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琼枝玉树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销磨。
最是苍惶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
李后主的词作有一种可贵的流畅性,不以曲折跌宕取胜,可谓真情流露、水到渠成:辞藻配合着静静流来的琼浆,为之铺垫渲染、开疆辟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一个错觉就产生了:他所开拓的感情,我们也能承受。对他的作品的阐释从而也流于表面,好像他那流域里的鱼苗可以一网打尽。我觉得,他的词作对同为写作者的读者比普通读者更有启发意义。诗人们要弄清楚的是,句子之间实现了怎样的过渡?他的措辞习惯给予了写作当即的更多选择吗?他没有主动去涉足的另一条道路是否存在?
我们每一个人都缺乏必要的条件,去换位思考,身临其境地考察他第一个句子之前的所思所想。除了填词的彼时习气之外,我们还不知道写作当前附近到底有怎样的一些植物。我们似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四十年来”的感慨,而对他来说,这个时间概念却是多种感慨的集合,的确,他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去领悟这根时间之弦。也就是说,它预示着某种人生精华,以及做出一次总结的决心。但是,他的困难随之出现了,能被这个时间因素修饰的对象必须尽快脱离琐碎的特征,也具有笼统的意味,“家国”就像是专门替他按摩的一对宫娥,早已守候在一旁,而他的造诣是,总能迅速地拾掇周边环境,也可说,具备一种少有的逢场作戏的禀赋:可以根据环境的变化,生变出一个心连心艺术团。
现在,词的第一句,“四十年来家国”生成了,并声称它产自一位已移步换位的前君主。这样,读者会觉得其中蕴含着一种不易与人分享的私人感受而尤显宝贵;接下去,什么会在时光登记表上揭晓呢?从写作的经验上看,这时确实可以罗列旧事一二,予以铺陈,尔后再拾级而上,另谋出路。例如将“四十年”分述成四个十年,各呈一端。只是这种想法不可能在当初实现,原因如下:其一,词的体制的自我约束;其二,这种想法在那个时期不是主流的;其三,他对于历史的钩沉顾虑重重,尽量克制滑入政治的漩涡之中。
于是,“四十年来”这一巨大的可塑空间,被另一个数字沾了光,而不再显得浪费了一次机遇。“三千里地”看似神来之笔,至少它赐予后世的诗人一个经验:同一性质的修饰语的并置亦可排忧解难、巧夺天工。一开始,“四十年来”从口吻上判断,还没有丧失殆尽的含义,作为一种时间的制高点,他站在此时此刻,回顾往事,并不需要自我提醒:看看吧,大好时光都已逝去。然而,“三千里地”所富含的坚实可靠性,唆使时空结合,共同面对沦丧之痛。也就是说,“三千里地”是明显的丧失,现在,这种缺失感传导至“四十年来”了。于是,“家国”与“山河”可以等同,均代表着一种个人的不可挽回的损失。由于损失过于巨大,他不得不随之交代两个问题的答卷:损失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蒙受这样的损失?前者是对“家国”、“山河”的具体化,后者则是责任的落实。
我们很轻易就接受了他对损失的介绍,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从字面上看,“凤阁”与“琼枝”已是相当得体的委婉表述,而且切合他的故有身份。它们也在通常意义上是富有诗意的。这是词中凸显美好岁月的唯一机会。但最后,犹如大梦一场,化为乌有,而归根结底,其原因是政治斗争。所述都合乎实际,读者几乎不存疑惑。
在词的下半阙,实际上他所采取的对策是,运用两个时间概念作为容器,倾诉内心幽怨。“一旦”表明着角色的转换、处境的变迁,“最是”则是百里挑一,从人生戏剧的下半场中挑选出最精彩的一帧图画,作为整首词的压轴戏。从写作的立场看,“最是”是被包含在“一旦”所设定的时间范畴之中的,这种时间上的黄金分割点,需要耐心品尝。最有趣的是,他还用到了两个典故:“沈腰”和“潘鬓”。目前所见的两种注解是:要么以消瘦、发白为表象,告诉你我什么是“销磨”的结果,要么是以之为过去韶华的典型,通知读者什么遭受到了“销磨”,也即以前是令人称羡的“沈腰”和“潘鬓”,如今一一蒙受了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