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的灯亮着。隔着门缝,
我看见清癯的父亲,在刨木板,
他面容严肃,仿佛在与大师对谈。
我走进去,他不发一言,继续
他的工作。白色的木卷流畅地
翻出刀架,如一张净纸等我着墨。
我拣起一片,细心地捋平,
杨木的芳香悄悄抵达我的肺管。
我在旁边看出门道:刨木不难,
只要双肩持平,保持直线。
“爸,我也试试。”父亲递过木刨,
我挽袖弯腰,紧记观察的要领。
我推着。未到中途,刨刀突然卡住。
原来,它不曾向前,而是向下。
刻出的凹槽,仿佛幼女脸上的疤痕。
我愧疚地战栗,双手相互绞动。
父亲:你的确了解平衡的技巧,
但你缺少必要的力量。等你年长,
你或能拥有。而我年长,我才明白:
父亲是在教我,怎样写好诗歌。
(桑克《刨木》)
对诗的认识,不因你与它久久对视,就获益更多。轮扁斫轮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行年七十,已是老江湖,却口不能言——不便作“经验之谈”。我们的认识于是如一团黑雾,诉诸笔端或形容白纸,都会损耗掉不少成分。说又不能说,但毕竟有所领悟,于是,不得已发明说辞的更多方式,以便竭尽所能接近那原貌。比喻,作为讲述认识的途径,已经深入人心,乃至于如今看去,诗难免是比喻的一张一翕。有趣的情况在于:诗,很难有天然的对等物——那个或可抵足而眠的名词几乎寻觅不着。所以,妥善的对策是,把诗当成一个对象,作为一个劳动的过程或场景,一个与动词相濡以沫的宾语,就很快能找到喻体,那萦绕脑海的诸多领会就有了可供倒映的载体。诗,悄悄化作“写诗”,从而与其他的工作性质保持了似是而非的联络。我们的逻辑在于:认识了写作这个活动的性质,也就涵括了诗的所谓;而关于写作的认识的表述,恰好是可行的,甚至在这个小小讲坛,诗人们可以竞相怒放,在表述中争一高下,以便自身臻于化境,或集众议之大成而搭乘足以返乡的快客。另一个办法或许是拿诗与小说、散文相比,分清了界限,就算了却心愿,指着那边界说,以此类推,附近的新苑就是诗的疆域。本雅明认为,“写作一篇好散文要经过三个台阶:宛如作曲时的音乐阶段;宛如筑瓦造屋的构建阶段以及宛如织布时的编织阶段。”初读这条格言,也许你已用“诗”替换了那句中的“散文”。实际上,当初他直接拿诗说事,你也不会认为其中有怎样的冒犯。除了戴着镣铐跳舞,有关诗的形貌的赋予,想必都在这三个台阶上。尽管你还能设想其他的攀比,但趣味大抵如此,只不过你在某个台阶上又看见了一小堆刨花而已。当然,这里说的是写作,而非诗的性质。在这些比喻的存放或运输中,我们只能把诗从这里搬到那里,却几乎难以逆向操作,也即,你可以说写诗宛如作曲,却不便说作曲宛如写诗。从数量关系上看,写作的含量多于作曲,后者仅是三个台阶之一,较之于写作,似有意义的衰减,或者说,为了达到诗意的完满,你必须继续发明两个阶段并跨过它们。演奏、造屋、织锦,联袂演出了三台好戏,即便你是不识五线谱、容积率与针黹盒,也能想像写作就是那么一回事。简言之,你只要从喻体那边预提一笔开支,管不了它总共有多大的产出。缺乏对喻体的理解,却凭喻体理解了写作,进而表达了对诗的认识,最后心口一致,这条巧妙而虚无的生产流水线帮了大忙。这几台样板戏令勤奋的诗人必须拿新貌示人。“刨木”也许就是最近排练的曲目,它的引入一下子就摆脱了老一辈演员的约束,但仍然是那不朽的诗意的拜托。在某处,你不妨拿安装一个水龙头来比拟写诗的乐趣和进程。在对劳动场面的复述或想像中,各种劳动并无尊卑之分,因人的参与而拥有类似的工艺。先干这后干那,这是交集的一方面;要有耐心或懂得用阴劲,辅之以心理学或道德课,这是共识的另一方面;外加劳动之后的疲倦以及很快从疲倦回复过来而获得的快乐等等,宛如你给一匹汗血宝马安上了最好的双镫。就在这种相互照顾的过程中,诗的招股说明书已经发放——很快,你就看见了诗的董事会是怎样的茂盛。从刨木到诗,其间隔着一块名叫“写诗”的飞地,而讲述刨木与写诗的关联,并最终形成一首诗,想必是目前来说最妥当的世界观。至于诗到底是什么,这里几乎还是轮扁的狡辩,退而求其次的答辞只能从否定气味中寻觅,比如说,诗既不是一地刨花,也不是刨木师傅的教鞭。聪明的诗人继续的使命也许就在于无限地运用这种排除法,直到诗最终成为惟一的对象。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顺便证明了关于诗的比喻性认识不会结束、关于诗的生成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