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过敬亭山
竹笋裹着金字塔胀破雨后的
地面,把我从这嫩黄棺椁中剥出来的
是我自己的手。让我陷入绝境的
是我自己的语言
面对众人我无法说出的话
在此刻这幽独中仍难表达
我踱步,在自己危险的书房里
像辨认山林暝色中有哪些
埋不掉的东西。是死者要将喉中
无法完成之物送回地面
这雨滴。这寂静
这绵绵无尽头的延续
遍及我周身。遍及我痛苦阅历中的
每一行脚印,每一个字
苍鹭斜飞
山道上我和迎面扑过来的一只
苍鹭瞬间四目相对
吃了一惊。我看见我伏在
它灰暗又凸出的眼球上
我在那里多久了?看着它隐入
余光涂抹的栎树林里
平日在喧嚣街头也常有几片
肮脏羽毛无端地飘到我跟前
这羽毛信写些什么?栎树林安静地
向四面敞开着,风轻难以描述
被她的泪水彻底溶化之前我将
从那里看见什么——
我正在看见什么?我知道
我永不会滑落下来
我知道在那里我有
一种永恒的生活
醉后自谢朓楼往敬亭山途中怀古
我以为能匹配这个时代的唯有
精雕细琢的躯壳。好吧
顺从造化的意志
不让它坠崖,不让它稀里糊涂地
被押上绞刑架
偶尔在写下的字句间徘徊
为其中大段的空白一哭
在此城乏味的大排档一醉
看自己泄了一地
长着坚硬的犄角
叫一声观世音姑娘,请送我回家
我只有这副很轻的
躯壳和一串冰冷的
钥匙
要托付给谁?此时车行至断崖边
看缕缕清泉撞下来
在巨石上粉碎
又注入黝黑而缓滞的池潭
哦,是这形象
是这年纪了
是这再不可得
我双手紧抓着小堤坝
不让自己从体内晃出来
我以为这匹配无非说明
在人的躯壳内永难
获得大自然最神秘的祝福
所以谢朓到来。所以有出神的一刻
曾经我是两只蜂鸟中的一只
此刻我同时是这相互追逐的两只
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是我的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无名溪畔
只有我们的焦虑听出这
清冽溪水中卧着一张弓
对木讷良善的乡民而言
这场弹奏从未发生
我们意外地闯入
将全身埋在水中
但溪水在我们握过笔的腕上
几乎无法流动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曾
写下过什么
那衰竭的气息
一种丧失在这水流中闪光
也没有什么能将这张弓从
溪水中彻底释放出来
因为它所需要的耳朵在
这个时代已不复存在
在水面看见我们的脸波动于
我们的原型与替身之间
这张脸破碎了
这张弓对溪水玄妙的
轻抚也已接近崩断
我们从下游的污水中来也将
回到那污水中去
没有谁能在异乡任何一个镜面中
找到过真正的自己
枯树赋
上山时看见一株巨大枯树
横卧路侧
被雷击过又似被完整地剥了皮
乌黑喑哑地泛着光
我猜偷伐者定然寝食不安
但二十人合围也不能尽揽入怀的
树干令他们畏而止步
在满目青翠中这种
不顾一切的死,确实太醒目了
像一个人大睁着眼睛坐在
无边无际的盲者中间
他该说些什么
倘以此独死为独活呢
万木皆因忍受而葱茏
我们也可以一身苍翠地死去
我们也可用时代的满目疮痍加上
这棵枯树再构出谢朓的心跳
而忘了有一种拒绝从
他空空的名字秘密地遗传至今
众鸟高飞尽
月光中鸟在冷却
这么多年为何我从未见鸟有
失控的一刻——
我们用短诗铸成它深沉的
泪腺在哪里?
我想看到它们团集在浮云上哭一场
撕裂自己的壳
露出人形来哭一场
被我们镌刻于石凳上、房樑上
以浅绛色绘在瓷器上的
鸟
形形色色的鸟们
请撕破脸皮来哭一场
替亡父为我送信的
那只鸟
请在空中撕掉这封信吧
等我睡熟,枕边谷物垂下
请来我脸上不出声地盘旋
让我安静地梦见被你们
丢失而我也曾立誓
永不相见的那些东西
柔软的下午
下午我在厢房喝茶
透过浮尘看着在坡上
缓慢移动的
一棵梨树
厢房像墓穴一样安静
那些死去的诗人埋在我身上
一只猫过来
卧在我脚边
它呈现旧棉絮的柔软,淤泥的柔软
和整座寺庙的僧侣从未
说出过的柔软
行至半途的饥渴
诗想触碰的并非
词语的边界而是一个
没有语言的清凉世界
但往往在前者我们就耗尽了自己
在种子艰难地长出
千锤百炼为一碗
清淡的稀粥之前
我们的笔就埋伏在了地底
在远山炊烟散尽之前
我们的笔
也将抵达那里
但这些,不过是行至半途的饥渴
远山早已被榨取一空
如今我踏入这空
继续着我汹涌的索取
世事沧桑而这空无中的
矿藏时常令人一楞
我在这荒僻道路上闲逛
如果这道路也只是假象,我
无法证实无论我驻足何处
敬亭山就顽固地附着于
我疲倦的鞋底上
好吧,打翻这座山以解我
行至中途的饥渴
像此刻在枯叶上滑动却
从未被任何语言掺入的
露珠一粒紧抓着更稀薄的另一粒
凋零是慢慢到来的
我为我的僵硬和虚妄向你们致歉
*敬亭山:位于安徽省宣城市境内。谢朓(公元464—499年),南朝诗人,曾任宣城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