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不是细述登临高处的进程中看见的动静,也不是历数早期登高望远的杰作遵照怎样的通行法则,这一次抵达目的地之后的高瞻远瞩确实构成了诗句刻画的对象。从一开始,他就略去了一个游客的气喘吁吁,直接纳入三个演员的合奏:风成为这幕喜剧的头名演员,天的多样性锐减为一个更高层次的感受,而猿猴的哀叫如何促成一种高度上的敏感依然值得后世读者耐心解答。他不会一开始就举起空杯盏,以便盛满秋风阵阵,在他所掌握的技法系统中,一个酒杯显然不适合在诗的第一步亮相,就好像它从来不能带给读者一缕曙色。
但我们也要相信这么一种可能:如果一开始他就谈起落叶的缤纷,并不会造成多大的折磨。而风声的介入有时看并非一种刻意选择的结果,不妨理解为,恰好在一朵风声响起之际,他拧开一首主题诗的开关:从风声所造成的意识开始,一首诗的仪式感已经产生,他可以为这一番插足于山岭做一次适当的讴歌。风的急骤应在身旁——此刻他已屹立于高处,齐平于风的咽喉。而猿猴的啸叫则在远处,他需要这一声声援把风的情形塑造,或可说,他把握住了由高入低再由远及近的折返之道,好比在人的肉眼与风、猿猴之间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边形:从风这个点连接到猿鸣那个点,这条直线正是这个三边形的斜边。这个三者关系模型只是临时性的铺垫,甚至猿鸣的情感倾向也来不及反思,就变成了伤怀的衬底。
随后,他意识到这个直角三边形所造成的约束,唯有通过增加关系的变量才可能打破僵局,这一点也不难,他立刻搭建了另一个倒置的等边三角形:水波中的陆地、沙滩、从某处飞回来停顿于沙粒上的鸟,三个对象都是被观看之物,是一条直线被两条等量的斜边钳制而变成了一个点,一个倒置的三边形最下面那个点。这个点正是鸟的归宿。这是一个不易对付的命题:猿猴似乎不满于现有的处境,而飞鸟觅得了如意的归宿,乃至于“归来”变成了并不轻于猿鸣的举措。飞鸟返回沙滩这个形象也可能是视觉的误判,即便是他确实看到了飞鸟划出的弧线,但飞鸟可能马上又会去寻找新的落脚点。飞鸟的鸣叫被过滤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关于归来这个次要主题无声的诉求。
作为一个目光击中的凹点,沙地上的鸟儿并没有继续强调自身的烂漫,很快,它的立足之地引来滔滔巨浪。实际上,把鸟的归宿安排在沙滩上很快就会遭遇挑战:鸟飞回的地方更有可能是无边的树林。但如果是那样的安排,一个精美的三角形逻辑观就散了架。如果鸟的唯一归宿就是树林,它飞回去——从沙滩上出发——所碰见的也将是萧瑟的季节。那片无边的树林既是猿猴的巢穴,现在又当作鸟的归宿,顺着鸟雀划动的轨迹,我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一个庞大的集体:在猿鸣、鸟飞的双方面衬托下,树林的现况被忧虑的目光掀开了。看起来,这些树林不像是清渚上的芸芸众生,而是远远大于这个小地方的一个意义的综合体。
猿猴、鸟雀在数目上是不确知的,可能各是一只,也不排除猿鸣来自一个小型合唱团、鸟儿从来都是双飞双栖。但是,树木的无边无际力求在数量上取得压倒性优势,既供给读者一个足以淹没孤独猿猴的茂密领域,又为鸟儿的归宿添加辽阔的幅员。从写作的策略上看,随着目光由单一对象到复杂的标的的转移,诗句并不放弃这条思路:压得读者喘不过气来——读者哪敢开小差,流连忘返于白色的沙滩?
鸟雀的归宿也许位于他登临的山林,正朝着他这个方向飞回,跟随这个划破天宇的小精灵,读者也能看到到处是它的归宿弥漫,乃至一种无边的感受环绕着观察者的立足点。一系列声响维持着各个对象若有若无的联系,就好像落叶的呐喊与猿猴的哀鸣、鸟儿扇动翅翼的响声发自同一个合唱团,从各个角落发出本能的声音,共同塑造一个秋意浓烈的氛围。读者之所以觉得,无边树木在较远处,很可能是滚滚而来的长江水形成的印象:唯有给出一个遥远的渊源,才有气势汹汹的江水扑面而来。他的目光逆流而上,正是在寻觅一个源头,仿佛他是代沙渚着想,又好似他克制住激奋而不去计算江水消逝去了何方。树木、江水构成了一种你中有我的二者关系,在这种无穷无尽的二者关系中,早先被用来谛听的猿猴、鸟儿已经显得更为逊色,已经变成了微弱的声音,从诗的立意上看,此后也没给它们机会再次亮出嗓音,这首诗的后半程演出已经不需要它们出声以构成一次首尾呼应。
如果止步于对鸟儿的怜悯(甚至被鸟儿怜悯),当事人怕是不易生发万里规模的悲情;如果仅仅是得到宏大对象的款待,而没有嗓音独特的猿猴、目标模糊的飞鸟殷勤相迎,纵有与无穷无尽同类的万里、百年这类数量词,也会令自己生疑于这份愁绪有一点不明不白、无端而发。现在的境况在于,经过树木、江水的划分,孤独的登高人与猿猴、飞鸟构成了对称的两张屏风似的,各自伺候情绪的小块领域,中间是滚滚而来的江水,漂浮着无数枯叶的江水见证着三个孤独者如何看待自己的宿命。
无名的高台并没有高抬贵手,轻饶登高人:这一次登高并不是寻得了灵丹妙药,暂时治好了乡愁与旧病。他并没有寻求自圆其说的安慰,让登高这种象征性行动变成了能够削弱人生困境的奇遇,但他也没有把这一次登高矮化为一个苦命人倾倒苦水的短视行为,从意识上一下子就把登高变成了任何登高行动或登高诗都应具备的普遍感受,并激励自己把它作成无数登高诗的阶梯。最初,富有同情心的读者会把他也当成猿猴、鸟儿,紧接着,又会意识到他已把自身当作无边的树林、滚滚江水。他向谁汇报这一次演出:在其他动物的心目中,这个人何尝不是就要啸鸣,何尝不是找不到栖息地?其实,只要反问江水的目的地在哪里,之后,就与这些或小或巨的事物同病相怜。也正是包含着这么一层认知,他在这首诗的末尾念念不忘为自己赢得大乾坤中的一席之地:他有必要与天地、猿鸟、树木、江水一争高下,显示出自身的繁茂与收放自如的魄力。基于这一方面的猜测,读者兴许会觉得无尽的病痛、苦恨以及繁霜似的鬓发,在数量上并不输给其他的自然之子,而滚滚长江的毫不倦怠、日夜奔涌也可能是失去了自我控制,不像他还有机会喝令停止一杯诱人的浊酒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