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这本《森子诗选》时,我想起的是他在诗会上讲的两句话,第一句大意是说:我接下来要做的,是要让生活和诗接轨。他说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要让生活诗意化。还有一句是这样的:说我是诗人,这不再是僭越行为,而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对于这样的诗人来说,写作已被提升到生命意义的角度,诗学也变成了个人精神学。我想,从这个角度来考察他的诗应该会抵达更多。这本诗集按时间排序,使观察一个人的写作史成为可能。
当下中国诗人的精神生活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复杂。一面是西方诗学及现代性的斜坡,一面是体制和现实的逼仄,素有天线之称的诗人站在被考验的前排。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充分阐述了人与生活的关系。在森子这本诗集中,我深深地看到了这一点:对时间的信赖建立在二者关系的有效发生上。
1990年前,年近而立,他的声音是这样的:
灰色的鸟站在想象的尽头
像个井边打水的孩子
看见水中幽明的景象
(《生活》)
在诗的观照下,生活并非它本来的样子,它多少带有被一个人的精神改写的味道。
这时,我铁青的脸埋入
一本书页,怀念那场过山的小雨
……
沿着雨水冲刷的河床,我寻找
神的踪迹。
(《布谷鸟途经一座城市》)
这种沉静的腔调隐含着对于生活的期望和感情。
稍后,到了1990年,他的《一代人》猛然加重了怀疑和反诘:
作为高大全下破土的一代,
一块红砖就是立场,
垫高我们的阶级觉悟。
当我们坐进土坯教室,
面部紧张,小腿活泼,
懵懂书本上的一切,我们才知道,
烟囱对天空
所说的全是屁话,
但幸福感犹在,庆幸我们没有成为一代暴徒。
这首诗所代表的那个阶段完成了一个男孩向男人的转变,诗性向批判性的转变。当然批判性并非不诗性。
A1:我
多数时候,诗人对生活的了然与对自我的审察同时进行,不分你我。诗人们基本有这样一个共识:诗与人是一体的,人籍写诗向高处走。那么一个诗人和自己的关系也是诗学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起初他可能看到的单个的物或我,然后才是二者的关系。
看微暗的火裹住树叶舞蹈
我只能是身处灰土中的人
(《烧树叶》)
批判者当然不是那个活得花繁叶茂者,他的力道在生活的深处,因此形成得晚一点。
《踏雪:插话三种》写于31岁。在超现实的大雪中,他对自己的审视招来了超现实的效果,整个气氛像一副印象派油画。
踏雪者离我们很远,他由三个人的
心脏组成,有六条大腿,三张脸。
……
一小时前,他从三个屋子里出来,
带着不同的气味走近雪;
一小时前,他的三个情人抛弃了他,
多声道的责骂风一样刮过去;
一小时前,他是分裂的,没有理由和借口。
果然,这里出现了“分裂”,于是聚拢自己就成为可能。“三”在中国人眼中是一个概数,泛指多。一个人有多面性虽然可能是分裂的,但也是丰富的前提:
我有过一次被完成的感觉,
好像是偷了人家的自行车。
这种反常态的体验近似于一种生活实验。在第5节又忽然露出了他的自我的另一角:
“家已不是从前的了。”“家被连根拔起。”
“我坐在火车上。”这一切如同游戏,
在大脑的魔方中反复拼凑:地名。时间。亲人。
小学。动物园。方言。温度。椅子。火炉。
同学。绰号。瓜果。河流。照片。感冒。
樱桃树。大洋马。北斗星。车站。断断续续的
呼声似招魂“回来吧——回来吧。”
诗人在生活中的“软肋”不是单独的,而是那一代人的“众声合唱”。但是在感情和思考的维度上,他往往因承担得更多而成为“孤独者”。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在看到一个诗人的“软肋”时也大体知道了他的“小径交叉的花园”。在这本书的《自述:种过牛痘的人》中,他讲述道,从1岁到16岁,全家搬来搬去,“离别、伤感、眼泪,泪水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几乎已经用完。”于是他用诗触摸故乡,还乡也就成为可能。
《平顶山一季·动物园》延续了他的“丰富性”,这一次是关于“困兽的自由”:
那是下雪的前一天,
光明路一派光明
杨树叶存进附近的银行
人们去交易所炒股票
你走进动物园的北门
躺在石凳上想
爱情贬值是不是要罚款
形容词泛滥该不该收税
没人能回答那些没有发芽的野草
你晃动着算盘珠似的脑袋
精打细算的主意砂砾般
铺满弯弯曲曲的小径
当动物园关上大门
你下意识地想到
翻越一次人生的墙头
也许是出于困兽的自由
生活的考验无处不在,当察觉到太多困境,空气也变成了牢笼,形容词泛滥的写作就像同谋者,遮敝和掩盖了真相。“翻越一次人生的墙头,也许是出于困兽的自由”,想翻越,但它并非人的,这是另一重困难。怎么办呢?
消失在未名状态
消失在液体中
这是我回家的钥匙
(《抒情》)
消失也许是避免被异化和虚假化的好办法。这时期使用的是讽喻和象征,还有冷叙述,对生活形成巧妙的、出人意料的对应或揭批。比如《废灯泡》:
灯线断了,它从光明的位置退休
它最后的一眨眼解除高烧
回到寒冷而透明的废品博物馆。
结尾:
两年前,城里的灯泡厂关闭了
厂区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
生产线上的女工被安置到医药商店
调侃的人也许会说:现在
我们需要的是药,不是光
《夜布谷》所描述的世界如同《荒原》的邻居。人病难医,吃药也难解其痛,但是没有光,光已被挪作它用。诗人在《在变异中创生:新诗写作的当代性特征》中说:“也不要忘记诗歌是心灵的解毒剂,这也是当代性诗歌写作应该负起的责任,更是净化人们看不见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毒素的灵丹妙药,虽然有些人不相信,但诗人必须为之而努力工作。”这本书中“药”字几次出现,可见诗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
2000年前的写作在这本书中以一首《面对群山而朗诵》结束。它恰好对应于世界末的某种情结和情绪,但就现实来说,这种情绪是超现实的。它的声腔浩大,甚至豪迈。朗诵本身是有气场的,面对群山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意思,这里既有对万物的邀约,召唤,也是表白、倾诉或宣告。
每一个词都渴望消失,离开字面上的意义
每一个词都不甘于搬运工的角色
每一个词都渴望嘴巴烂掉,置入空气
如果它能变成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石
我愿意和它呆在一起,以它的方式感受或消失
这里有他的诗学观念,即词学观。诗中的词非固定,非单一,既是有,也是空。或者说,非空非有,超越空和有。
面对群山,我再说一遍
我的生命一半由废话构成
一半是火焰和空气。我朗诵的同时
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张开的嘴露出机械的
牙齿,舌头也是橡胶做的;看见的字
如长翅膀的蚂蚁爬来飞去,读出的音瞬间分离
我感到腹腔里藏着一个旧喇叭
它在唱着过时的戏,电压不稳,思路老化
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身体
我竖起野兔一样的耳朵,想抓住这一感觉
抓住它,我的生存就有保障了
稀拉拉的掌声、咳嗽在山谷间回荡
像树下的蝉壳毫无意义。这是第一次
面对群山而朗诵,下一次,我将邀请
豺、狼、虎、豹、蛇、蝎、鼠、兔作我的听众
如果是在夜间,还将邀请归巢的群鸟和繁星
初次面对群山朗诵,感到局促、卑微。在群山面前的微不足道使喉头发紧,声音低微。万物的丰富和层次使诗人怀疑自己的内存。然而还好,他发现“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身体”,终是有了可喜的收获:“抓住它,我的生存就在保障了”,这种朗诵还将继续,下一次,他不再是孤独的表演者,而是和众兽、繁星一起,在词的声波彼此呼应。这种朗诵令人动容,这是一个诗人的大气场。
B1:物
雨滴,瘦小的脚趾
踢玻璃。一天或多一点,
纸糊住面孔,终于
找到了失散的眼神。
它多么适合于柏拉图,
篝火旁挂着蝙蝠的衣服。
当我试图用口哨
征服空气,雨点就以
进行曲洗我的胃。
啊,一座银灰的城市
裸浴,可我却没勇气裸奔。
它有着星光的麻脸,
稠密的排水系统,
它有蟾蜍跳过我的河南。
这是2002年《用旧的一天》,虽然短小,但词语产生了火焰式的跳跃。动词不安分的组合,每一句都尽力地越出本身。这样子排列需要很大的功力,就像达利发现的旋转楼梯,它当不再仅用意义来结构全篇,声音和色彩就突显出来,空间与神秘感就获得了呼吸。这种诗的旖旎像太阳光下的河面,你捕捉不到具体的哪一个亮片,但它们在闪烁中传递出一种耀眼的明灿。
写于2005年的《闪电须知》也类于此:
垄葱绿如共青团,
偷开的小菜园茵勤,
恰似邻居李二嫂。
傍晚,向日葵低垂,雨燕
在肚皮上行酒令;
豆娘和蜻蜓熠熠生辉,
目光停向湍湍激流中的一艘皮划艇。
名词鳞次栉比,无异于对世界及其组合的深度发掘,或者更具体地说,是用属于自己的词与世界互相唤醒。名词来说话,作者自己就可以隐身其后,置于一个相对隐秘的位置专注地观察。比如《地雷阵》:
路灯下,一群西瓜像带引信的地雷,
他闷坐着,还未爆炸。
街头是枕头,蚊子是老婆,
他的血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掉包了。
我在灯下黑里揉眼睛:他是如何
将他的愤懑通过他的手艺培育成西瓜?
有人以为,诗不过就是摆弄修辞,事实上修辞只不过是观察世相的力道。这首诗是语言修辞和社会修辞学的结合。农民的愤怒没处去撒,向谁申诉呢?付出的劳动土地都给了回报。西瓜呢?它的因果关系当然是那样的,但被诗人这样子来看,另有一种味道。反讽继续向前走,冷就跟着升温,
田野多美,美德其所,
拖拉机像莽汉他表哥。
细翻旧账,盘算麦种,
七个鼻孔出气舒服很多。
(《美德其所》)
从此后语言有了打秋千的味道,弦外之音加上玄。这种玄近似阴阳先生手中的罗盘,或者希尼所写的用树枝找水,细节具有不确定性,方向也会随时调整,唯有一样不变:诗本身的质地。它按照自己的潜规则忽悠作者,但这种失控常带来柳暗花明。写得轻松,读起来就感到自在。这种轻快是否意味着诗人对生活的某种“放下”?审视到高处才会达致和解。对语言的开掘进一步拓展了人与词语的巧遇:
她的自由是自助游,
卧室像开口控诉的灯泡,
3/4液体溶解悔恨。
她的缺氧状态路人皆知,
汪探长做案卷分析时说,
她具备自溺条件,
却死于无人指控的他杀。
你的脸写满姑苏,像一船判决书。
(《时装店里的金鱼谋杀案》)
捕捉和分析事件像一把手术刀,精确,巧妙,见血封喉,充满戏剧性和张力。阅读快感如影随形。这种俯视式的批判是深刻的,但当人与现实完全变成观察与被观察,便拉开了距离,这时,技巧的成份更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种跳脱从情感上来说,比沉陷其中少一点感染力。
A2:我
《自问自答》延续了在动物园里想要翻墙的“我”:
为什么不疯狂?
我有理由,我有自己的药剂师。
我克制,在被允许的范围内,
偶尔越界也是快活的。
不然,我怎么会与你们在一起,
不然,我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的兄弟姊妹。
当我还会说“我们”这个词;
当我还在说“我”这个词;
只要我还能分辨
“我们、你们、他们、自己”,
我就不会幸福,也不会疯掉。
我不得不生活,不高于生活。
我写作不因为我快乐,
也不因为我不快乐,
就像快乐这个词无知无畏,
它和痛苦源自同一洞穴。
而我并不开凿山洞,
我只汲取属于我的那份儿渺小和伟大,
然后,将空药瓶留下。
他写出人对自己的分辨和持守。虽然困难,但有药剂师在场,或者说自己即是自己的药剂师。写作的疗治并非是安抚或宽慰,而是通向渺小或伟大之“大业”。
他这样《自省》:
缺少一次行动,在爱中仍缺乏爱,
全部失败中仍缺乏失败。 (缺少一次行动,无论爱或失败都是不彻底的?)
愧疚不是码头上的风景,
后悔是从泥土中冒出的银行。(前者往深处走,且不可展览。后者无穷无尽。)
你是自己的省份仍然化名。
也可能是一群自我,写匿名信的波浪。(存在的处境荒诞。)
自省即是自知,这是一个严肃诗人写作和生活的出发点和尊严。
成熟诗人能戒掉自我标榜和自恋,至多是在关键时候瞄上一眼。比如《山中》:
你问我,怕过吗?
我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用过的纸杯丢进垃圾筒,
斜视。唉,
我也是客观主义
“没有物就没有思想。”
比如《有生之年》:
在我有生之年,我也要像它们一样,
更加挺拔,更加无用。
在扭曲和利益横行的时代,挺拔不易被用,无用即近于善。《恶》:
我不希望被戴表的人理解。
我小心守护泉眼,别喷涌,
我憋闷,受够了,
说过多次,就好受一些,可还是不行,
此道不通,我的远方在施工。
……
借用麦田集体的单簧管,
我想吹奏出最后一个音:恶,
秦腔里的“我”在壮大。
这首诗中的“泉眼”和道路让人深究。守护泉眼意味着源远流长,但一直“别喷涌”,泉眼就成了憋闷源。“说过多次,就好受一些”,能说出来当然好,可是“我的远方在施工”,这个远方有多远?是自己的工队,还是别人的?一连串短句就像一个人在不断地换气。《上行索道》:我就这样松开自我,抓紧一颗虚心。虚心纳万物,是这个意思。
也要注意他变形的“我”的真身:
每一座不吭声的碑都忽略了生活琐碎;
对无意义保持敬畏,由衷的。
(《敬畏》)
当意义被提升到一切价值之上,无意义就有必要重新打量。而其实无意义真是无意义的吗?就像琐碎的生活?
我坐在理想的副驾驶位置甜蜜过 (那是一个令人怀想的时代。)
我咬着轰鸣的车辙, (它裹挟着一切,而人也唯恐被它拉下。)
自我教育的积雪正在发黑, (当意识形态深入人的骨髓,人对自我的认识也发生扭曲。)
被铲除的意识如侧滑的苹果, (甜密是那么短暂。)
摔向弯道上的共和国。 (一个侧滑的苹果摔向弯道,会怎么样?)
(《雪,一记耳光……》)
B2:物
读森子的诗集,你发现这个世界不过是他隐喻的餐盘。
伤口一直养育着钉子,用最好的补品,
就像人民养育她的仇敌,
不仅仅是好吃好喝地供着,
每天还要念叨,你小一点了吗?
更舒服些了吗?还是昏死了过去?……
(《拔钉子》)
走在大风中,没脸
还是见识很多人。很多人没脸
也不戴面罩,很多人有头有脸还戴着面罩,
……没脸,还是安全的,
少吸多少毒,少见多少见识啊!
(《迎面走在尘土中》)
收割后的麦地
集体的单簧管等待
二次觉悟。
见物赋形,给事物穿上灵魂的外衣,就变成了讽喻。讽喻再向前走一步,全都穿上了带刺的作战服。
自由的思想在牢笼内,而不在天上,
鸽子从不承认被解放。
(《泥瓦匠》)
观察的深度和想象的广度,也是灵魂之思的力度:
活着就要向大地缴纳投影税,
养活牛鬼蛇神。
(《沙溪,一些倒影》)
你同意这个世界由疯子领导,
傻瓜们去奉献。
你曾经是走在前面的那个瘦子,
黑影一闪就进了墙体,
你追不上他,第三人称已经跑远。
(《锻炼的人》)
“我已经变成客体,不用寻找了。”
根在飞,许多人丢了户籍,
最短的路在单杠上挂了半个小时。
(《两只燕子》)
森子的诗中没有如里尔克的《豹》或《古代阿波罗神像》之类的纯物诗,他手下的物都成为喻指而通向审察和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现代诗人是目中无物,心中无景的。因为现阶段的生存和存在问题逼迫他们将语言当作投枪,在批判中释放积郁的能量。但另一方面,他们也警惕着将诗工具化,试图通过高度的技能来实现对诗艺的抱负。他们对自我的认识也因此打上了深深的现阶段的烙印。
因此,轻易的超越就像奥斯维辛之后还如从前般写诗那样,对诗是一种冒范和不诚实,但人是具有超越特性的,因此超越性也是当代性的一部分。就好像从时间来说,当代也是未来的一部分一样。它们之所以有区别,是因为超越性的地基是深深地建立在当代性之上,否则便是伪超越。同理,如果把当代性仅看作是一个时间段的产物,那它也是伪当代。
这类“物诗”和“风景诗”,或者纪游诗已经不同于古典诗人的欣赏性视角,而变为对生活和现实的针灸。现代诗的现代性也体现于此。
A3:我
时间到了2014年末。
风勒得越紧,树就越放松
如同责任——谁还在寻找失去的打结的责任?
真想大哭一场,没有录音……
没有人,没有窗口
拍打着我和轴心
我做不到,做不到,结果可能是一场大笑
失真的笑
我想好了我飘零的耳朵
那么多的满意在褶皱中收卷着小世界
嘘,我已经把边界藏好
(《风紧树松》)
一个诗人,一方面忍受着写诗的“无用”(可以被读为虚无),一方面却珍视着语言赋予的责任。无论出于对世界的信任还是非议,他都不能像树那样在风紧时卸下。
我做不到,做不到,结果可能是一场大笑
失真的笑
违背自己当然不可能当诗人,那么结果是“我想好了我飘零的耳朵”,还有“那么多的满意在褶皱中收卷着小世界”,并藏好自己的边界。为什么要藏好?因为它不合时宜。
诗人在语言的哪个向度可能完成自己?如这些诗所示,它一开始是痛苦、自省式的,但随着语言的深入,它使表达者重新获得自己,或者说得到了“自新”。又如《农历腊八》:
不想起床,劝过自己多次,痛苦的
不痛苦的都站在一旁等你,
关键是没意义还要继续。
……
预报今日有小雪,也没见下来,
天空宛如一锅腊八粥,没那么甜蜜。
写首诗吧,只能如此。
写首诗,正是一个诗人对生活所能做的正确而有效的克服,在无用中赋予它意义。
老之将至,不再把苦涩兑换为资历
分发给写小楷的蜜蜂
一只蚂蚱在岩壁上攀爬,树阴下,蛱蝶打开手电筒
浩然的字迹,没有保险绳
作为文字的希望,我愿意和长有关节的动物相处
在一个野蛮的世界中实践微妙的一跳。
(《鹿门山》)
鹿门山是汉末名士庞德公、唐代诗人孟浩然、皮日休隐居的地方,诗人在这里与他们产生了穿越时空的亲近。“长有关节的动物”这个隐喻的妙在于举重若轻,化大为小,近于戏谑和自嘲。这也是言志,但在易被人接受的同时体会到一种微妙的轻松。
如果对于一个诗人与物(世界)的关系的考察是有效的,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他在观物、述物之中正在建设一个“日日新”的自己。借助于表达的炉火,他烘烤了被淋湿与被质疑的事物,使模糊的变得清晰,使清晰更加深广。至此,他的诗完成了第三步转变:由自为到自在,走到了自由。在自为阶段,写作有方向,或者说,这个方向是提前就定好的,语言按部就班地行进。在自在阶段,语言内部的苏醒带来了自发生,它会出现偏离和意外,造成惊喜,诗作为诗的玄妙也不时闪现。而在自由阶段,玄妙变成了神迹。创造的魅力成就了艺术的最高审美本质。
AB:物与我
对词语的敏感和诗思之深共同营造出一些戏剧性效果,比如“事件的棉花喜欢倒叙。”这里叙显然来自“絮”。“针在心尖上刺绣”,这里是尖对尖的隐晦说法。《自省》一诗则生出这么一句:你是自己的省份仍然化名。标题和诗句产生映照。“她的自由是自助游”由谐音造词。“饮用自然,口吃最有发言权,”运用两件事的关联造境。《半生句》:
这些年写了很多“不”诗,
连自己都讨厌,
就是说非要和讨厌鬼拉上关系。
讨厌变成讨厌鬼,一个人两种角色。
什么逻辑?不,不生气,
生气了生个蛋,回侏罗纪。
这是由声音而来的灵感。
你知道,你是不知道的道友,多年了,
你甚至认为羞愧也是蓝色的。
“知道”本是一个合成词,拆合中造成的悖谬十分戏剧化。这种结构方式表面上散,实则每个房间都通向一个拢火的暗室,多少有点自动写作的意思,任词自己去衍生、流动,分析出另一些词,组成另一些句子。在他的譬喻或象征中,当两种物、事发生联结时,一方虽是为另一方服务,但二者同时担负起了拓展意义或者造境的责任,近于有神无迹,首尾呼应而相掩,正如他说的:“诗歌呈现的不是真实,而是真实的异常反应。图像不是画好的图形,而是正在显现和形成的东西。”(《札记》)
对于森子这样对语言孜孜以求的诗人,人们喜用“语言的冒险”来形容,其实这是一个自负重责的诗人对这个世界独特的远征。现代诗的语言强度和火力似乎更是以这种智性思维来表现的,说它智性,是因为不动声色的讽刺和高度精准而陌生化的比喻,但仅以智性思维来考量又失之偏颇,因为它不但没有排斥诗应有的形象,反而加强了它。从一首诗的内部结构来看,它并不全是用前面的句子修台阶,使读者顺利走到份量最重的结尾,而是将每个句子甚至词语看作是一次自完成。这样的写作是要将诗人自己不断导向高处,完成阶段性的修正,也正因为这样,他反而向读者提供了一个诚实和可信的阅读范本。也许有人会对这种密集的脑力活动感到疲劳,但正像叶芝说的:一种致命的美已经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