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圣诞节,
他在赫利萨精神病院吃了一顿午餐,
酸菜猪排加甜点心,
比往常丰盛得多。
饭后,这位(患了二十七年精神分裂症的)作家
与往常一样独自出门散步
——这已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与德语文学史上
另一位患精神病的名作家荷尔德林一样,
他的病床下也是一堆破鞋。
散步在他的生命中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文学创作。
阿尔卑斯山的冬天是雪的世界,
他在寂静的雪地里
走过火车站,穿过一片树林,
走向那堆废墟
——那是他想去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向废墟走去,
他甚至没有去扶一下路边的栏杆,
或许是怕碰掉栏杆上的积雪。
忽然他身子一斜,仰面倒下,
滑行着倒下,不再起来。
若干时间以后,
他先是被一只猎狗发现,
接着是附近的农民,
然后是整个世界。
(鲁毅《罗伯特·瓦尔泽:1878-1956》)
这首诗好似改写自一本人物传记的最后一页,融确切性(具体到死亡日期)与含混性(“若干时间以后”、散步的目的地、午餐的内容)于一体,描述了一个当事人在与死神拥抱之前所处的精神氛围——应当说,通过修辞上的努力,复原出一个孤独的散步者当时的心境,甚至映射出他写作的某些风格,主要是语速上的控制尽量做到跟那个将死之人吃饭走路的节拍相当,乃是这首诗内在的目标之一。它不宜跟一则死讯或侦察通讯去比较,看谁能提供更多的貌似真实的细节,并涉及死因的追溯,这首诗可以蹲在寂静的雪地里浮想两个脚印之间的距离相当于两行诗的前后关系,设法把脚印带给观看者的心悸变成了诗的脉搏。
另一个需要读者揣测的写作目标可能是,作者正在写一个挽歌系列,记述一批人——一个个活跃在各国语言中的精灵——的最后一天或晚年生活,在这首诗中,他想尝试与众不同的一种写法。选择“散步”至死的这条途径,很符合当事人作为《散步》这部著作的作者身份,也力图在为外界所共知的死讯报道之外,添加一首诗所需的佐料,就好像作者曾经到过那所精神病院探问过最后的午餐由什么构成,以及死者睡床下摆放着几双旧鞋。即使没有警探的分析报告,还有语言分析的天赋人权。
诗的第一节似乎借鉴了某种档案材料,写一种众所周知的情况,写一个主人翁如何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设计最后的音容。不过,作为诗句表述出来,这一节不仅仅是预告不可逆转的劫难即将发生在这个人身上,它还迫切要求自己找到整首诗(乃至整个挽歌系列)赖以呼吸的喉咙与肺:作者可以侧重于语速、句法结构的设计,譬如抛出一个荷尔德林,也极为便于将几个句号的关系改善得更为悦目、悦耳。“破鞋”的刺目印象一开始阻断了当事人饭后散步的流程,它变成了一种逻辑推理,变成了“与往常一样”这个修饰语的注脚,也即破鞋乃是多年来散步造成的结果,好比“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一箴言的翻新改造。
谈论一种“习惯”,并不显得莽撞,但由此得出一个判断——散步与文学创作的孰重孰轻——则是一种有意的忽视所致:如果他从传记的另一页看到了有关破笔、草稿,甚至被磨损的座椅,也许,就不会轻率于“散步”之重的概述。给予“散步”重要程度的一个好处在于,它能为跳跃到下一节提供一块跳板:散步导致了唯一一次死亡,由此可见,散步的重要程度优于《散步》这种代表作。
诗的第二节则更富有遐思气息,废墟、栏杆、猎狗所见证的情形几乎是同一的,但这三个见证者却有一点任意性的安排——它们是被作者巧妙设计出来的,去承担几个从句铺展的使命,去增添这首诗所需要的真切可靠、近在咫尺的印象,但它们又都是含混的、可以被替代的。尤其是“废墟”这个意象、这个被构想出来的最终目的地,矛盾于上一节所言的“与往常一样”:即便确有“废墟”这一称谓对应的所在,然而,在这一次最后的散步中,作者与当事人并未分享共有的信息,当事人可能是与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出行,而作者迫于死讯的压力,不得不声明这一次散步与往常不同:它通向废墟般的坟丘。
这首诗已然觉察到“死亡”并不是一个人、一首诗的止境,甚至可以说,描述一个人的死亡还不足以画上圆满的句号,还必须有别的发现,于是,“发现”这个善后使者发现了这首诗最后的一步,也堪称对一个死者最妥当的祭奠。先是——接着是——然后是:三者立即构成了一个稳健的支架,把这首诗几乎松垮的身体扶正,除了前两者还有其他修改的可能,最后的“整个世界”则有一点不容置疑的纪念性质,一下子提升了人气似的,把读者的视野拓展到了更大的范畴,尽管它所传达的价值观——被整个世界发现是令人骄傲的、有价值的,并具备终极意义——会引起一部分读者的警惕,但恐怕是这首诗走到这一步弥足珍贵的选择。不妨说,正是凭借这一行,整首诗才得以被更多的读者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