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
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杜甫《宿江边阁》)
在山水与云月的两个组合中,惯例并不惹眼地运行着,乃至于先看到一条山径,再涉足于水波,这种秩序的演绎经得起各种风浪的折腾与推敲。这首诗的第一个秘密就在于:一连四个名词、四种景象的排列中,“暝色”为何最先映入眼帘?也就是说,在这首诗中的前四句中,可否颠倒次序(句法结构可以随之进行微调)而不致造成明显的损失?比如,“孤月”可否首当其冲地翻开这首诗的扉页?换言之,“孤月浪中翻”的表演作为一个醒目的端倪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吗?把它这道风景线放在适中的位置上可以更添山川与人的浪漫关系吗?或者说,我们更喜欢积蓄力量,等在某个中间环节使出绝活?
我们有几种调换位置的方案,也许通过这种换位思考的尝试,更有助于读者了解作者排兵布阵之章法。这似乎也说明了诗往往没有最佳的开端,而只有一个启动一首诗之暝色的机缘,一位诗人哪怕当时胸中气象万千,也只得依次娓娓道来。也可说,真正检验脚力的时机不一定要设置在山道上,步入岸边再说也不迟。只要保持好、较好、次好、最好这种参差之美就不怕真功夫没有用武之地。
“暝色”确属一个稳妥的开端,就好比一首抒情诗事先抓上一把天色总有说不尽的好处,比如:其一,它可以确定一个时段区间的始点,是时间刻度的标志,也不妨说,诗句在陈述中既有每个句子位置上的先后关系,还有一种借助景色所附带的时间属性来步步为营铺设的叙述次序;其二,暝色其实又是一个笼统的象征,它的虚无缥缈多多少少能带来诗句所需的袅娜与迟滞;其三,在暝色与孤月之间,在它们各自对应的两个时刻之间,守候其中的其他角色才好有始有终地服务于一幕精心排练的戏剧。
试试看,如果一开始先谈及“薄云”,这首诗的进度会受到影响吗?或者是,一双鹳鹤横空出世,打破纸上乾坤的宁静,这首诗还有办法重觅内心世界的安稳——还有办法去平衡这一吉凶难料的突发象征吗?应当说,“薄云”与“暝色”有一定的同质色彩,都是天机向人寰的泄露,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差一点就妥协了:承认“薄云”投射一束弱光给逶迤的山径,也未尝不可造成诗一开端就有的那股子玄机。“薄云”未必输给“暝色”,但问题是,“薄云”几乎交不出一份准确的时间答卷,它在提供一个大致的时间范畴的起点方面,稍逊一筹。除非读者推翻这样一个妙论:诗需要一个开端,尤其是关乎时间的某种层次感。搭建出一个关于“薄云”位于诗之开端的逻辑模型,也不见得有多难,应当说,“薄云”所代表的那个持异议的家族刚好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它随时敦促我们对想当然的种种说辞予以反思。我们有办法替“暝色”找到适合担当报幕员的理由,转眼间,也应有办法打通关系,让“薄云”临时把它替换下来。如果这种可替换性存在,那么,“薄云”所意味的就包括有关诗的开端的混乱还没有一支能干的工作队能予以平息。我们为报幕员预备的台词随时都有篡改的可能。
这首诗的第二个秘密要求读者弄清楚作者当时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他如何协调风景与自我的比例关系。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单独为“暝色”写一首赞歌也完全行得通。可他为何只当暝色为一个报幕员呢?一条被暝色覆盖或牵引的山径有什么特殊?或许,除了暝色潜在的种种优势之外,还有那么一种可能性:“山径”其实是不可修饰的,但是它又第一眼抢占了视野,用“暝色”来调动山径的视觉影像看起来并不会失礼,而且合二为一地营造了叙述路径的明确基调。实际上,其中还低语着一次宣告,将这首诗的读者请入了镂刻着山径般的花纹的精致的瓮中。
在一个可以接连看到一些景物与动物的角度,当事人伫立在那里,筛选出这首诗临时所需要的元素,并最终构成了乾坤中的乾坤,才罢休,就好像一个倾斜的乾坤经过语言纪律的调整已经站稳了脚跟。这种重返正轨的感觉应当依赖“孤月”的适时表现:在有关月亮的阅历中,这一次他表现得丝毫不逊色,俨然找到了月亮最美的箴言。那浪中婆娑的月亮平衡着、折叠着无数看客的心声,似乎在这波光粼粼的一刹那,人人都分得了美德的遗产。薄云咬住了岩石的舌根,即使再卖力一些,即使它跟岩石的情感再浓烈一些,都注定要输给孤月的舞步。
也许并没有鹳鹤在随波逐浪,但并不影响作者硬生生地添设一对鹳鹤的浪漫。那一束目光曾从薄云上坠落,掉入了波浪的怀抱,现在,他要求读者跟随他,将目光稍微抬升,去追寻江面上的一对鸟或一群鸟。这些鸟刚好介于薄云与波浪之间,也可说,位于真实的皓月与虚假的月之倒影之间,调节着视线骤升骤降可能造成的疲惫与混乱。
无声的舞台剧让步于有声的话剧,他要求读者捕捉到鹳鹤从猛然闯入人的世界到消失在人的领域之外这个短暂的过程,一阵响声之后的静寂,配得上孤月所营造的意境,但是,这首诗不甘心就此变成了月光的讲义,看起来,鹳鹤之争仅仅是一个序曲,除了是高低两个视野之间的中介物,原来还是抒情与纪事的一个中介物,它为“豺狼”的登台提供了一个前兆。也就是说,在孤月与豺狼之间,一时难以建立起来的联系,因为有了鹳鹤的参与,一切的障碍都迎刃而解:这样,在孤月所表现的完美一刻之后,在一个稍晚的、属于更具反思性质的时刻,“豺狼”上场了。豺狼在修辞中的合理性得益于鹳鹤,一环扣一环,任何两点之间都不难找到一条闪耀的山径。
与鹳鹤的动静相比,豺狼也不失为现实中的真切,远远地,当事人确实听得见那豺狼的喧闹。但它们也可能是猿猴,或者是一群杀死了豺狼的不知名鸟雀。但豺狼的双重属性令人警惕,并最终把人带入比孤月的演出更为迫切的另一个现实场合,戏里戏外,豺狼的拟人性为一个寄宿者找到了此次漫游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可谓诗的第三个秘密:为了把自身安放在风景中,先得在组成风景的诸多元素那里找到一排不眠的台阶。读者因为已经领教了风景的端庄,信奉的美学已经提前得到了落实,于是,在这首诗姗姗来迟的有关作者“不眠”的形象出现时,读者不再会产生警觉,并且想当然地接受了作者忧虑之所在,却不再质疑这首诗:要是一开端就说自己睡不着的缘由是忧国忧民,这样做会不会难以收场,也没有台阶可下?所以说,一个失眠的人躲在风景的幕后会显得更安全一些,也因为这种主动的谦逊,能让自己不受干扰地欣赏完整的戏剧。眼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歪倒的乾坤摆放在此,有心人一旦识别了摆放者或造物者的良苦用心,察觉到其中颠扑不破的巍峨辞海,他就会是一个最受欢迎的拜访者,他的世界观将端端正正,就好像被孤月隐秘地搀扶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