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发动机
昌耀
金色发动机永无休止永不退却。
金色发动机怀着焦躁不安的冲动
像一只拨水的金色鲸被涌起的岑寂吞没。
金色发动机迫降,绕过屋宇寄居的礁石
在无底的岑寂中抗拒:
既不能在岑寂中泯灭,
也不能自岑寂中超脱。
金色发动机如熊蜂蜂团冒着热气升空,
嗡嗡卷起一溜螺旋,
若远若近,若有若无,若虚若实,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金色发动机永不妥协。
这是一次期待与替代,看似有咏物诗的苗头与打算,但又靠某种言志的趋势来平抑诗的过分追求凝固的欲望。一是响声,二是色彩,共同推波助澜,以求拥抱过海波的人士蜕变为非浪漫的漫游者。就像是散文与诗的竞赛构成了这首诗的画外音。他力图解释清楚一些什么,但又躲避在诗的腹地里,不让人误入迷津。那颜色太过鲜艳,仿佛只要多看几眼,就能找到一排金色的牙齿,随时赴约于颜色的派对;事实上,当诗面临颜色的直视——而产生了一个人与人造之物的对视效果,一个臆造的、从现存秩序中多出来的时刻——时,它不会节俭于只想到金色的对象的唯一性,它会从金色的相簿抓出可供借鉴的更多合影。
“像一只拨水的金色鲸”、“如熊蜂蜂团”——正是踊跃出现在这一临时举办的派对上两个令人瞩目的演员。它们带来的消息太多太杂,乃至于其他人可能获悉的并不是关于诗的音讯。最可怕的莫过于,有人认为这才是诗的应有之义,或者是诗的舞池必须要有这样的友谊。这两个角色完全可以合二为一,但是,它们在诗的台阶上站姿不同,级别或出现的时机也不同,不妨说,它们先后为诗提供了依靠,以及一条令读者心满意足的夹道。当匿名性质的“金色发动机”无法自证其存在或存在的绚丽多姿时,它有求于一个明显的(但不一定是明确的)比喻,一个档次或理解难度更低一级的比喻,他认为这个举措既能满足读者对诗的方寸的期许,又能制造一次必要的延滞,并且这份延滞对于诗的意义的酿造也是必需。他更在乎后者。在乎这次延滞造成的一个主题性效果:岑寂。即便是冒了延滞极可能导致诗的舞步散乱的风险,但他也有经验判断这样的延滞不致坏了大事,利大于弊,他还有办法从更迟的时候收拾局面。
为了迎接“岑寂”这个晚会的中心角色出场,他安排了两台发电机来充电似的:生怕岑寂出来时冷场或停电。一台发动机用来制造不息的动静,被赋予躁动的意义,一只蠕动的腹腔,另一台发动机则承担了搜寻其他意义的使命,从那已然确定的断然决然中——“永无”、“永不”——发现一点别的动静。为了这次发现有所收获,它/他合力制造了一个跨行转换的长句,这个长句确实抵消了诗的第一个句子——犹如诗的长子,天然的最大利益继承人——的排挤力,以双倍的篇幅、力气,以一个成分更为复杂也更为具体的句子,以一种转折所裹挟的散文化声明,更为拖沓的节奏(这种拖延造成了对“永无”、“永不”这一誓言的反抗),为自我形象抹上了一层更具人性的光辉。
金色发动机的第二次出现,依然是匿名的主语,他并不施予某个更为清晰的解释,而它则宁肯就是金色发动机本身而不是一只早于它而在的例如蜻蜓或黄蜂或正在使用吹风机的金发女郎,他/它都觉得这种隐匿并不会损害诗的筋骨和体味,不如把这种遮掩理解为诗的艺术性捉弄,一次引逗。与第一次下达结论性表态不同的是,位于诗的第二行的“金色发动机”已然处于下风:它不能像第一行的那个自我的真身那般无需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它必须解释自己伫立于此的意义与缘由。读者听到了这个怯场的演员如何拐弯抹角地介绍自己的来意。它想证明自己正是早先其他人看到的那一个,只不过挪动了一个身位而已。“怀着……被……吞没”,这足够话多了,越解释越令人生疑,好比是陌生人在舞会上搭讪,莫非它真不是先前的它?而它的语意是:它是那个它的延伸、细化。它重复了它自己,乃至它排挤了自己。讲究经济适用的诗句洞察了它的再次表白。这里确实断裂了(一个句子被迫断裂成两行,俨然反证了散文的气息屡屡潜伏在诗的转行之际),除非这种方式的断裂正是让诗更委婉、更好看的措施,例如把这样的办法称之为“复沓”。
由于诗的第二个句子被分拆成两行,读者的注意力很可能被长句的语法结构所吸引,也有可能懈怠于弄清金色鲸在这里是不是想搅浑局面。金色的发电机位于长句的开端,在依次开展意义的褶皱时,很可能被它所“怀揣之物”——冲动——所取代,冲动这个词确实很容易变成一个杂音,并由弱而强控制了单纯的信誓旦旦的“永无”、“永不”的纯音。冲动,变成了一个解释,对“永无”、“永不”本来就不明确的誓言的补充。甚至有可能是否认。
金色鲸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腹腔。巨浪被推动、涌起,这会有多大的响声呀!几乎与永不休止的发电机有得一拼;然而,鸟鸣山更幽般地,这个被掏出来的腹腔竟然喑哑了,如定格于有意思的画面中的无声影片。岑寂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不亚于金色发动机的替代之物,而且比冲动这一抽象品质还更有力,它能吞没冲动。吞没在金色鲸所带来的海面上,在这一巨大风景中,往往被理解为大海的品质与禀赋,大海才有一个绝对地大于金色鲸的腹腔,把金色鲸吞没,这个以大吃小的生存法则正是岑寂的注脚。金色鲸涌现于海面,这个时机位于两次吞没之间:涌现之前,被吞没,一种寂寂无声的、无意义的吞没与不在;涌现之后,还得被吞没,复归于吞没,尽管可以捎带一点品尝了喘息之机滋味的冲动,但终归于岑寂。
金色发动机的响声一直都在,在自己的耳畔徐徐散开,自己听到了自己,由一个原点演化为一个越来越广阔的面、一个范畴,然而,对声波传递到某个理想距离的不自信导致了一股子冲动,很显然,这种冲动从字面上被认为是不正当的,它立即在转行的趋势中被浇灭了。这仿佛标明誓言的发电机受到了一次打击,它的有声有色竟然被一种莫名的或诗人不便言明的拒绝所消耗,竟然失手于它的反面:岑寂。声音的无效性、冲动的无意义都在倒逼“永无”、“永不”的心虚。
两台发动机本是同一台,经过金色鲸的调解,经过矛盾的统一,现在又归于一体了。但读者依然猜不准发电机对应的是昆虫还是人情。第三次鸣奏,带着一丝果敢(但也是无奈)的气息,带着一个更具亲和力的动作——“迫降”——又一次现身。这个动词很显然排除了金色鲸所造成的憧憬,金色发动机如果只是唯一的自身,那么,它不可能是鼓腹的鱼类,而是具备飞翔属性的鸟或风筝或自上而下笼罩全局的阳光。但是这个新出现的动作并不认为它要求过分:请读者忘却“吞没”这个动词造成的余波。它位于“吞没”这一情景、这一抒情元素的后发位置,似乎表明它是一个紧凑的附庸,或者理解为经过一个气垫而弹跳起来的高海拔,是轻是重,尚不能在自身甫一出现之际辨别。但它带来了不同于“吞没”的情况这一点是确定的。也就是说,诗并非喑哑于岑寂的第一个表情中,“迫降”作为一个唯一的主语/主体/主题可以(随意)生发的行为,它补充了、丰富了金色发动机的属性,也暗合诗自上而下依次交代的礼仪。但读者务必注意的是,与“吞没”不同的是,“迫降”不是在比喻的基础上生发,也即这个动作是本然于金色发动机自身的,而不是从比喻句中找一个弹跳的气垫。“迫降”还带来了某种自上而下的可想象特性,使得读者不会断了猜测金色发动机到底是不是一只鸟的念头。简言之,“迫降”这个词排除了一个可能性:金色发动机不是难以搬动的、冷硬的铁心肠,而是一个遮掩得体的象征。(但“迫降”如果专指呆在地面上的发电机发出的巨响从天而降这种效果,则另当别论。)
有一点却又是相同的,“吞没”和“迫降”都导致了一次下坠,一次朝向地狱方向的下坠。一种宿命感的加速度。不可逆转性。于是,降临下来的金色发动机开始了对立足点的搜寻,这确属一个诗的际遇。本来诗完全可以承接“吞没”,从海底或大海这个腹腔中找到意义的栖息地。但这个机会留给了“迫降”。这个词观察它造成的后果。有东西不情愿地、很可能出于坏天气被迫地下落了。这种“迫降”带来的分歧——跟前一印象——含蓄地由“礁石”这个词弥合了。本来脱离了大海的范畴,转身来到了陆地,这时,借着“礁石”的润饰,完成了接力棒的交替。
迫降,这个动作其实带给诗诸多的机会。既可以探索其事由,又可以观察迫使其降落的力量之所在,还可以趁机构思一种反抗的可能性(凭什么才可以重新翱翔于蓝天)。但是,他迷恋于一种同义反复:岑寂先是取缔(取代)了声音,接着替换了托底的希望(地狱的支撑不也是一个希望吗),它通过“迫降”这一动作的持久性(离底托/着陆点还有一段距离)来为自己谋得概念反复擦拭的机会。这的确到了擦拭格言的关键时候。诗的肺腑之言就在这儿倾诉才合适。金色发动机原本被岑寂吞没过一次,但那时岑寂是“涌起的”,而这一刻则是“无底的”(无敌的)。迫降之地被岑寂这团气流遮蔽、萦绕、推迟。金色发动机即便是天籁之音的载体,此刻,也难以触及地面(人间)。但“抗拒”这个动词知晓了它的心声。不托底的命运才造成了它的永无休止。就好像没有找到知音,就还得操弄琴弦。知音之不存就是声音——进而是声明——的无底洞:绝境的希望就预存在“既不能”和“也不能”——死与生(泯灭与超脱)——的边界上。岑寂既不能剿灭那迫降者,也不能放一条生路。岑寂变成了一种必然性、附带性,有你就有它。
也许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迫降”才真正迎来了一个转机:既然降落的希望渺茫,那不如突破阻力,继续飞翔。迫降这一形象、情景的阐明并未找到最后的出路,但这种非终结性却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过渡、一个中间环节、一个试验过程。诗就在这种似降非降的进程中,矜持地发现了自己一贯的轻盈:诗的希望或人之出路刚好在于一波三折的顿悟之中。这首诗迎来了第二个明喻:它赋予了诗的尾声响当当的名誉。“如熊蜂蜂团”所制造的热浪不同于金色鲸,它朝向的目标是天堂般的天空,是对“迫降”这一事实的扭转、解脱。刚刚还在诗的关键时候声明了无生趣,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突然借一个比喻就化解了僵局,这个做法怎么能说得通呢?“无底的”这个修饰词阐明了一个困境,而诗一旦遭遇到一个困境,往往意味着任务的完成,而诗的尾声就奏响了。如果一位诗人以为在诗的末尾尝试去脱困,提供解困之策才是最后的结局,那就夸大了一个作者无所不晓的福利。抗也抗拒了,扛过绝望与吞没,现在,诗要求一唱三叹的步骤兑现。
“升空”意味着诗力图完成一次超脱、抗拒,从“不能”的状况中抽离而去,重返金色发动机誓言的高度。只不过这一次腾升利用的是一股热气,一股经过喻体改造过的热气,读者很容易被熊蜂这个新形象干扰、动员,目送金色发动机又自下而上地实现一次反迫降。金色的熊蜂这一次以蜂团的名义出现,小而多地等同于金色鲸的独大效果,而且无言的金色鲸所制造出的哗哗水声从远处看太过岑寂,比不上熊蜂展翅时发出的嗡嗡之音;确实如此,无论是在色彩上还是声音上,金色发动机都更像是熊蜂一类的物质。蜂团的不孤独情致倒也有几分“永不”的姿色。但也正因为这是一次比喻的安排,却又说明金色发动机不是熊蜂。不是一个更像自己的他者,不是一而再来仿制自己的他者的抱团。比喻的出现除了添加一些视觉形象、使之更为实在以外,还给诗句的成分递增带来周转的便利。这种递增效果还可能同步施予诗的结构,或可说,必须施予诗的结构才真正达到比喻手法的初衷。如熊蜂蜂团——这个比喻句、诗中的第二个比喻句可谓这首诗最长的一个句子,长得它不禁变成了一个关于诗应该怎么收摊的倡导。
一开始他就预谋着一阵萦绕不散的嗡嗡之音,只不过金色鲸的动静太过沉实而遥不可及,或者说,从字面上看金色鲸太过巨大的体积不能敏捷地提供出这阵嗡嗡之音,反而满足了声音的对立面——那生硬的岑寂——的诉求。但嗡嗡之音的确在耳际环绕,随时迫降在诗的水平面上:本来金色发动机不限于熊蜂的作为、性能,眼下,因其嗡嗡之音太像初衷的沙沙落笔声音,于是,干脆由熊蜂带来的相逢去完成所有的寄托,喻体所做到的正是金色发动机这个从不透露底细的物体所秉持或所渴望的。那五个“若……若……”四字成语的组合,五体投地般地,让所有人都佩服高潮已逝、尾声来临的设计如此巧妙。无所不能的螺旋(桨)正是金色发动机内蕴的一个组件,通过熊蜂的螺旋形上升——诗忽高忽低的抛物线也因此生成——而开足马力,将金色发动机、熊蜂蜂团,乃至金色鲸,一起卷入令人放一百个心的不确定的正反对峙的理想境况。无所不在的嗡嗡叫不似令人讨厌的蚊虫的请愿,而是积极的人生不灭的爝火在跳跃:金色发动机最后一次(第四次)的出现是在重复一个誓言,尽管誓言的重复会削减其可信度,但有嗡嗡之音的支持,也就不妨再说一遍——“永不妥协”再度平抑了说一说的欲念,回到了诗的起点,就好像诗的头尾两行是两根平行线,组成了一条热烈欢迎词语演出的夹道,夹在二者中间的举例说明无非是再度证明了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人生常态。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