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密夕阳多
——杜牧
我们写一部著作时所发现的最后那件事,就是要懂得什么是必须置之于首位的东西。
——帕斯卡尔
不要把一个犹犹豫豫的断言当作一个关于犹豫的断言。
——维特根斯坦
喜爱慢节奏的音乐家将把同一首乐曲变得越来越慢,所以,爱无止境。
——尼采 诗人
三缘这些作品名曰“箴言诗”,是在混合箴言与诗的界线,是着力于箴言的品味的同时揩拭诗的脸颊,或可说,以诗之无限可能的名义、以诗无限应允的宽宏大量,去摸底调查当前平淡的生活空间里还有怎样的警世通言,箴言可以怎么来构思,又如何切近于诗的腹地。与其说这些箴言是一步步、有计划地完成的诗的轮廓,不如说它们每一次出现都在实施人对社会铜墙铁壁的睿智反馈,作为诗的一个品类,箴言诗就像是一个针眼,既要细致入微地看世间万象,又要自查今日之箴言较之以往的说法有何不同,也即,箴言诗面临的一个艰巨考验在于:箴言在当今社会是否还有生存的沃土?既涉及到箴言(以及诗)的有用性的量度刮擦,又关乎箴言作为一种创作对象如何才能推陈出新。
这些诗篇源自生活的顿悟,受惠于去表达某事、去记下某人的内心愿景,通过长时间的累加,它们在数量上首先带给作者一个美好的感受:这又是一个可堪任个人创作史(年表)的机遇,这是一个五官渐趋清晰的作品。严格来说,这些散落在各地的——纸片上、手机上、备课纸上、茶几上、掌心里;庙里、檐下、马路边、车上——金玉良言唯有装入诗这个容器中才显示出其内在的秩序,简言之,诗以无所不包的雅量认可了箴言欲说还休的乐趣与常识。很明显,作者在写作时面临着两个方面的任务:其一,挖掘箴言的品质,让一句话看上去负载了箴言的特性,正如他所认定的“好的格言如同钻石”,于是,在辞海里搜寻钻石,成为写作的要义;其二,这种冠名为诗的写作,还要时时设想着如何把从诗神那边赊过来的耳目如数清偿,也即,在形成箴言的滋味同时也要塑造诗的皮肉。看起来,箴言诗就像是一个朴素的加法:既是箴言又是诗。
如果说诗是一种“肉体的爱”或肉体上的痛感、感性的撩拨,而箴言属于“通向智慧之道”的一个驿站,那么,二者如何兼得呢?在《鱼和熊掌》一诗中,他默认了二者互通之困难。但箴言看上去像不像诗,这并非最为迫切的问题,毕竟,“什么才是诗?”这个问题的答复难有定论,他可以从这个问题上溜走,而去直面生存困境。于是,读者要留意到的是这些箴言取材于哪些视野或领域,比如官场、庙宇、市井,以及大师的内心世界。箴言覆盖着社会的每一个层面,既有“一切政治的核心问题”,又见“充满佛号声的丛林”,还有诸多形而上意义的终极探求,例如“拯救心灵是拯救人类语言的唯一出路”。
读者很好奇的是,在他心目中,箴言到底具备怎样的品质呢?观察他如何营造出箴言的气质、姿态,正是读者的任务之一。箴言、格言、断言、警言、偈语……在多数情况下并无需严格区分,个个都统辖于箴言的名下。为了抵达箴言简明扼要、一言九鼎的外观、节奏以及令人信服的效果,使用某些沾有绝对意味的助词(衔接词)几乎是必然之举。从句法结构上观察,读者也不难发现箴言是其所是的影子,例如“不是……而是……”这种抑扬结合的造句方式往往就是常规,而“凡……必得……”、“凡……决不……”、“更重要的是……”、“唯一”、“整个”之类的配饰则强化了表态的绝对性,为箴言附加了一个伴奏的威严声音。
与诗的无限可能相似的是,箴言在数量上也是无边的,如果不感到写作及思虑上的困乏,就可以继续写上十则(首)、百则(首),就像是一部可任意增删却不损害肌理的“思想录”。注定了这个品类必将拥有众多的子嗣,箴言无法一下子被清点出来,或可说,箴言的展览方式要求它们以一种近乎日课的节奏娓娓道来。而箴言之间既可以是互补的,前一则话锋绝对,就从后一则中寻觅缓和与调节的机制,也可以是互补挂碍的,各说各话,凸显作者意识的灵光乍现。
这些箴言诗在写作时,作者假设的最佳读者会是谁?或许这个匿名的读者决定着文风与深意。当他是一位年轻学生时,箴言是毫无商量口吻的,居高临下,巍峨于“凡人必得通过这三重‘折磨’”一类的训令,作者发力的地方不是措辞之新或观念突变,而是经验之谈,旨在以理服人、形象生动;当他是另一位短诗高手或帕斯卡尔之类的哲思能人时,箴言可能要更追求讲述的策略、说理的新意,作者会绷紧神经,力求超然一跃,焕发出自我的最高质量;当他是早先“制造”箴言的自我时,新的箴言除了要丰富、填补这一组合、系列之外,还应带来关于写作的虚荣感、成就感和命名性。由于在写作的进程中,或可矜持,或可低调,或见高昂,或见幽趣,或亲切或威严,箴言并不会受制于同一个声音,而演变成二重唱、三重唱,乃至大合唱。
正如“大师”这个关键词在箴言中屡屡出现,一位年富力强的诗人以箴言这种形式来阐发人生感悟,来接触诗神,实则包含了某种宣言属性,并带有某种夫子自道的总括色彩。也许,这些作品最理想的读者就是那个最佳风度的自我,就是那种作为大师的自我状况,就是那隐没于心灵深处的大师情结。尽管这里所说的“大师”还可以指佛庙里的僧人,有一种并不刻意追求其水平之高的称谓上的含混,但是,从作者对“大师”所下的定义中,读者不难看到他对“大师”的辨认确实隐含着对自我的评价。也可说,确立“大师”的形象,为自我的立足提供了一个准确的相框。就箴言的可信性而言,它们应从“大师”的嘴角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包含着、袒露着大智慧,他的确被“大师”的多变形象所吸引,检视左右,置身于那“(大师是)把整个世界挑在肩上的人”所营造的气氛中。通过箴言诗,一方面回应了世俗生活的无常与无奈,以箴言之生生不息化解了人有可能坠入平庸深渊的危机,另一方面满足了作为一位诗人的欲求,这些诗句逐字逐句、字字珠玑地体现了一个人所能涉足的真知灼见,显示出一位诗人在当今写作题材匮乏情况下的活力犹在。
然而,箴言(诗)的写作有可能钝化为某一种箴言(诗)的重复劳作,也即假设它们的理想读者有趋同或单一化的迹象。如果箴言渐成规模,养成了自己的性格之后,变成了箴言的既得利益集团,那么,从箴言自身所具体的智力出发,应具备孳生一个反箴言(反对既定箴言)的可能来。反已有之道,反已反之道,正如“双重视野”时刻告诉他“警惕相似的存在”。比如一些略带诙谐的箴言,扫地的和尚与偷吻的情侣构成的双重视野、“凡成就大业的男人,/决不藐视妻子的言论”中男人与女性之间的辩证关系,都有惊无险地避免了老调重弹或顺口溜的腔调。又如在《上乘的艺术》中,对“上乘的艺术”的定性,也紧密依赖“除了……还”这种语法结构,以及“光”与“云”的双重隐喻。这些箴言说出来既可以作为检测自己是否做到了的尺度,又预示着在语法结构上的谨慎有余带来了其他的异议,以《上乘的艺术》所拟定的标准来评估他本人的箴言写作,就很快会碰到一个麻烦,读者几乎不可能说这些箴言诗不是上乘的,因为它们符合他定下的标准:“应有光一般坚定的信念与启示”、“具备云一般丰富莫测的变化”。就像不同的人士对“光”、“云”有不同的审美判断一样,以两个隐喻的方式来框定“上乘的艺术”显然会顾此失彼。但从箴言诗的写作技法来看,缺失了“光”、“云”这两个优雅配角的镶嵌,就像一句大白话或官样报告了,就不像一首诗了。这一情况正是读者在品评这些箴言诗时应留心的,它列示了诗的构成要素与理智启动的步骤。
在这些统称为“箴言诗”的作品中,也有一些成员是以长句且不分行的形式表现的,它们保留了作者在初尝其滋味时的原生态,未经圆熟的加工,带着刚刚剪下的青草的气息,更像是散文而远离诗的基本范畴,但是,正是这种随意安排——不妨说也是不得已地依照时序被创作出来,本来就得到了这个位置、这个站位——凸显了箴言的来路不明,而这种不可辨认的来历预示着箴言生产可谓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秘密。在那个出发点(触发点)上,箴言更像是以散文的形式存在着,一种被感知的广度袒露在词语捕获它的刹那间,但是,以诗的抱负、器量去承载、去兑现时,箴言变得更为单一了,丧失了散文的多样性和繁复,这一现象也传递出一个危机:他在散文中丢失的成分,并未以诗的其他方式予以弥补,好像他毫不吝惜那些丧失之物,也无心于经营拾漏补缺的艺术。以“庙窗前红红的山茶花”在掉落这一现象为例,在目光触及这一景致的一瞬间,散文铺天盖地带来了巨量信息,但他作为当事人,合乎他第一眼所见所想的事实,记下了这一生命体掉落的意趣;读者应注意到“山茶花”是被观看之物,而没有机会成为观看人之处境的主动的瞳孔(以物观人),也即这里不采纳一种人与花换位思考的写作策略,也不赋予山茶花飘落的其他缘由,这一箴言的采集几乎是不假思索也是不易引起争议的,但这正是作为诗的箴言太过本分的表现,在这里,本可以争取当初散文得到过的丰厚待遇,为诗的前景重新规定“花开两朵,暂表一枝”的意指。
诚如斯言,“大师都能自成一个大海”,但从箴言的属性来看,这里还有规避与取巧的作风,因为他使用了“大海”这个并不确指的隐喻,看起来挺正确,但是箴言的弹性有可能削弱了,因为,在这句箴言中,“大海”是可以替换的,比如“大师都能自成一个洼地”(甚至“大师都拒绝成为一个大海”)也不见得犯错。作为箴言写作的前奏——读者不妨预测他还会再写六百则——这种关于“大师”属性的摸底调查,对某事、某现象进行定义的做法属于箴言正眼看世界的第一项内容,是箴言的初步设计。正如在制作箴言时,用到“不是……而是”这种双重结构,恰似履行了跟箴言进行长期合作的第一个诺言:使用箴言来改变旧有的观念。设计出一个更为迷人的、响亮的新说法,就成为箴言第一回合一击即中的靶心。“好的格言如同钻石”是否算作“好的格言如同好的钻石”的预演,毕竟“钻石”也有好坏之分?另外,在“格言=钻石”这种思维模型左右,箴言创作者是否注意到自身的理想受到了何等力量的左右?而一位诗人以箴言的方式断言“好的格言如同钻石”,这是否也包含着一种概念循环的游戏:“好的格言如同钻石”这一格言是否好,又是否唯有“如同钻石”这一赞誉才可测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