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摇吹我裳。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
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
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杜甫《夏夜叹》)
还没有从白昼的苦叹中脱身,又启动了薄暮的诅咒。作为读者,我们很担心他叹息的对象还可能是什么。因为在此前,他已经哀叹“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接下来,他还会一如既往地推己及人,再一次从自我的困境中眺望到千里之外的类似窘况吗?一方面,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如何描述夏日炎炎之苦,会不会带来小心眼所不能体察到的奇观;另一方面,还要追踪他如何从苦中翻跟头,实现苦情的三次幂运算,其中多少带有如何处理诗情画意的下一步的探询心理。
既不细述皓月降临前后的差别,也不交代茂林的成分在傍晚发生了何等的变化,他琢磨着,没必要巨细尽揽,但要不露声色地过渡到边疆的鸟瞰。仿佛从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两个步骤,并且平分夏色,赤裸着上身的当事人一下子就找准了执锐披坚的战士苦坐待旦的形象,这里刚好有巧妙过渡的一张一翕的搭配。乃至于读者事后不免怀疑,他是先安排了守护边疆的战士,因他们一时不能带给一首诗恰当的仪式,而需要用一个夏夜的苦叹来签收边疆的奉献。我们当然有必要细察诗的前一步骤是否显得不够耐心,失去了秩序与分寸,然后,再体谅他为何把战士们想象成青一块紫一块。
那个一肚子焦躁的当事人到底是先推开窗子,还是先看到高天上的明月?在人与月之间又是否隔着一片茂密而挺拔的树林?也许,这个时候谈论一只蝙蝠要比懒惰的飞鸟更划算,或者是,没必要挑起水中的月光粼粼。他必须妥善协调好摆在眼前的热情的代表们,它们个个都申请成为介绍热浪与微凉的讲解员。有所取,也有所舍——不过,他已料到读者不会怪他顾此失彼,毕竟他推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自我形象,已足够让读者待人接物时显得通情达理。
如果读者嫌弃他的主观感受,对比自身热汗淋淋的过往经验,就会发现他从一开始想写点什么就陷入了被动的僵局,因为他静不下心来描写一轮月亮是如何体贴苦闷的人间,又意识到走了多步还没找到一首诗的剑盾,周边环境都松松垮垮,不应答他急切的需要,连小飞蛾的捧场也是姗姗来迟,他不得不落入自我的俗套,以扭转走到那一步的困境:从咫尺间猛然跨步到边疆,就好比残酷的现实一下子找到了理想的彼岸——或许,这样的后续步骤能够促成诗的合理性。也就是说,他发明了一个屡试不爽的自我安慰的诀窍:我很苦,但还有比我更苦的某些人。
至于他为何选择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这里还有一个是非观:他乐于给国家的命运施肥,而宁肯减少对月下老人的耿耿于怀。要从闷热的切身体会中溜出来,仅凭视角上的安排俨然解决不了,于是,他轻巧地诉诸听觉上的催人泪下。视野的罗列与交替似乎不是降暑的良策,但听一听鹳鹤的小合唱,就一下子冷却了心扉?他没有改观悲笳的传统,也不忍虚构战地的浪漫。如果当时的读者也不警觉于其中羽虫飞扬与执热互望之间的关联,如今的读者放眼望去,更加毫无疑虑地承认家国天下的三位一体在这首诗中配合得合情合理。我们承认渴望和平的心理为何这般急迫,是因为我们后来者的幸福来之不易。
仲夏的苦夜也有一个感知传统:历代诗人都在这样的夜间大发雷霆——利用诗之雨露平衡上天的不公。但这种统一名之曰“苦”的夜晚,也应有不同的由头与成分。甚至,有的诗人并不直言“仲夏苦夜短”,而是采取其他措施来间接描绘仲夏夜之噩梦,把夜晚的独角戏剪辑成散乱的花絮。在这首诗中,诗人会否意识到这样一个写作传统:用一种较为含蓄的方式来谈论仲夏夜之惑?他利索地把闷热这种外在条件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算不算孤注一掷:算准了它们能听命于言辞的吩咐,甘心扮演良宵的敌人?他只是利用了它们,以对应自己的心境,即便是到了早秋,他也可能“束带发狂欲大叫”,而可能在另一个盛夏,他又对萤火虫寄托阵阵好感,感激它们带来夏夜的多情。于是,读者轻声嘀咕:这个时期的诗人陷入了致命的困境中。进而,我们又得出结论:诗,刚好是他的自救措施。我们尽可假想在写诗之后,他已然得到了及时有效的丝丝阴凉。他在字里行间透气。
他在写作的中途实际上已经做出了妥协。通过把自己纳入万物均等的系统中,警醒自己要去适应外在环境,顺其自然,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但话音刚落,他又开启了下一阶段的言辞喧哗。他意识到另有一群陷入无常状态中不便自救的远人此时此刻正生存在异乡:他们无法在视野的调试与修辞的安排两方面进行降温减压,也正因为这个群体的存在,时代的康宁才构成了必要的愿望——为此,诗找到了第二次自救的机遇:基于有别于自我的他者活生生的存在,诗人激烈行为最终转变成非个人属性,可以诉诸一个更大的范畴来阐释为何人生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