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杜甫《又呈吴郎》)
经过第三方渲染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言辞上的表现须位于一种巧妙的平衡中:既不令其中一方高调居上,显示出一副道德优势,又能就事论事、化解现实中的矛盾,哪怕锋芒毕露,有一丝令另一方不适的咄咄逼人的痕迹。可以说,一首诗在既定的说教内容上,形式的外衣剪裁得越出色得体,就越有可能给一首诗的信仰造成小小的噪音。
也许,收信人还没有改变现况,在人与人之间划定明确的界限,没有对一棵成熟的枣树放在心上,更没有干劲去编织一道低矮的、破绽百出的篱笆,就在驻足未热之际,寄语一而再地随着语言精致的藩篱到来了,好像这是对一封投诉信温热的反馈。那早先的住户通过枣树建立起来的默契的邻里关系会因篱笆下一溜阴影就荡然无存吗?这封信的到来基于一种事先的判断:一个新住户会断然采取不同以往的政策,将枣树的光芒尽数揽入个人的怀抱中——收信人不了解枣树屹立于此所生成的既定秩序,甚至无缘倾听打枣的老妇人坐下来再度打开心扉,但寄语者了解那人临渊羡鱼的怯场与无能为力,而枣树所代表的节气猛然攥紧了移居他处的寄语者,他愿意冒险一试,通报枣树的秘密。这种冒险像一根锋利的荆棘刺向收信人的良心,并假设他可能是一个冒失鬼,忽视了周边环境可能发生的骤变。也可说,一个人把枣树的教育传递给另一个人,稍不留心,就会被误认为硬塞给后来者一个沉重的包袱,其中包裹着很可能不受欢迎的棱角与品味。必须让包袱的展览变成两个人各自抱负的双边贸易,这就有求于修辞拿捏好暴露与遮掩的比例。寄语者并不希望在这一次双边贸易中赚取丰厚的顺差,每一步都在让利与人。
两个读者存在有关这首诗写于何时的分歧,并不是这首诗的关键所在,也不是这首诗需要读者首先承担的义务,可以是写完一首诗之后,紧接着再写一首诗,两首诗的间隔仅仅是一念之差,读者也可猜测,这棵枣树在最初寄送的一封信里装不下,或来不及盛放,但它益发清晰的面貌又映衬出另一首诗的耳目。也许,寄语者路过另一棵枣树下或经家人的提醒,想起了诗中这棵枣树,这种回想很快就变成了语言的褶皱——成型了,符合一首诗的要求,服务于这首诗的风度与尺寸,算得上了却了多日以来那棵枣树形象兑现为言辞的心愿,只不过,这首诗还需要一个特殊的读者,一个被妥善引进的第一读者。有了这个人,这棵枣树就今非昔比,在宿愿与现实之间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真正实现了这棵树对动荡不安的时局侧面的描绘。
这个第一读者心中有数,他明白这首诗另有底稿,将流传人间,自己也可能变成了一个传声筒:与一封秘密的信函不同,诗以其小心翼翼的态度与无所不能的本领将一件尚未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变成了令人心领神会的语言事件。收信人会有怎样的回复?这个问题已变得极为次要,枣树利益的分成最终如何实现,也不是诗的调查范围,至于诗人自言他在诗的末尾时潸然泪下,读者也不应误解为他是一个爱哭鼻子的糟老头——自惭形秽地以一把泪珠来减弱诗带给实际生活的噪音,这把形式上的泪花的确发挥了应有的功效:它让收信人意识到枣树的价值观可小可大,而且有必要经由这首诗实现由小及大的主题上的腾升,抛除个人情绪上的消极反应,积极、迅速投身于人际关系的重塑之中,理解一首诗对人的教育包含多方面的施展,相信诗可以当成一种信仰来普降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