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光线像发育的少女。
梅子熟了。她们躲藏在绿色的
长条形的叶子后面,小心
露出羞红又喜悦的脸;
这些圆圆的、胖乎乎的闺女们
细致地在湿润的寂静
与节气的厢房里
完成对自我的塑造:
开始进入用来收获的时间。
她们是多么的坦诚,有一种
晚成熟的认真。
迷人的芳香,从她们
赤裸的酱紫色的皮肤里
浸出来,招引来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追求者:山雀、
黄眉、乌鸫、喜鹊、鹧鸪。
他们扇动翅膀,伸长贪婪的尖嘴。
山谷里,一片光亮。
耕耘过的田野像一面
玻璃镜子,映照蔚蓝的天空,细细的白云
从它上面流过。
肩颈套着木轭的水牛,向前倾着身子
吃力地把深陷泥泞的后腿
拔出。屈膝。收腹。痛苦地伸展。
扶犁的农夫,晒得黎黑的脸:
庄重又严肃。
这时,赶鸟人的声音
从山坡上覆盖的绿荫中冉冉升起,
像一面旗帜,在风中
飘扬;又像
一枚发射的导弹,它锁定目标,
要给对方造成
惊悚的效果。
它出自喉咙的深渊,由内向外
发散,是心灵对肉体
保持整洁的维护:
“哟嗬、哟嗬、哟嗬……”
(龙安《赶鸟人》)
这首诗比预料的还要长,逐行阅读时,生怕其中某处转折时出现败笔,迟迟不见这首诗的标题“赶鸟人”的现身,横亘在鸟与赶鸟人之间的逻辑正在经历怎样的螺旋形发展?这一点,作者显然占得先机,他在写作的流程中正逐步靠近预定的目标——事后看来,他也惊诧于“光线”(少女)、“梅子”(闺女们)、鸟雀(追求者)、“光亮”、“水牛”(农夫)、“赶鸟人”所组织的这一次秩序:它们本可以那般,但现在已无可挽回地凝固成这样一群雕塑。
我们审视这首诗的写作要领时,刚好要依靠这种“秩序”,以推测作者写作的惯例,或者他在写作中碰见了怎样的协作者:谁帮助他不断地解决写作的困难?首先,我们希望组织起这种秩序的成员们受到一条清晰可辨的脉络的款待——它的存在帮助诗人顺顺当当地完成诗的排兵布阵,却又不令人觉得它在拉郎配。
关于“赶鸟人”,这首诗并不打算供应更多的声音,尽管他确实占据了这首诗的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以及“尾声”这个重要位置,但作者连这个人的面貌都不示人,也许这么做,是因为此前已有一张农夫黎黑的脸,不再容许第二次抛头露面。于是,这首诗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描写一个人,之所以用“赶鸟人”来压阵和命名,只是他在所有生机中扮演着嘹亮的一环、一个能将那些美妙时刻融合在一起却又不知还可以如何继续开展的容器。甚至,可以假设这个赶鸟人是作者自己,或者跟他利益攸关的某个人。
我较为感兴趣的是这首诗的几个过渡,比如光线的少女化到梅子的闺女化,看得出来他是利用时间脉络,来自圆其说,以便抓住一个“成熟”的时机;“山谷里,一片光亮”是在描写“追求者”之后的另一个时机,要注意此刻是“光亮”对“光线”的复沓,是打算移动视线,将当时的其他醒目情况予以包含的决心,这样,田野像玻璃镜子,才配合着“光亮”,变成了一个人的人生舞台:“水牛”和“农夫”正是鸟的交响乐上的一段插曲。现在看上去,要删除这一小节几乎不可能,它已溶解在这首诗的作风中,可以说,正是农夫这张典型的、可感知的脸,给予了这首诗所需要的恬淡、静谧气氛所需要的底气、尊严。一方面,置身于彼时的山上,他确实见到了一位辛勤的农夫,另一方面,写作时,他没察觉到农夫与梅子、鸟雀们交织在一起有何不妥——农夫暂不适合在一首单独的诗中试种人生的悲喜交加,不如就在这纯粹的、真实的大自然里享受失重的乐趣。
如果农夫的现身符合事实的逻辑,或者是光亮的孕育结果,那么,随之而来的“赶鸟人”,他的经纪人在哪里呢?在逻辑上,作者首先利用的是“追求者”对“梅子”这种经济作物的现实破坏力,鸟雀们被赶走,在事理上说得通,早就预设在诗的进程中,但是,由于“农夫”的插足,他必须给予第二个事由,才足以提取这笔情感的存款,而这对他来说,不构成难题:“这时”恰好是一个屡试不爽的转折词,在并置几个同步展开的事件方面,它功不可没——既不失礼仪地中止了对农夫“黎黑的脸”的遐思,又帮助诗人可以返回这首诗提到的任意一个时间点上,也可以说,加入“赶鸟人”的一声声叫唤,可以削弱诗人对农夫“严肃”的表情和水牛“痛苦”的情状的渲染,一种轻快的、可以多种比喻附体的姿态使得这首一开始过于沉闷的(鸦雀无声的)诗被一种整洁的嗓音所覆盖,任何的参与者都统一在这声音所构成的线条中,诗的立方根才得以从层次分明的土壤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