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他躺在那里,
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他卖完了炊饼回来,
几杯酒落肚,很快就进入梦乡,
而我独坐在灯下,
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在他的呼噜声中,
迟迟地不肯捻灭灯芯;
灯为我上妆,为我
勾勒胸房的每次起伏,
在关闭了梦想的窗户里
灯为我保留被行人看见的机会。
我们早就活在一场相互的谋杀中,
我从前的泪水早就为
守灵而滴落,今夜,
就让我用这盏灯熄灭一段晦暗的记忆,
用哭哑的嗓子欢呼一次新生,
一个新世界的到来——我
这个荡妇,早已在白色的丧服下边,
换好了狂欢的红肚兜。
浣溪沙
Ⅰ
那群狞视我的背在井边围成圈,
捣衣杵一声声响过了衙役们
手中的棍棒,夹带着阵阵
咒骂和哄笑像鸦雀在我太阳穴筑巢。
当我端着洗衣盆走近,沉寂
汹涌成泥石流而棒杵挥得更卖力,
背和背挤紧,像这条街上
彼此咬啮的屋顶,不容一丝缝隙。
走!畸曲的足趾流出血,
就能将裹脚布踏平成一条路。
走远些,且还要走回来,证明
我完好,并接济她们枯瘪的生活。
Ⅱ
初春的溪流是千百根
能扎破指尖的针,但这股冷冽
平等于众生,手掌熬过
最初的刺痛,暖意随之升腾。
我洗我虚假的泪痕,洗
不洁的分泌物那亵衣里顽固的
斑斑点点,洗抹布的内脏,
洗遥远的婚裙上积垢的每一年。
我也洗死者的惨叫,和
蛆虫般不散的面粉味,洗
那些洗衣的女人们浓痰般的目光,
无论我洗什么而溪流依然碧青。
Ⅲ
看,树林背后一个闪动的小身影
就是她们派来的密探,他撂下了
卖梨的篮子把窥视当成事业,
把别人的隐私换成掌心的碎银……
我倒宁愿他从说书先生那里
听信了前朝英烈传,然后,被
身边那位打虎的叔叔所激励——
额开六只眼,脚蹬一对风火轮,
将这城中的每桩罪恶翻个底朝天,
但他只不过是个假哪吒,
手中挥舞的缚妖索,怎么看
都像一串油亮的算盘珠子。
Ⅳ
我洗我赤裸时可以将自己
包裹的长发,太多绝对的黑夜
滋养过它;我洗我的影子,
碎成千万段的她很快又聚拢——
我洗那像绽线的袋口朝下的
乳房,袋里装满了沉重的
淀粉,它们渴望溶解在水中,
闪动着金光,甜蜜起整个下游。
我还想洗我心头的那头小兽,
它熬过漫长的冬眠爬出了洞穴,
雪白的皮毛染着猎物的血,
但在旷野里无人问它的原罪。
Ⅴ
跟我来吧,小密探,到
逆光的山坡上无人看管的
油菜花田里,我让你看这个
熟透的女人每一寸的邪恶。
我将吊桥般躺倒,任凭
你往常慌乱的目光反复践踏,
任凭你锋利的舌头刺戳着
比满蓝的梨还要多汁的身子。
灭绝我,要么追随我一直到
夏夜里沸腾了群星的葡萄架,
别夹着遗精的裤裆,沿我轻快、
湿漉漉的脚印,盘算着怎么去邀赏。
小布袋
Ⅰ
一根细线勒住了你的咽喉,
蜷伏在黑暗中的小布袋,
你的沉默难以捉摸,像蛇信子
摇曳着我分叉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开口,
城楼的上空就会敲响我的丧钟;
如果你已进入永久的冬眠,
我就会升起袅娜的炊烟。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怪物?
是空也是有,是销毁也是保留,
你那滚圆的肚子里,仿佛
咽得下每一对矛与盾——
Ⅱ
我向你借日子,借
一根柴禾点亮老女孩的梦,
借一束门槛上的日光,照耀我
尘埃般的舞蹈;借一块夜色
绣醉拥的鸳鸯,不尽的余兴往上缝,
要在空气中缝出高飞的双燕。
我向你借一个死者的死,和一个
生者的生,精明的小布袋。
我活着,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妹,
一个长着翅膀,一个拖动镣铐,
一个在织,一个在拆,她们
忙碌在这座又聋又哑的屋檐下。
Ⅲ
你会躲藏在哪儿?房梁上
还是酒窖里?抽屉的
底板下还是板壁的夹缝中?
你和死者们一样爱上了黄泉的生活,
还是狴犴般盘踞半空?
从仵作的家中溜出来吧,小布袋,
去把升堂的鼓猛撞,
去人最多的地方,发表真相的演讲。
即使高高的绞刑台,也好过
受囚于一份永远看不见头的绝望!
从你爬满皱纹的围墙里,
不知已诞生过多少阁楼上的疯女人……
寒食
Ⅰ
我支撑腮帮的手肘在椅背
打一个趔趄,摔破了白日梦——
梦见去年的冬天,我像炭盆般
被你用一把火钳拨弄,焰心
直窜房梁,将这里变成
一座燃烧的监狱,板壁薄如
发烫的炉灰;望不穿的镜子,
终于从一口枯井被填成了
词,我失手掉落的每个字
你都会当韵殷勤地捡拾,
让我相信女人是一座天然的富矿,
全取决于男人的开采……
Ⅱ
环绕着一座冷却的灶台,家
只剩下阴影和灰烬;窗外
整日都没有炊烟升起的街道
不过是一处保存得完整的废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部历法?
为纪念一个死者而让所有活着的人
活在阴影里……谁暗中触碰燧石,
谁仿佛就会遭受永生的诅咒。
你不来,茶肆的壶兀立如秃鹫,
酒旗在街角垂悬成送葬的灵幡,
柳絮来自远山未消的积雪,
淡漠的阳光,是锈在弓弩上的箭。
Ⅲ
你不来,是因为我不能
再提供一个看守般的丈夫,让你
重燃盗火者的激情?城里的
哪一条街道上,又有哪一根晾衣杆
不慎砸向了你的脑袋?你手中的
洒金扇又像孔雀开屏了,兜住
她刹那的慌乱在半空轻轻一转,送还上
一个似笑非笑,随她退避的身影潜入
屋中,至夜,忽闪在灯花中,
引诱她的肩胛骨长出翅膀,
越过一圈锯齿形的痛,
任凭火要了自己的身子!
Ⅳ
来我的身上穷尽所有的女人吧。
我的空虚里应有尽有——
城垣内有多少扇闺阁的门,
我就有多少不同的面孔与表情。
我是光滑的孤儿,唯恐受猥亵。
我是穷裁缝家放荡的女儿。我是
嗜睡的、失眠的、每到黄昏就心悸的
贵妇。我是整日站在门帘下的妓女。
我有母马的臀部,足以碾死
每个不餍足的男人,哦,我是多么
小心地用岩层般的裙摺遮盖这件事——
我是死火山,活火山和休眠火山。
Ⅴ
难道我应该召唤他回来?
那个被火从葬礼上带走的侏儒——
在最后的一瞥中,他萦绕成
一副变形的软手铐,且哀恳
且嘲笑,酷似他弥留于
病榻上的语调:“别赶我走……
你们就是这场火,凶猛过
饿得太久的狼群,转眼
“将我当柴堆吞噬,然后盘桓
在原地,发出满足的嗷叫,彼此
迫不及待地追逐和搂抱,可是
一旦我随风飘散,你们就有熄灭的危险。”
对饮
黄酒浊如今世,越喝越有味,
白酒爽利得紧是一条好汉,而你……
你往回走了吗我的叔叔?
你走得忒慢,当然了,你有一个自携的底座。
当我像早春的苔藓向你亮起媚眼时
你以连串棒喝并伸手一推,
将我送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你那满身的筋络全是教条而肌肉全是禁区。
我倒很享受那粗暴的一推,
它彻底打翻了我这半盏儿残酒,
蒸腾再无星点回音,我将碎成一地的
自己收拾干净,开始用替身与舞台对接。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爱他,
我爱我被贪婪地注视,被赤裸地需要,
甚至当他的手探进裙底的时候我还想到了你,
但那也不意味着我爱你,我已经不爱任何人了。
水洼里的倒影模仿天空,断了线的珠子
模仿眼泪的形状,我现在的生活
多么不同于我过去的生活……叔叔,
你的道德从不痉挛吗?十根手指
永远攥成一对拳头,除了你认为是人的
其他都是老虎?且让我幼稚地发问:
倘若那天不喝醉你敢在景阳冈上打虎吗?
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至少你需要酒……
和我这淫贱之人喝一杯如何?
高跷我且替你收着,斗笠上的风尘
且让我用腌臜一百倍的手掸净,
你那根始终勃起的哨棒儿,以往的静夜里
我曾经多少次以发烫的面颊紧紧依偎——
春天都已过了而你仍然是一个寒冬的形象,
黄河已经枯干,你还在寻找逆流而上的快感,
六月会因为你不在,就洒落下刺骨的雪?
我醉人的身躯在这里,像一根未来的
显像管,跳闪着七彩的荧光——为什么
当我变得真的像我了,却已经成为了凶手?
为什么我像吊桥般升起,全城就窒息在
因为沉默而逐渐糜烂的口腔气味里?
应该找到传说中那种会吃噩梦的貘
也必须找到,否则就太沉重了,譬如现在
酒为我松绑,我却依然无力沿椅背直立——
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未来难料。
窗外,蝉鸣正从盛夏的绿荫里将我汇入
一场瀑布般的大合唱。我就要脱壳了,
我就要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
我仍然会使用我的原名,且不会
走远,你看,我仅仅是穿过了这面薄薄的墙,
你还有复仇的机会,一直都会有——
叔叔,“杀了我,否则我就是你杀死的。”
围墙
Ⅰ
轿帘掀起的那一刻,
我像野猫终于溜进了
一望无际的花园,秃鹫
返航,云停泊在蓝天——
数日里丈量和被丈量。
高楼,蚂蚁,数不完的
格子窗。整饬、陌生的面孔。
假山有一种旷野的恐怖。
入夜后躺在镏金床上,像
一把短尺没入无尽的布匹;
该选择什么样的料子和颜色
才能剪裁出我的新身份?
Ⅱ
小巷的泔水味已远。
洗净的瓜果应有尽有,
丰盛的宴席,整橱的首饰,
每一种用品都是一座店。
我入迷地抚摸,噙着
惊叹号寻觅,绕过廊柱间
陡然有一阵酸楚升起——
那颗忧郁了我整个童年的
被卖货郎的担子挑走的糖,
仅仅是二手的、被别人舔剩的
甜。我喝止了眼眶里的泪滴,
因它廉价,会将罗帕变成抹布。
Ⅲ
我学会小口地啜吸,
慵懒地勾脸,用半个白天
探看马厩里配种的烙铁,
用偏头痛做诱饵,钓出
那根名叫存在的刺。
当锦鲤们悠游于池塘,
当斗争只发生在棋盘,
虚无的水位不断在上涨——
我享受浴桶里那无声的浸泡,
捆绑过我的所有绳子都已
腐烂,有时我闭上眼摸索着
未消的勒痕那发痒的呻吟。
Ⅳ
令我沮丧的不是日渐增加的
体重,如果不荡着园中的秋千
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也不是
铜镜里阴惨的游魂,它们
无法用尖指甲抓破我的脸,
而是——这里太他妈安静了!
辽阔的帷幔背后只有不多的几个
姓氏,几张面孔,几辆交往的轿子,
只为弄脏彼此的台阶。几种
破产时的死法:绳索,井,毒药,
跳楼。几块装裱过的墓地,
用风景掩饰着失眠的起源。
Ⅴ
我想要死得像一座悬崖,
即使倒塌也骑垮深渊里的一切!
我想要一种最辗转的生活:
凌迟!每一刀都将剜除的疼
和恐惧还给我的血肉,
将点燃的引信还给心跳,将
僵冷的标本还给最后那个瞬间
它沿无数个方向的奔跑——
雄伟的云纹穹顶还不是天空,
被推远的围墙仍旧是墙;
阳光中有什么魅影一闪而过,
你们能看见的我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