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婧 译
关上空间!关上袋鼠的口袋!那里很热。
——莫里斯·布朗肖《诗歌的时代》,《G. L. M. 笔记》,1948年7月,第32页。 Ⅰ
当我们研究鸟巢和贝壳的时候,我们显然面对着居住功能的转移。那时我们的问题在于研究稀奇古怪或外观粗糙的内心空间,它们有的在空中,比如树上的鸟巢,有的象征着深深埋藏的生命,比如石头里的软体动物。现在我打算着手于内心空间的印象,它们虽然转瞬即逝,或出自想象,却有一个更加人性的根基。我将要在这一章中构想的印象不需要进行转移。我们可以直接对它们作心理学研究,即使实证精神把它们当作空虚的幻想。
我进行思考的出发点如下:家宅中的每一个角落,卧室中的每一个墙角,每一个我们喜欢蜷缩其中、抱成一团的空间对想象力来说都是一种孤独,也就是卧室的萌芽、家宅的萌芽。
我们在阅读中所能收集到的文献数量很少,因为这种完全生理上的缩成一团已经具有了否定主义的特征。从许多方面来看,“有人生活”的角落拒绝生命、限制生命、隐藏生命。角落是对宇宙的一种否定。在角落里,我们不和自己说话。每当我们回忆起角落里的时光,我们回忆起来的是一片寂静,思考的寂静。为什么我们要描述关于如此可怜的孤独的几何学?心理学家,尤其是形而上学家,会认为这些场所分析的循环毫无用处。他们只会直接观察“自闭”的性格。他们不需要别人向他们描述陷于角落之中的这一类神情阴郁的人。然而,我们不会如此轻易地抹去场所的条件。我们相信,灵魂的每一次退隐都有着避难的形象。角落这个最肮脏的避难所值得我们作一番考察。毫无疑问,退隐到自己的角落之中是一个贫乏的表达。它之所以贫乏,是因为它有很多形象,很古老的形象,甚至可能有心理学的原始形象。但有时,形象越是简单,梦想越是宏大。
然而,角落首先是一个避难所,它为我们确保了存在一个基本性质:稳定性。它是我的稳定性的确定所在,邻近所在。角落可以说是半个箱子,半面墙,半扇门。它可以为我将在下一章中探讨的内与外的辩证法作图解。
在自己的角落里获得安宁的存在,如果可以这样说,对此的意识产生了一种稳定性。稳定性扩散着。一间想象中卧室在我们身体周围建造起来,当我们躲避在角落里时,我们的身体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影子就是围墙,家具就是屏障,帷幔就是屋顶。然而,所有这些形象都想象过度了。我们应该用构建存在空间的方式来确定稳定性的空间。一位诗人写下了这样一句短诗:
我就是我所在的空间。 这首诗出自一本题为《草稿状态》的书这句诗是伟大的。然而,还有什么地方比在角落里更能感受到这一点的呢?
在《没有自我的生活》(Armand Robin译)这本书里,里尔克写道:“突然,一间亮着灯的卧室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可以触摸到它。我早已进入它的角落里,而百叶窗感到了我,关了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好地说出了角落是存在的小屋。
Ⅱ
现在让我们来读一段似是而非的文本,它表明,存在显现的时刻正是他从角落里出来的那一刻。
萨特(Satre)在他评论波德莱尔的书里引用了一句可以大作文章的话。这句话是从休斯(Hughes)的小说里借用来的:“埃米莉在船头的一个隐蔽角落里玩给自己建造家宅的游戏……”萨特要讨论的不是这个句子,而是它的下面一句:“玩厌了这个游戏以后,她漫无目的的地走到船尾,这时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就是它……”在对这些念头进行反复的全面考察之前,我们曾先观察到,它们在休斯的小说中大致上对应着可以称之为虚构的童年的东西。关于这个主题的小说有很多。小说家们把想象的天真性抛回到未经真实体验过的、想象出来的童年中,这段非真实的过去被文学创作投射在一段叙事的背后,常常掩盖了梦想的现实性。如果那个梦想在真正现实的天真性中给予我们,它就会具有彻底的现象学价值。然而,存在和写作很难相咒接近。
不过,萨特所引用的文章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珍责,因为它从场所分析的角度,也就是说从空间的角度,从内与外的经验的角度,指明了两个方向,精神分析学家用内倾和外倾这两个词来表示这两个方向:在生活之前,在激情之前,在经验本身的图式之中,小说家遇上这种二元性。在上面那个故事里,孩子从她自身的存在那里得来的一闪念,正是在她走出“自身”之时发觉的,这里关系到一个出现的“我思”(cogito),它并不需要伴随一个自我封闭的“我思”,这里的“我思”多少有些晦暗不明,它属于一个首先给自己建造笛卡儿“火炉”的存在,那就是船的隐蔽角落里的一个稀奇古怪的居所。当孩子向外部展开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就是它,这或许是对紧缩在存在一角里的那种状态的反应。船的隐蔽角落难道不是存在的一角吗?当孩子发现海上航船这个辽阔的宇宙时,她还会回到她的小家宅里去吗?既然她知道她就是它,她还会再玩那个居家游戏,还会回到家里也就是回到自己身上去吗?我们当然可以在脱离空间的情况下获得存在的意识,但在这里,存在的寓言和空间的游戏相互依赖。小说家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关于幻想颠倒的细节,即关于从自己家里出来,到宇宙中发现存在的这一颠倒。由于涉及虚构的童年,小说化的形而上学,作家手里握着两个领域的钥匙。他从这两个领域中感觉到互相联系。他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展示捕捉到“存在”这一过程。然而,由于家先于宇宙,在小家宅中的梦想应该事先就被给予我们。因此作者牺牲了——或许是压抑了——角落的梦想。他把这些梦想归在孩子的“游戏”这个共同主题之下,由此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生活的主要部分是在外部。
然而,诗人们还会告诉我们更多角落里的生活,当梦想者封闭在自身之内的同时,宇宙本身也收回到角落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全部的现实性赋予这个梦想。
Ⅲ
诗人米洛什的小说《情的启蒙》(第201页)中的主人公是真诚的犬儒主义者,他什么也不会遗忘。这里所说的不是对年轻时代的回忆、一切都是关于体验到的现实。在他的宮殿里,在他过着激情生活的宫殿里,他有一些指定的角落,一些也常常居住于其中的角落。例如当所爱的人不在的时候,“你常蜷缩在这个阴暗的小角落,它夹在烟囱和橡木碗橱之间”。他不在宽敞的宫殿里等待不忠实的她,而是恰恰是在为不愉快的等待而准备的角落里,人可以在那里消化他的怒气。“屁股坐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眼睛游离在冒充天空的天花板上,手里拿着一本没有裁开的书,多么美妙的几小时优伤和斯待,哦,没用的老家伙,你只会在那里过活!”那个地方难道不是一个为矛盾情绪而设的避难所吗?梦想者因为忧伤而幸福,因为孤独和等待而高兴。在这个角落里,我们沉思生与死,就像适于激情巔峰状态的时刻:“你对自己说,在这个感伤的卧室一角生生死死;嗯,是的,在那里生生死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皮纳蒙蒂先生,阴暗蒙尘的小角落的爱好者?”
所有角落的居住者都会赋予形象生命,使作为角落居住者的存在具有各种细微差别。对角落、壁角、洞穴的伟大梦想者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空的,满和空的辩证法只是两种几何学上的非现实性质。居住功能在满和空之间建立起连接。一个生物填满了空的避难所。形象便居住其中。所有的角落即使没有人住,也常常有人光顾。米洛什所创造的角落梦想者皮纳蒙蒂先生安顿在个“岩洞”里,它总的来说很宽敞,夹在碗橱和烟囱当中。他接着说:“在这里,沉思的蜘蛛强壮而幸福地生活着;在这里,过去蜷曲起来,变得很小,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瓢虫……狡诈而又精明的瓢虫,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过去,重新找回自己并居住在精品收藏家厚厚的眼镜片发现不了的地方。”在诗人的魔术棒之下,怎么可能不变成瓢虫,不把回忆和幻想收集到这个最圆的圆虫的翅膀下面?这只红色的球状地上生物把它的飞翔力量隐藏得多好!它逃离地面就好像逃离一个洞穴一样。或许就像小说里的孩子一样,它在蓝天上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它就是它!怎么可能在这个突然飞起的小贝壳面前停止梦想啊?
在米洛什的书里有很多动物生活和人的生活的相互交换。他笔下那位犬懦主义梦想家还说(第242页):在这里,在碗橱和烟囱间的角落里,“你会找到无聊的一千种疗法,以及无数值得永远占据你头脑的东西:一股三个世纪以前的发霉气味,写在苍蝇粪上的象形文字的神秘意义;老鼠洞门口的凯旋门;你又瘦又驼的背慵懒地靠在磨损的挂毯上面;你的脚跟在大理石上发出的摩擦声,你呛了粉尘而打喷嚏的声音……最后,被鸡毛掸子遗漏的房间角落里的陈年灰尘的灵魂”。
然而,除了我们这些“角落的阅读者”,还有谁会不断阅读这些布满灰尘的鸟巢?或许有位米歇尔·莱里斯会拿着大头针去掏地板槽里的灰尘。然而,重申一遍,这些事情不是所有人都承认的。
可是,在这样的梦想中,怎样的古老年代才有过去可考呢。它们进入了没有时间记载的过去这一巨大领域。当我们任由想象力漫游在记忆的地下室里,我们不知不觉重新找回了在家宅的细小地沟里所过的幻想生活,梦里的动物般巢穴里所过的生活。
然而,在这个遥远的根基处,童年重新回来了。米洛什笔下的梦想者在他的沉思角落里进行他的意识考察,过去重新浮现,和现在处于同一平面上。梦想者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孩子,你已经习惯了城堡的顶楼和夜莺栖息的图书馆角落,你贪婪地阅读着狄亚富瓦鲁对开本中的荷兰文特权证明书,一个字也没有搞错……啊!淘气鬼,你就知道耍顽皮,在梅罗内城堡里那些弥漫着怀旧气息的隐蔽处,度过快乐的时光!你怎么能在那里把时间浪费在钻进那些事物所具有的灵魂里面。你用多大的幸福把自己变成一只被遗弃的拖鞋,躲过水流,从垃圾堆里被救出来。”
现在,我们是否应该停一停,打破梦想,中断阅读?谁能撇开蜘蛛、瓢虫和老鼠,而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东西化为同一?然而,什么是一个被停止的梦想?为什么要有所顾虑,或为了正当趣味、出于对陈旧事物的蔑视而停止梦想呢?米洛什就不停下来。在梦想的时候,我们在他的书的引领下,超越他的书之外,我们和他一起梦见一个角落,它是“一个木头娃娃的坟墓,这个娃娃被上世纪的一个女孩遗忘在房间的角落里……”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前往梦想的根基,让自己感动于不起眼之物的伟大博物馆。我们能否梦见一座陈旧的家宅,它不是陈旧东西的收容所,它不保存它自己的陈旧东西,而是被小摆设收藏家疯狂搜罗来的陈旧东西装满。要重新塑造角落的灵魂,纠缠着米洛什笔下那位梦想者的沉思的陈旧拖鞋和娃娃脑袋更为有用。诗人接着说(第 243页):“事物的神秘,时间中的细微情感,永恒的巨大空洞!一切无限者都在这个夹在烟囱和橡木柜子之间的石头墙角找到位置……它们现在在哪里,在哪里,见鬼!你那蜘蛛般大的欢乐,你对肮赃和死去的小东西的深刻沉思。”
于是,梦想者在他的角落深处回忆起所有与孤独有关的对象,这些对象是关于《狭的回忆,它们被遗忘所背叛,抛弃在角落。“试着幻想一盏灯,这盏灯是那样陈旧,它从最遥远的地方来到你思想的窗前,向你问候,这扇窗户被古老的阳光照耀着……”从这个角落的深处,幻想者重新看见一座非常陈旧的家宅,另一个国度的家宅,把出生的家宅和梦中的家宅结合起来。古老的对象向梦想者发问:“陈旧的灯,你的朋友,在孤零零的冬夜,它会对你怎么想?那些在你看来像兄弟般亲切的对象,它们会对你怎么想?它们的惨淡命运难道不是和你的命运紧紧相连吗?……那些恒久不变而又静默无声的东西是不会遗忘的:忧郁的、不受重视的它们聆听着我们自己心底里最卑微、最被我们无视的东西的心里话。”(第244页)梦想者在他的角落里听见了多少对卑微的呼唤!角落否定宫殿,灰尘否定大理石,废旧的对象否定壮丽与奢华。梦想者在他的角落里做着细致人微的梦想,一个接一个破坏掉世界上的所有对象,把整个世界清扫一空。角落成为一个收藏回忆的柜子。对象一回忆在跨越了尘封事物的杂乱堆积所形成的无数小门槛之后,把过去整理得井井有条。和浓缩的稳定性相关的是在一个消失的世界中的遥远旅行。在米沃什的书中,幻想在过去中走得很远很远,直到记忆之外:“所有这些亊物都是那么的远,它们不再存在,它们从未存在,过去不再有关于它们的任何记忆……你看,你寻找,你惊奇,你颤抖……你自己也不再有过去。”(第245页)当我们沉思这些文字时,我们感到自己被卷人了某种存在之前的阶段,仿佛超出了幻想之外。
IV
我们试图用米沃什的文字来提供关于阴郁梦想的一个最具体的经验,这个梦想属于在角落中固定不动的存在。他在那里找到一个废旧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提醒读者注意形容词的力量,特别是当我们把它用于形容生活的时候。阴郁的生活、阴郁的存在象征着一个宇宙。这里不再是一种颜色覆盖在事物上面,而是事物自身结晶成忧伤、遗憾和怀念。当哲学家要到诗人身边,到一位像米洛什这样伟大的诗人身边寻找关于世界个体化的教导时,他很快就会信服,世界的秩序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
如果我们给想象在关于宇宙的哲学体系中一个应有的地位,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形容词初露端倪。我们或许可以给出这个建议:要找到关于世界的哲学的本质,就从它的形容词开始。
V
然而,让我们重新和更简短的梦想建立联系,这些梦想由事物的细节,也就是真实事物所具有的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特点所引发。难道我们不曾许多次地想起,达·芬奇建议画家们,当他们在自然面前没有灵感的时候,用一只梦想的眼睛看一看旧墙壁上的裂缝吧!那里难道没有一幅宇宙的地图,上面的线条都是时间在旧墙壁上绘就的吗?谁没有在天花板上的几根线条里看见过新大陆的地图?诗人懂得所有这一切。然而,诗人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言说这些由巧合所创造的接近图画的宇宙,他会居住其中。他找到一个角落,暂居在有裂纹的天花板所构成的世界里。
诗人就是这样沿着建筑线脚的凹陷路线在门楣的角落重新找到他的小屋的。让我们来听一听皮埃尔·阿尔贝-比罗在《写给另一个我的诗》里“娶”了他所说的“保持温暖的曲线”的事。它温和的热量很快让我们把自己卷起来,包裹起来。
首先,阿尔贝-比罗在线脚上流动:
……我沿着线脚笔直向前
线脚沿着天花板笔直向前。 然而,当他“聆听”事物的图画时,一会儿有—个壁角、一会儿有一个陷阱困住这个梦想者:
然而,有一些壁角让人无法从中走出。
安宁就在这个牢笼里。在这些壁角,在这些角落,梦想者似乎体会到介于存在与非存在中间的休息。他是属于非真实世界的存在。必须用一个事件才能把他拋到外部世界。诗人确切地补充道:
在壁角里,我正要开始沦陷在对天使的梦想中。然而,喇叭声把我从壁角里拉了出来。 针对这段文字的修辞学批评十分容易。对于这类形象、这类幻想,批判的头脑有很多理由可以驱散它们、消除它们。
首先,因为它们不是“合理性的”,因为我们不能居住在“天花板的角落”里的同时而又懒洋洋地躺在舒适的床上,因为蜘蛛网不是诗人所说的帷幔——而且,更为个人的批评意见是,形象的过度发挥必然会表现为对哲学家的嘲讽,因为哲学家致力于把存在集中到它自己的中心,在存在的中心处找到某种场所、时间和行动的统一。
没错,然而即使理性的批评、对哲学的蔑视和诗歌的传统联合起来要让我们远离诗人那迷宫般的幻想,诗人把他的诗变成梦想者的陷阱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我则任凭自己被诗人摆布,我跟随线脚的方向。
在前文关于家宅的一章中,我说过,一幅版画所表现的家宅很容易引起在那里居住的欲望。从精心雕刻的图画线条中,我们感觉到我们会喜欢住在那里。促使我们到角落里去生活的空想有时候就是从一幅简单图画的优美中产生的。然而,一条优美的曲线不仅仅是一种有着正确拐点的柏格森式运动。它不仅仅是自行展开的时间。它同样也是一个以和谐方式构造的可居住空间。还是还是皮埃尔·阿尔贝-比罗为我们提供了这幅“角落-版画”,一幅美丽的文学版画。它在《写给另一个我的诗》(第48页)写道:
在这里,我变成了一幅装饰画
多愁善感的画轴
螺旋形的画卷
黑白构图的前面
可是,我刚刚听见了呼吸声
不知道是画
还是我自己。
蝶旋好像用它相连的手将我们抱住。画在它紧紧卷起的时候比它舒展开来的时候更加主动,当诗人来到画轴的手柄上居住,并在曲线的把手上重新找回温暖和平静的生活时,他就会感觉到这一点。
理智主义哲学家试图坚持语词的精确意义,他把语词当作清晰思想所具有的无数小工具,这样的人只会惊讶于诗人的鲁莽。可是,感觉的混合阻止语词结晶成完美的固体。在名词的核心意义之上堆积着很多意想不到的形容词。一个新的意境使得语词不仅能够进人思想,而且能够进入梦想。语言在梦想。
批判的头脑对此无能为力,梦想者能够写道,一条曲线是热的,这是一个诗歌中的事实,我们是否相信,柏格森在把优美赋予曲线、并且肯定也会把僵硬赋予直线的时候,他没有超越意义?当我们说壁角是冷的、曲线是热的时,我们还能做什么?曲线欢迎我们,太尖锐的墙角驱赶我们?壁角是阳性的,曲线是阴性的?最少的价值就能改变一切。优雅的曲线邀人入住。我们不能在从那里悄然离去的时候不能不抱着回来的希望。心爱的曲线具有鸟巢的力量;它是对占有的召唤。它是一个弧形的角落。这是一门居住的几何学。我们在其中处于最少的庇护之下,在休息梦想的极为简化的图式中。只有在静观圆圈时把自己变成圆形的梦想者,才能了解画中单纯的休息之乐。
对一名作者来说,在一个章节的末尾堆砌一些互相没有关联的想法、一些纯属细节的形象、一些虽然真诚但是稍纵即逝的信念,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有欠谨慎的。然而,一位想要研究丰富想象力的现象学家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对他而言,单单一个词语就常常是梦的萌芽。在阅读一个伟大的语词梦想者如米歇尔·莱里斯的作品(特别是《删除线》)时,我们惊讶于在语词之中,在—个词的内部体验到内心的运动。如同友谊,语词有时候会根据梦想者的意愿在音节的循环中自我膨胀。换句话说,一切都平静而又紫张。当智慧的茹贝尔好奇地谈论“小屋”的概念时,难道他没有在词语中体会到内心空间中的休息吗?我常常想象,语词是微小的家宅,它们有地窖和阁楼。常用的意义居住在底楼,时刻准备着“对外贸易”,和他人等价交换,这个过路人永远不是梦想者。登上词语这个家宅的楼梯就是一级一级地走向抽象。下降到地窖就是梦想,在不确定的词源的遥远走廊里迷路,在词语中寻拽无法找到的宝藏,在词语本身中上升和下降,这就是诗人的生活。上升得太高,下降得太低,这对诗人来说都是可能的,他把大地和天空连接起来。或许只有哲学家会被他的对手宣判为一直居住在底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