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经过这里,
枝繁叶茂,不复荒凉,
藤蔓深深地缠绕着,
顺着缓慢的斜坡发展。
路边的野花,黄色,
只有那么几朵被我注意,
让我联想在家乡漫山的油菜。
然而多么平庸的景色,
我只是因为偶然发现它的变化,
而形成重游的意识。
但这重游的一瞬是多么熟悉,
几乎每一刻都可以翻开表层,
发现一个你渡过的痕迹。
自足,不受干扰的角落,
就好像这里,被空间所保存的空无。
它也许已在消失与未消失之间,
开始具有历史的连贯。
有时候它比现实更清晰地折射命运,
使你相信自己正在重复
一个不可逆的旅程。
然而,你反复经过这里而致时间消失,
暗示一个与你平行的
如同电线那样缠绕一起的
轨迹,它们互相干扰的火花
微弱到令人忽略,
却使你掌握这个平庸的强迫性的秘密,
好像学会骑车那样
再也不会忘记
那让这个熟悉的平衡动作具有
不多不少的深度的跌倒。
是啊,这寂寞的茂盛
与你的生活恰好相反,
它的景色所折射的反差
还是景色,形成一团团的景色的漩涡,
任意糅合你的悲哀。
那个引发一切的动作几乎有着机械性的模糊,
它对生活的切入更像一把钥匙
让人疼痛的一拧。
在生活之外,景色之外,
它充分利用了自己的短暂,
所形成的一朵朵水汽,
溅落在这片狭窄的被时间遗忘的瞬间,
以时停时续的宣泄方式,减轻自己。
(杨铁军《经过这里》)
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或可改写为:人通过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获得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意义。但又不止获取意义这么简单,其中还包括某种私密的忏悔性质所促成的人生观的改善。每个人都在某个阶段渴望回到过去,但到今天为止,唯有语言能帮人做到这一点。只有在第二次意识到这个次数的关键性,并努力确定这种意识首次表露的价值,才可能认识到自我的处境,那被错失过一次的良缘还能有幸找回,现在,意识清晰地擒住他,竭力地(还得靠一点运气)把良缘变成言辞的朝晖——通过这种象征性的可见物——重新召回。
这里是什么?这个问题很快被另一个问题接管了:这里有什么?从微弱的意识末流开始的追溯旅途,用力之深,决定着修辞的行箧还能打开多少回。一瞬间,火花变成了火树银花,枝繁叶茂,与外界的多姿多彩分庭抗礼。这里的确有写作的头绪,就像一本覆盖着脸的存折,等待着一个人还有机会回忆自己。回忆杂糅了许多成分,既有令人一日千里的机油,又有蹂躏人的千山万水。在枝叶面前,觅得丝毫的平等是如此不易,它们迫使人扎进这第二次的死海,去捞取第一次的真身。但最终得到的只怕是时间的缩影。这便是专题探询第二次故地重游的危险所在:除了明确前后之别,还要为这一次赢得至高的荣誉,换言之,不可能有序列上的“第三次”这个说法了,他此时此地承受的就是这种类似最后机会的反顾。这首意图全力包揽这一次整个版图的诗,实际上,英俊得已经令以后的岁月不再有寄语和觊觎的机会。如果体会到这里不仅是再一次相逢的运气,还是最后一次对视的决绝,尤其是作为诗歌主旨的唯一性的交代,读者就能明晓这首诗为何推进得这么艰难,以及为何它不给作者更多的选择。
这里所提到的“艰难”可以从一个侧面来了解:这首诗本来篇幅可以更短一些,却不得不体现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般长;读者兴许没觉得作者写起来有过屡屡泄气的时候,好像是气吞山河般一行一行顺利完成的,但是,这种便利性得益于首次处理有关“第二次踏入”这个敏感主题的奇缘,简言之,他观念上已经举办了欢迎仪式,但辞海上还没有扯起帆布。“艰难”的另一个解释在于:他感觉到这次被激发,继而被固化的偶遇实际上是一个极为简陋的事实,好比是连续跨出的七小步所构成的一个时间段,他承诺那个写作中的他的人这一次可以写得顺理成章——于是,在他的承诺与兑现之间,给予困难刺激的就是一种关于写作意趣的最高声明:他的人必须为他赢得一首诗所必备的尊严。除了花花草草跟人的关系历来都属于一个比较容易协调的诗学范畴之外,他还必须牵扯到类似“命运”、“历史”、“时间”、“重复”……这一类别的非事实性话题,这个写作重心也是在向诗神表白忠诚的过程中不易超脱的领域:他必须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表现得更好。
在一条斜坡提供的产生景致褶皱的机缘中,一会儿回想起“家乡”,一会儿探讨“平庸”,一会儿纵览“意识”……凡此种种,都是在协调一下子涌现的多层关系,并推动这些鳞次栉比的关系趋向于这首诗可能存有的那个意义漩涡中心。他可不可以剔除其中设计的乡愁,又能否不给出关于风景好坏的等级观念,仅仅是围绕着一种突然萌发的重游意识,去寻找一条与事实上的斜坡并置的抽象游廊?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第二次“经过这里”经过反思之后的含义是: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幸运,而是一种“不可逆的旅程”——并不是他主宰着来还是不来的决定权,而是被动地来到这里,他几乎没有机会逃脱这早已注定的命运。这些对象就是反思的内容之一。但光凭反思还不够,不足以构成一首他理念中具备威严可信的诗,于是,赤子的浴室旁还种植了映照人之七情六欲的花草。
当“平庸”这个词如同那个人也出现两次时,第二个“平庸”就具备对平庸本身的反思了。他确定好了“平庸”的基本含义之后,就必须耐心守候这个价值观,就像他认定那是一个安静的角落以后,就要避免在行文中违背为这个角落所规定的安静品质。这里就存放着受制与逾制的双向选择。但看上去,他已经察觉到微弱的对象身上递过来的可供咀嚼的芬芳,就毫不迟疑地接过它——这是“第二次”命名途中冥冥中的收获,他可不会拱手让出,而是让它在手心里变成弹性十足的诗歌皮肤。他为这次偶遇付出的代价包括:在行文的半途不得已牺牲“我”而迁就于“你”;尽管这个“你”无非是换了一角度的“我”,但它恰好说明“我”的处境不妙,至少在人与景象的对话中,不得已要同步启动人的双重身份的对话,自我的对话确属一个削弱外物干扰的秘诀。“我只是因为偶然发现它的变化”和“发现一个你渡过的痕迹”联手交代了两个人称代词的作用,以“发现”这个动词为中介,“我”承担了对“第二次”这种境况的觉察义务,而“你”作为一个被发现者,提供了“发现”这个关键词得寸进尺的和善与风度。由此,摆在读者面前的两个阅读任务是:其一,要考察在诗的后半程,“你”还有没有机会返回到“我”的语调中;其二,落实了“你”作为“我”的第二属性之后,接下去,外物所对应的代词——它或它们——是否也保持了唯一性的所指?
我们能够猜测“你”、“我”交接之后,作者会变得多么矫捷,毕竟这是一次逼近灵魂深处的良缘,“我”更多时候应扮演一个被审视的目标。所以说,这首诗的最宝贵的身段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你”。很明显,一个人固有的属性是顽强的,几乎不可能在一朵花的疾呼中变得柔软,这个前提或可作为一个托词:写着写着,作者很可能偏离了对自我的教育,而致力于事物所呈现的某些意义的梳理,而“你”这个曾被当成目的来对待的成分又变成了一个中介,如同“发现”担任过的中间人,“你”也变成了景象二次幂运算的程序员。一方面是景象带给人的外界属性,另一方面则是景象的属性(譬如“寂寞的茂盛”)作为二度发现的对象,两方面的如胶似漆得益于“你”的随机应变。这首诗本来拥有一次严厉反思自我的机缘,但是行文中逻辑的贸易与句法结构中的互相谦让,合力改变了这种可能性,读者可以借助观察这首诗的尾声来认识到这一点。
他大胆地下了一个判断:“与你的生活恰好相反”。那边是“寂寞的茂盛”,那么,“你”就是茂盛的寂寞;你想到的总是“生活”,它是相反的对活生生的追求。这个判断也造成了孤注一掷的力,预示着它所针对的不再是“你”,而是“你的生活”(进而变成了无人称的“生活”),“相反”这个带有非此即彼性质的价值判断,有一点痛定思痛的味道,否定着一个当事人的某些立场;然而,这未尝不是一个摆脱人性纠缠的机会,“寂寞的茂盛”承载着“它”所对应的丰富悟性与他者属性,加速度地迈入某种需要当事人警觉的界限以外:在生活之外,在景色之外,被一下子剥夺了外套与内衣的某种虚无的属性,拓展了人的视野,或可说,把“这里”所充满的空间感掏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时间名词: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