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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有幸目睹诗的芳容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2-23  

木朵:有幸目睹诗的芳容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杜甫《石壕吏》)


  用罗伯特·弗罗斯特对诗的一次描述——“始于喜悦,终于睿智”——来核对这首诗的进程,首先要妥善解决的是:“何谓喜悦?”一种世俗教育早已提醒我们:切莫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何况,食宿于陌生人家,竟然当这家人的惨况为写作的冲动,这会是何等的残忍?我想,较为妥当的一种办法是,将“喜悦”分门别类,犹如燕卜逊对“晦涩”的种种分类。在严肃的公共场合,伦理学讲义熠熠发光,你是不敢露出小小酒窝的,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个声音:“救我!”然而,我们不妨偏向另外一种人生哲学:苦中作乐。 
  当我们承认这首诗“始于喜悦”时,就很可能认识到诗的其他性质,从而为“终于睿智”预备好了一把梯子。我们可以把一种侥幸当作“喜悦”,可以拿诗的部分使命已然完成作为“喜悦”,也可以反观心智因受到洗瀹产生的“喜悦”。当我们根据一首诗来谈论“喜悦”时,就不仅仅是回顾诗所交代的悲惨命运;顺便要进行自我承受力考察的是,在命苦的人的面前,我们能否上演一幕人生喜剧?或可说,大大小小的喜剧能否起到抒解悲苦心怀的效果?化悲痛为力量的说明书上,有没有喜剧的立足之地?我们下意识地判定:在丧礼上,喜形于色是不恰当的。却忽略了“喜悦”的种种用法,切勿让“喜悦”无辜地替狭隘的思想负疚。
  从时隔千年的读者立场看,这首诗保有令人喜悦的成分,暂不说诗与历史的亲昵关系,而是就诗的合乎目的的召唤——诗所采取的策略——而言,它可以告诫你我如何描述一种困境,或大而化之为一种命运。就它可以是一种方法论的范例来说,至今,我们都在接受它的返利。只不过,我们中的一些人麻木不仁而已。他们依然纠缠不清于现实与诗的现实。他们力争站到第一现场去哭丧着脸。如今,我们有机会松弛一下,“有吏夜捉人”的画卷已经合上,这样,我们有幸目睹诗的芳容:被遮遮掩掩的诗的画卷可以展开了。
  这首诗开始于一种时间性成分的把握,我们可以断定它是在事后写出来的,他需要借助某种连贯的回忆来追溯事情的脉络,于是,他毫不犹疑地选定了“夜幕降临的时刻”,一个饱满的时刻,一个混乱终止的刹那间。实际上,我们还可以想像其他的端倪:诗最初的曙光还可以撒在哪儿?譬如事发当中的某一个时刻,以之为转轴,吸引前后左右的分分秒秒。考虑到这首诗是虚写“石壕吏”,是被列入系列写作计划的一员,他起步于“吏呼”所导致的失衡局面,落脚于翁妪有别的经济学分析。我们也有些许疑虑,关于他所听见的“老妇致词”:也许老妇人足够镇定,但所说的内容经过了他的改装。此番言论占据了这首诗的绝大篇幅,也是省时省力的描写一家人遭遇的措施。
  这种措施起到了一个维持诗所需要的时间进程的作用:它把“三男”所代表的时间属性口语化、间接化了,使之不产生干扰,各个早先时刻统统浓缩在老妇人合情合理的表述时刻中。继而,诗进入一个落寞的时刻,“夜久”所对等的时间长度与诗所给予的振幅形成不明显的反差,只因那如泣如诉,读者已经不苛求诗人示以更丰富的晚间新闻。这首诗的举措几乎算得上顺应民心,诗人也没必要显山露水于某种疾呼,更无需考虑“孤孙”的抚养问题,抑或是疑惑于这个“乳下孙”的父亲是“三男”中的哪一个。
  诗的最后时刻是“天明”,由于它同样被安排得短促,乃至于我们嗅不出这种手法是不是一种有营养的奶汁。“天明”在此并不给予某种曙色,犹如隐喻中所谓的“黑夜已经过去”;但我们应予重视的是,它作为一种次要的或一个便于对比的时刻,为这首诗的进程提供了怎样的服务?极有可能,第二天一天亮,诗人真的就告别了,也有可能翌日倾盆大雨,他不得不再度留宿,然而,诗可以不顾及现实的种种可能,在这里,天明时分,确属一种干净利索的分别时刻。犹如一个漏斗,天明之前大量的信息已经遗落,这时,只剩下“老翁”形象,而这种剩余状况,能够使人比较两个时刻,足以令整首诗壮阔起来,索性当机立断,到此截止。
  在我们所写的诸多诗篇中,如果恰好也涉及时间的处理,通常也不可避免地要使用到“第二天”这种可供比较的时刻,它是对已点燃的时刻合法性的展期与担保,既不使其单薄,归于孤零零,又给予诗另外的生机,就像一条“未选择的路”备用在此。除了要关注诗之尾部“第二天”的现象,还要小心它是否使用得太频密,而你我浑然不觉,以便搜觅到更多的替代措施,好比是我们替那位借宿的诗人另行安排一首诗的闭幕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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