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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未名湖的最佳游客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0-26  

木朵:未名湖的最佳游客




林中路,有粗有细,你会爱上
这样的分明的。四月的野花
带你辨认天赋。弯腰像拣扣子,
下蹲如同很道德。受困于大小,
那才叫可耻呢。来到青春之后的第七回合,

碧绿的湖水开始裁判岁月不饶人,
悠悠自我,冲淡着几个交际圈。
从这个角度看去,后浪根本就没推过前浪。
反而是孤独颂,漂白过人性的污点,
并深入过各种尽头。但是,迷惑于尽头,

那才叫想入非非呢。从人类的尽头
到世界的尽头,从人生的尽头
到风景的尽头,我们的错误远远多于
我们的悲哀。感谢诗,年轻人
不再怜悯自传和影子。年轻人

应设法精通骄傲的一击。别告诉我,
你已不再年轻。别告诉坟墓,
你还没有学会利用各种尽头。
试试水底,试试不朽,长眠其实很够朋友,
所以,别指望那里会有终点。

  (臧棣《未名湖》)


  如果我们紧盯他诗中管用的那些衔接词,比如“你”、“如同”、“于”、“从这个角度看去”、“反而是”、“并”、“但是”、“我们的”、“不再”、“其实”、“所以”,就不难发现他一以贯之的红线在哪里,甚至可以说,熟悉他风格的读者有时候心生厌倦的起因也是基于这些词,很显然,短时间内,他无法弃绝这些听话的雇工,它们关键时候还算得上股肱大臣,能帮助他建立巍峨的诗学殿堂,也让他显得孤独与任性。他可以为“未名湖”这个特定的对象献上一百首以上的赞美诗(其中也可以必要地唱反调),在仪式上,连同意识方面,他并不操心频繁使用的衔接词阻碍修辞抵达仙界,看起来,他已想到了多种手段以保证不出现两次踏入同一只湖泊的情况,也即,他有雄心办到两首诗永远存在鲜明的、可信的差异性,就好比他总能扳倒先前一首诗的统治而在下一首诗重获自由。
  他在分节叙述方面,充分体现出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不分节、两行一节、三行一节、四行一节、五行一节、六行一节、七行一节……都得到了大量的试验,都分享到他对诗神立下的誓言产生的利息。仅仅由于他在章法与体制上俨然是自觉的大师,就已经把那些缺乏形式感或误以为诗之体态不属于写作致力的目标的好诗人抛在脑后。他为了达成自己出发前制定的多个目标,而采取的令人瞩目的措施,虽有不得已为之的无奈,但是,随着对读者的日积月累的教育,他现在似乎已部分地实现了初衷,乃至于如今一本诗选刊不登载他的诗篇就像是对一种醒目的、彪悍的风格的不敬,最后都得乖乖地接纳他。
  并非他不诚实,他确实很少像卡瓦菲斯那般果断地谈论自己的生活,而是宁肯在一种精心的塑造中部分地呈现生活的真相,严格来说,他对“生活的真相”或“现实主义”心存芥蒂,有其他的理解渠道与表述途径。如果他要讨论婚姻的破裂对生活造成的损益,他会在部分地满足知情人与令普通读者领教一首诗普遍的意义两个方面取得平衡,而且,他有诸多的措施来避免引火烧身,也许,对破碎的婚姻的深入解释,最后变成了对“破裂”这个词的追根溯源,乃至于读者看到的是另一股暗流的浅出。由此来论,他的写作可以受明确的主题号召,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又灵机一动产生对“主题”的疑虑,也是常有之事,久而久之,细心的读者不免得出类似的结论:他的诗往往受双主题驱动。
  “未名湖”的范畴之大当前还不能想像,在跟这个偌大的概念接触时,此前的立场要么被消融在它的怀抱里,要么他不得不筑起一道道藩篱,以新鲜的荆棘来表明彼此各怀异志、各有禁忌不可硬闯。这只可大可小的湖泊添加了一个机警的立足点,在他处审视过的人生,在这里或有额外的斑驳。有时纯粹地吟咏这只湖泊是诗的主旨,有时它仅仅是产生写作的诱使,有时它是对缠身事物的解释,有时它服务于世界观的改造,突然提供原先被他忽视的一个对象来兑现诗立志发现生活的真相时许下的诺言。他可以站在离这只具体的湖泊一百米处描写它,也可以在千里之外回顾它,但读者宁肯相信这些同题诗统统是刚刚身临其境、零距离接洽之后写成的,以证明他每次踏入的湖泊都是新奇的,如果他决心去写它,它就必然是崭新的意志。
  这首诗起步于“林中路”,离目标(尽头)还有一段距离,或可谓是在做一些热身活动——交代一种先前状态,为目标的来到造成令人舒爽的前奏。我们不妨认为“林中路”是一个次要目标,是游走全程之后回到家里打算写一首诗时钦定的觉醒时刻:他决定这一次就从这儿启程,以品尝诗如此这般开端带来的不奇特。这条路是无数条路之一,是抵达未名湖这个最终目标的现实与抽象二合一途径,可是,它值得如何来修饰呢?第一小节刚好为读者展示了他在驾驭前奏方面的特色。“林中路”刚一确定,诗就抓住了曙色似的,但是随之而来的粗细两分法,又模糊了这是在确指一条路,显然,“有粗有细”作为对林中路的修饰与约束,还不足以产生一个他心目中稳当风格的句子,于是,他动用了无所不能的人称:“你”。这个“你”可以说承担着他诗歌全部奥秘的十分之一强。正因为他用一个人的“爱”扭转了“林中路”的地位,并担保这种爱的强度,使之变成一个被动的对象,从而削弱了被迫继续去强化、延续“林中路”种种特征的压力,乃至于读者不会再问这条路上还有没有粗细之外的辩证观。也就是说,由一种更为灵活的主观感受取代亟待描述的客观特征,使得作者摆脱了林中路的掣肘,从中也看得出来,诗人的车轴经过客观环境却又有良策使之不被两侧夹道欢迎的风景所钳制。“野花”的随之而来,是对林中路的踩踏,是初始观念的转变——“林中路”是首先被安排的一个对象,来嵌入这首诗之中,这是一个强烈的观念在起作用,但很快,他遣词造句的特性就削弱了这个观念的强势,等到“野花”出现,林中路的预先性与必然性就被野花的可选性与偶然性取代了:野花既可以理解为林中路的一部分,以延续“林中路”初定的写作路线,但也可以理解为它以小压大,从写作策略上讲,它还可以是一只鸟、一个倒影、一对蝴蝶,在这个位置上,林中路的重要性正在削弱,野花变成了重头戏,领着观众往未名湖畔走去。总之,“林中路”在诗中的影响力受到了两次不同程度的削弱:一种是主观的“爱”改变了它的趋向,一种是归属于它的“野花”霸占了叙述领域。而用来修饰野花的“四月的”除了保证一点生活的真相(间接说明游历的所在季候)之外,它的唯一性并不明显,比如它可否用“聪明的”或“放肆的”代替?顺便一提的是,代之以其他的措辞,这种阅读方法对于观察他用词是否确切,或者在惊叹他造句之奇妙之后,都有不小的裨益。
  读者会想:“野花”的现身在时序上制造了一时的延滞吧?夹在“林中路”与“未名湖”之间的那些时间链条,除了野花,还可以是其他动植物或念想,作者在这里拥有太大的权利,他主宰着步入未名湖的快慢曲直。看上去,光是“野花”就够带劲了,可以把前奏的意义消耗殆尽。对于没写过野花的诗人来说,意识上还不清楚如何留给它合适的舞台:他们能把“野花”写成什么样子?他们会动用怎样的修辞体系来观察野花的性情?在这里,他做出了示范:利用一个动词,就可以让“野花”和任何的他物发生联系,而且,这个被落实的他物最好是不凡的礼物,他选择的正好是“天赋”——一件耐用的礼物;“辨认”这个动词还保留“分明”的余韵,对它的替代,将造成不同的局势,而“天赋”显得虚幻、狡猾,并不打算在句子的末尾负起最后的责任。“弯腰”、“下蹲”也算是野花发出的行动指令,二者的连锁反应在这里照顾到的是比喻的天赋。如果运气好,还可能因碰到巧妙的喻体来为随后的言辞过激反应提供催化剂。应当说,如果仅用“弯腰”造句,而缺乏“下蹲”的搭配,诗句就显得手足无措,更谈不上后浪推动前浪。但即便联手,读者也立即发现二者出手的货色各有不同,“拣扣子”如果说还可以跟“弯腰”构成动机论,那么,“很道德”就凸显出诗走到这一步必须出奇的内在诉求,他不想在两个联句中亮出同一种类型的句法,“道德”除了跟前面的“天赋”有点联系,还传递出“下蹲”要比“弯腰”更富有身体的象征意义。“弯腰”强调的是一个身体的动作,问的是去干什么,尽管“弯腰”还可能跟懦夫的道德有关联,但是“下蹲”随后并不刻画一个连贯动作,而是变成了一种行动的意味,唯有如此才好跟不是举措的“很道德”建立起迅猛的联系。实际上,“弯腰”在诗中可以指屈身去摘路上的野花,看上去就像向野花鞠躬,但是,似乎并没有摘下来,而是去嗅,要不然,还要继续屈尊做什么——“下蹲”是更大幅度的“弯腰”,面对野花,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呢?为何作者顿时萌生了道德的端绪呢?在这里,还有一个技术性问题值得一问:如果诗句要求继“下蹲”之后,还要第三个连贯动作,他应如何设计一个句子来力保层次分明与寓意新奇呢?
  继而,“大小”两分法盖过了此前“粗细”二元论的风头,如果说粗细分明给人爱怜之感,那么大小之别令人受困,只能说道路的选择因显示出人的主动权而宜人,可大小的观感全因主观的作怪而陷入没得选择的穷途末日,读者不妨认为作者在第一小节中实际上讨论了“选择”的两种形态。紧接着“下蹲”的是一种困境的含蓄揭露,但是这里可能存在的道德困境是极为私人化的性质,导致读者要确切地了解“可耻”的定义存在不小的困难。他的意思似乎是他要给“可耻”正名:面对野花,俨然已经发生了一次辩论,它涉足某种行为可不可耻的争执。作者偷工减料之后的建筑,看来非得知情人的笺注不可,才能窥探到“大小”之争到底是不是双赢。尽管信息不对称,但是读者还能找到晃动的逻辑,了解到诗句沿途打了几个死结,譬如为“可耻”正名之后,他的意思是读者不可受困于诗在此的含糊不清,应当继续往前走,走到“青春之后的第七个回合”上去。可见,他的诗句并不过分跳跃,好像撕毁了历代诗学就审美法规签订的互惠条约,也不如一些傲慢读者所言,他骄傲于卸磨藏驴,不给读者一丝线索,任由其受尽语句缤纷的煎熬。
  不过,“第七个回合”所传递的确切信息,读者仍然不易掌握,它当然可以指“第七年”(也可说是从左边数起的第七棵树),可是,“青春之后”不一定指结婚之后;一个确定的数字因一个前置的不确定的时间概念而变得含混起来——当然,这种含混只发生在读者这一方面,退一步来说,只跟不知情的读者闹别扭。但读者并不因此蒙受较大的损失,况且,作者也并不在此释放意义的气球。第二节却是一个充满意趣与隐私的火球,本来读者会认为像他这样的老江湖不致用俗丽的修饰词——“碧绿的”——来复述湖水的单纯。在我们看来,湖水本来就是碧绿的,无需重述这一外貌,不过,只要我们努力去体谅作者,还是能找到严丝合缝的逻辑:“碧绿”是对“青春”的及时复述。与野花所起的作用相似,湖水所制造的句意也力求掀起不俗的波澜,“岁月不饶人”作为一句俗语,现在被嵌入湖水的某个动作之中,开始为俗套澄清声誉;这阵子,看风景的人被风景反顾,湖水的任何表情都可以借用给这个人,于是,读者看到的效果在于:随后的一句,既像是对湖水的日常观察,却又是那个人的幽情弥漫。
  第二节中,利用湖水的能动性,他陆续派上了几个动词:“冲淡”、“推”、“漂白”、“深入”。再加上常用的衔接词的缝合,他估摸到双关的真谛。这一节谨慎于宣泄着个人世界的动静,几乎就要向知情人抱怨孤独形成的事由,但是,在接二连三的动词的鼓动下,句群难免裹挟着意外的杂音到来,迫使他听从这微弱的弦外之音来推动诗中的湖水往纵深处发展,置湖水倒映生活的近况与表情于不顾,而“尽头”恰好是这样的天使。“尽头”这个词浸透着许多非分之想,其中包括个人孤独至死的暗下决心。但是,“但是”这个衔接词实施了一次嫁接手术,等同于头一节中的“受困于”,这节骨眼上出现的“迷惑于”扮演着硬闯雄关的角色:之前,“那才叫可耻呢”,眼下,“那才叫想入非非呢”——句法结构的近似性既显示出他措辞的偏好,也可理解为他深知如何在诗意的绳索上下活动,打上一个死结,却又搭配一个活扣,借助这种可称之为“复沓”的手法,不难维持两个小节之间的貌离神合。
  如果说第二节饱含着他对现实的多情,那么滑入第三节之后,他的智慧与经验——不妨统称为他的诗学观念——命令他如何步入一首诗的明朗境地。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概念之间进行意义的偷换:“人类”与“世界”、“人生”与“风景”、“错误”与“悲哀”、“感谢”与“怜悯”、“自传”与“影子”。应当说,这儿有一丝宏大叙事的辛辣,是对此前谨小慎微地交代心曲所形成的低沉予以怒潮般地反击。快速过目的读者来不及琢磨“世界”所指、“人生”何谓,就被“尽头”摆布到了下一步,乃至注意力被拽至诗句是如何流动的,而不再计较于每个关键词到底诉说着什么。
  直至“感谢诗”给出一个休止符,“尽头”的滑翔才呱呱坠地。可以说,这一声道谢给人突兀之感,似乎是发现了一把万能钥匙,在陷入绝境的一刻,它能帮助人打开一扇旁门:它更适合在语意的尽头、思想的枯竭之际出现,以显示出其力挽狂澜的魄力。同时,“感谢诗”还包含着自我拯救的意味,幸好有诗,帮助当事人度过各种难关与尽头。其中,他似乎给“诗”的功能下了一个定义:对“悲哀”和“错误”的纠察与改善。不过,他也意识到致谢人立场的不妙,不方便是那位游客(“我”),尽管也可用上“你”,但是,考虑到一种教训的意义、一种过来人的由衷之情,他选择了“年轻人”。实际上,“年轻人”也就是“中年人”或“老年人”的替身,是一种浮动的身份,只要你曾经年轻过,你就不可避免地在某个巧合的时机被统称为“年轻人”。结合到最后一节出现的“你”,读者还可以咀嚼到“年轻人”的泛指意味,或者是,包含了自我告诫的意思,也为随后“你”的亮相避免了一次莽撞。
  诗的最后一节收到了三个“别”带来的礼物,本以为在这一刻他会上一堂诗学课,发展“感谢诗”的由衷,但是,词与词之间在交接棒的瞬间忘记了这是一场怎样的赛事,而演变成对交接手续的跟踪报道:在最后一节,他再次上演了第三节试过镜的空手道——读者隐约觉得“坟墓”(由“别告诉我”转为“别告诉坟墓”)的顶替似乎跟“不再年轻”有关,也跟随后提及的“终点”产生了呼应,不过,抛弃跟诗中其他成分的关系来看,它可以当作写作中的一种豁然开朗的现象或一种一张一翕的机关,凭借它,作者有机会重拾诗句中播撒的种子。如果他打算跟第一节重温旧情,它可以改写为“别告诉野花”,也就是说,他在这一转折性修辞措施上,拥有不少的路径,粗细不一。而“试试水底”与“试试不朽”的关系,也是上下手的接力,读者可以把诗句中的“不朽”与“长眠”互换位置,似乎并不会明显地损害诗在最末实施的因果关系。“终点”这个词从本义上看,确实合乎结束了事的需要,它出现在一首诗的终点,算是再好不过的收尾,尤其是它还得到了“所以”这个衔接词的声援;但读者还会上溯到诗的第二节碰到的“污点”和“尽头”,以端详三者之间的差别。
  诗的前两节精力充沛,肩负着个人生活的真切感受,预备着在诗的漂白作用下,得到潇洒的洗礼,这时,他兼顾着身体与灵魂双方面汇报,明确了此行目的以及自身所处的位置,但后两节陷入了灵魂单方面的想入非非,纯粹是修辞的精致表示,或可说,趁机向读者表明一种纯诗怎样运思才不会干蠢事。他意识到灵魂独占鳌头之后,陷未名湖与人的现时关系于不顾、不义,但他随大流而不拓展淤泥阻塞的支流。这个关键时候他兴许念头一转:跟人谈论思想要胜于计算一个人孤独的代价。对于读者来说,这是两种性质不一的眼福:一种是他克制住修辞的诱惑时,会精妙于阐释自我的原貌,就好比为追求者发放了罕见的写真集;一种是他放开手脚,为同行介绍一步登天的诸多办法。前一种还见一根红线左右,为知情人对号入座提供了无比壮观的戏院,后一种则纯属巧合,可谓无原则的邂逅之后盘算如何生育和保持不可诋毁的声誉。两种情况下,都给读者带来非凡的演出,被塑造的乾坤最终被读者理解为原本就已存在,只是肉眼凡胎从来没有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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