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
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
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
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杜甫《田舍》)
这样的诗,你会犯嘀咕:“我也可以写!”你的意思是,你也遇见过类似的风景,并且对如何处理这样的风景有适当的经验。
当诗被“这样的”去修饰时,就可能遭到了遮掩,它于是只兑现你所需要的风貌;其实,它还可以是“那样的”,至少可从两个方面去观察我们的轻视之处:其一,在他与你之间,处理外界对象时,各自的观念与好恶存在怎样的差异?其二,他的手法是标准的、可资仿效的,还是突如其来的、不可替代的——他给予过人之处,别人难以触及?
一首貌似简单的诗,被你我观看时,它首先提供的是什么信息?是不是与我们的经验相适应的一些提示?无论是小草的挺拔,还是鸬鹚的悠闲,都在我们的理解范畴中:我们可以轻松地按下快门,接纳它们。
于是,我们就满足了。并根据是否引起经验的舒适,来判断它是不是佳作。然后,我们不必相信这种双方耦合的现状之下,还有什么潜伏的底牌。我们讨厌扩展经验的边界,进而对深入浅出的探索工作抱以恶感:这是在徒劳!一首人人皆知,尤其是作者与读者已心心相印的诗,犯不着多余的冒险:我已经穿着一件舒适得体的毛衣,为什么还要去了解毛线的产地或贸易规则呢?为什么还要近似喋喋不休的“解释”呢?
当有人提出“为什么是‘榉柳’与‘枇杷’在颈联达成对仗效果,而非‘鸬鹚’与别的什么动物联袂演出”这个问题时,你可能会哑然失笑、无动于衷。这真是一个呆子呢。然后,置之不理,自足于已有的天地。
然而,这种呆滞的目光之中倒有几分理性的光辉。实际上,要想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你会发觉颇费唇舌。换言之,你缺少一名导游,一时手足无措。你欠缺回答类似问题的经验,有生以来,你从未认真解答这样的试卷。
而培养我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其目的不是冒犯这首诗的原意,我们无力改变这首诗的一字一句。我们所能做的是趁机观察我们是如何运用这首诗的,以此改变我们的经验空间以及体会一个文学作品的方式。进而,改善我们以后的写作,改善我们涉足荒原时的成见。
当我们某一天也闯入田舍的周边环境时,我们才发现可利用的素材太多,多得不足以形成一首密不透风的诗,写一篇游记倒合适,但毫无个性的风景营造不出诗所要求的雅量。即便是枇杷立在眼前,它们也就是一片不给予惊诧的小林子,甚至香气也闻不着,那么,它们怎么能化成诗句呢?这个时候,你就会感激他为我们已做的工作:替我们甄选材料、辨认光阴、组织线索,以免我们在真实的场景中失语。
而在他的心目中,在他的修辞实践中,“枇杷”也许有比我们所想像的还要多的意谓:其一,他可能想给这首诗明确一个写作的时间,即枇杷结果之际;其二,它具备了一种强势,能挽救榉柳所带来的柔弱,并因此吐露了对仗的口诀;其三,也许,前几天邻居刚刚送给他一小筐枇杷,这时,极快地触景生情,把“枇杷”这个意象从众多备选对象中拿出来;其四,田舍翁以枇杷为生计,到了成熟的时节,他已替这家人的衣食住行提前做了筹划;其五,有一次,他就想写好“枇杷”在诗中的风姿,直至这一刻,才了却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