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
我们的处境是,即便不从平仄入手,也有幸从他的诗集中增长见识。尤其是这种看似熨帖平实的诗,更需要我们在阅读时发现新奇的皱褶。或可说,留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而从某些定论的死气沉沉中觅得生机,就显得更为迫切。对他的诗进行尽心的发现与归纳,实际上最终发明了一个更新的自我:赖以反观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我们的身体上裹着怎样的皮毛。
这首诗看上去整齐大方,集合了美的认识。对于一个同样精通七绝的古代诗人来说,它仅仅是短暂停留在肉眼与屋门之间的屏风:它利用了自己的出奇,制造了一些感觉上的延滞,但这个诗人很快就能逾越这张隔膜,去看到早先诗人所看到的一切。而对于当代诗人而言,我们则要求更小心的对待,首先,我们应力求发现他在这种体制中的感觉与应用的技法,或上升为诗学观念,对于自由诗的写作能提供怎样的启示。
就拿对仗来说,这是他的条件反射:诗必须如此这般地一一对应,或者说,任何的例外都可以被这种成熟的体例所消化、融合。他无需兼顾诗的形式感方面的创新,由此,可以集中精力在这样的诗中总揽诗人的思想。对仗提出了要求:就地取材、即物赋形。我们可以假想这首诗当时处于的那个环境,一个诗人立于屋内,听见了鸟雀的呢喃,他也意识到这是冬季里的天籁。凭此信息,他就足以转化出生活中的欣喜。
我们当然可以想像,他当时所见所闻的事物不止诗中所告示的,在他动笔前,他有太多的选择,在塑造某种欣喜的形貌时,他有太多的旖旎可资参考。如果我们认为这首诗启齿于“黄鹂”,就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什么可以与之对应?恰好有“白鹭”,他告诉我们。可是,缺乏这种便于搭配的对象,这首诗就会遇见最初的困难吗?如果他虚构了这白鹭一行,我们能看出来吗?或者说,由此,这首诗蒙受了损失吗?
如果他不是在一个绝句系列的写作情绪之中,当时仅仅有黄鹂而没有其他的鸟雀,他可能写一首律诗吗?也就是说,“黄鹂”所提供的印象可能不会在诗的一开头就得到体现,而是深陷在律诗中的某个环节中:“黄鹂”最初引发的情绪因此被缓解了。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碰巧是“两个黄鹂”:数目上的确切无疑传达出一种信心:这两只鸟在数量上与性质上足够铺展成篇。一开始,他就拥有了统揽全局的信心。
这种不易言表的信心实际上首先得到了这首诗的意图的配合,也可说,老练的诗人知道如何在狭小的空间里罗列出诗的要素。这时,我们假定他一开始碰到了几种选择:要否指明黄鹂的数量?因为数目的派遣,一方面占据了叙事的空间,消耗了一个句子的两个字节,另一方面,它还意味着要有另一个数目上的呼应。接着,他会考虑:要不要直接告诉读者:黄鹂之所以如此受宠,是因为“翠柳”打算在这首诗中有所表示?继而,在他选定了“白鹭”作为搭配之后,他又迟疑于要不要刻意制造对比之物的远近关系——这种一近一远的搭配是不是最佳的办法?乃至于,此后的“窗含”与“门泊”不得不维持这种局面,在比例关系上受到了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