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
尽管诗人声明“辞无诠次”,但是好奇的读者照样可以去察觉这个组诗逐步形成的轨迹。摆在眼前的这首诗,经历了多次的称道,现在要解开其中的穴道,看来要在两个方面用力:其一,要经得起历来青睐所形成的氤氲的考验;其二,要在宾客盈门的附近造成隔绝人世的真空,以便独自地体味诗中的本意。出现在这首诗中的关键字眼依然遵照组诗的排场行事,它们或承接前提,或给予日后活扣,随时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前赴后继,推波助澜。例如,“结庐”开篇,就是上一次“托身已得所”的来袭。除了要秉承组诗中流淌的波光粼粼,那种生命意识,还要尽可能替“饮酒”制造频繁的口实。他既不老老实实蹲在树底,揣摩着一首咏物诗,细论一只不群之鸟的各种面貌,又听命运的安排,一开始并不过分显示他在组诗构想上的赊欠,仿佛他相信诗是随机应变的产物。
当他给“人境”下一个定义时,几乎是一个人精:利用朴素的辩证法促使我们相信寒暄不等于冷热。看不出这是在搔首弄姿,也非这山望那山,他从失群之鸟那里得到了招待。车水马龙太过分,但他的意思并不排除任何的蹄声。他依然感到那热闹的街市才是乾坤的正中央。所以,诗一开启,就塞给读者不能快速辨认的两团火球。一团火用来阻止人群,一团火则有益于田园生活。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首诗的端倪的,他归功于心地。在火球之后,他又提供了逻辑的泉眼:这种有意识的规避首先是健康的心理,其次是给人生观上了一道油漆。如此,我们就假想出一间茅舍在林泉之边,并半信半疑于他能妥善解决偏僻的困境。
也可说,到此为止,那个自负的诗人还不能取信于人,他希望更为客观地触及乡野的现实。往下走,他有太多选择。踩到枯黄的松针也行,惊跑了一只野兔也无妨。这时,为了更好地说服所有人(包括他本人),他开始鸟瞰自己的驻地,或者想起来某日饮酒的一个情景,也可设想他在写作时认真回忆饮酒时微醺的步态,以及侧身嗅到了雏菊,于是,我们有幸得到了这首诗的两眸深情。也许采菊是真,但“南山”是事后的搬弄。我们并不称羡于一朵菊花的品貌,嫌它太小,还不足以对抗我们所生发的疑问;他也意识到这一证据太间接,不能削弱读者对他有滋有味的生活的顾虑。而“南山”的不期而至,可谓多年写作经验开出的一朵奇葩,它救活了一盘棋。这一目标物的现身为诗的推进提供了充足的氧气与坚实的因果链,既安慰了小小菊花,又化解了偏狭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
好奇的读者不妨也模仿他远望山峰的姿势,正俯身采撷菊花,这时抬眼斜睨到附近最大的风景,考虑到已不是头一次张望,看上去并不需太急切,也不费劲——那山早已在预料之中。因菊花笑容可掬,这时,瞅见南山(不妨当作互相注视),不如大而化之:得菊即得山。山成为这首诗的顶梁柱之后,各种疑虑就打消了,人人都受到了悠然自得的感染。借着这一会儿的共识,他取出山之丰藏。诗受到了山的支配,他也放弃了抗争,任由其高低起伏。沾了山的光,他那惯有的对待时间的态度又抛头露面了,这一次,我们不会嫌它草率。我们几乎来不及举出反例,就欣然接受了他所领略的生气。不过,考虑到那归宿之鸟的命运(失群之鸟“夜夜声转悲”,如果此番飞鸟归来被理解为重聚,就算得上喜上眉梢了),我们又觉得他可以用别的意象来对应山的气度。
我们不知道诗在末尾遭受了怎样的传统。但是,欲言又止使我们看到他乐于把自己的形象定格在微醺之际:确实,从那个“欲”字上,我们嗅到了酒气。那种绷紧的、意在说服人的欲望,在这个时候,他回到了熟悉的套路上之后,已经不显得重要了——他不再致力于真假之辩,而是醉心于真的千姿百态的一一辨认。他似乎嗅到了这首诗的默视,赶紧收住手足,使整个儿保持从头至尾的安谧:对应于最初的车马喧哗之虚无,如今,欲言又止所显示出的黝黑的喉舌,及时而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