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旅夜书怀》)
旅途诗一直是天地间的尤物,似是诗人的爱徒。换言之,迁徙之苦因诗的身体力行而不显得徒劳。同时,也应注意到,旅途之中总有诸多机缘巧合,它们天生是诗眼,随时准备跳入诗人的怀抱。想一想身处旅途(并非是特意的游山玩水之行)中的诗人,他有怎样的日常收入?怎样的感知体系?其人感受是否与传统的人文情怀休戚相关?如果要为诗找一个原型,那就是旅途之作。置身于中途,方知天地玄妙,关于空间与时间的感知,亦是层次分明。问题是,他会如何开篇布局呢?
在某种意义上讲,旅途是见闻的交集,是对稍显风采的景致的直接反应装置。有时,诗人写一首诗是在旅途之后的家里,但是这类诗篇几乎能干干净净地排斥这种事后的炊烟,而体现出一种现在进行时态。也就是说,高妙的旅途诗能相当出色地处理诗中的回顾色彩。比如,在这里,他就轻易地令读者想像出一幅图景,那剧中人正在大江漂移的小舟上。
除了欢快的语调,即时地把令人惊诧的风土人情流入诗中之外,旅途诗通常没有太多的旱路可选:落入俗套几乎是它的宿命。但是,我们仍然感受得到愉快与惊诧,哪怕是在充满艰辛的一首诗中。我们一般认为,旅途诗重在拾取所见所闻中的微量元素,使之编排组合成一朵奇葩。但是,如果我们也去写,入股其中,就会意识到:最初的那个时点不易把握——该从何处写起呢?实际上,这一自查是在过问诗人与传统感受体系的关联:由一物过渡至一情,在古老的传统目录中,怎样的处理最合乎初衷?
这首诗就是从一片视野写起,是对象与视角的相互交流。他选定了一个时点,然后找到对应于这个关键的各种景观。他放眼望去,很自然地,看到了岸上风情。也许,他没看太清,对于草色虫鸣来不及拿捏,他只需这些摇摆的无名荒草:一方面,它们铺垫的是大地,是某种归宿感,另一方面它们是目光所及中最直接、最大胆的对象,它们的姿态实际上对应于江上小舟的实情——这种对应照耀着诗的下一步。
细草的一小步,是为星月的阔步打下的基础。紧接而来的气势上的扩充,再次证明了一首诗获得了充足的空间感之后,会是智慧的化身,有多么了不起。读者迷上了这个对子。细草消遁于平野,危樯迷失在大江:因星光、皓月的加盟,使得天地牵动人心,一份相亲相爱的协议已经草签。但是,这种快速扩充的气魄也留下了后患:它几乎无从藏身。
诗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这里呼应了以前的诗篇,比如他想起来前期陨落的两颗星辰:严武与高适。在精心塑造的自然中,他突然破题而入,提及了“名”与“官”这一组合,我们并不怪罪,反而觉得人在旅途的感受最终都类似宦海仕途。除了时刻警醒于自我的命运,他还通过这一支小型交响乐削弱了自然界的恢弘气势,显示出怀疑的口吻。如果你想趁机唱反调,认为诗人实际上牵肠挂肚的正是名与官,也不会犯太大的差错。正是这一自我告诫,脱离了自然界的静谧,接着,不知是不是为了谋求各方面利益的平衡,他又回归了自然:选择沙鸥垫底,可能是当时最先想到了韵律,而非考虑这只鸟的形象。他在过分安静的自然界听到了沙鸥折翼的声响,那就是它吧,正合孤意。沙鸥的形象后来验证了它具备结合天与地两个归宿的本领,而且,因它与河川密切相关,读者丝毫不觉它制造的涟漪有多么嘈杂,反而承认诗善于歇息在无尽的天籁之中。后来的一个夜晚,他刻意回避了“沙鸥”的复现,在《漫成一绝》中他利用的是宿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