安净土寺,看见一块挡路的石镜时;
4.得知因诗获罪时;
5.二过琼州海峡时;
6.唱和陶渊明遗作时;
7.慕名索求书法的邻居离开时;
8.北方出现罕见饥荒时;
9.失眠之夜,路过池塘时;
……
诗的作用似乎并不是恒定不变的某个东西,有时它们显得很强烈,能够改变部分的命运,有时即便是一首佳作也寂寥得星空也自愧不如。从诗人自身的立场看,诗的用处不小心就转变为名利方面的考量。认为诗的作用小,实际上是在叹息它不太善于勾结名利——几乎所有的用途,都最终跟名利机制有直接的联系。在一些貌似诗应当有所承揽的场合,之所以出现“无用论”的长叹,是因为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想撇清责任,把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发生悄悄切换到另一个主题,一个百折不挠的直观模型。
当苏轼要唱和一番时,诗的脚下就显示出至少一条途径,如果他足够狡黠,就可以得到更多的岔道,比如“唱和”是一种用法,而“咏史”可谓诗的第二种用途。要是这首咏史诗恰好是他一系列咏史诗写作计划中的一员,它就还有第三种用途:给一个精巧的系列添加一股新意。至于这个“刘道原”目的是为了得到苏轼的一幅字,那么,诗就不禁有了第四种用途。又比如,现在它的第五种用途是,可以用来谈论诗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