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
禁渔期开始了。
但他们夫妇罔顾禁令,偷偷下河,
放网、收网、晾网,
每天傍晚在岸边定点兜售渔利。
他们尚未感受到禁令的效力。
这只是一张纸,吓死胆小的。
情到深处,二人会辩解他们有权
践踏这不切实际的法规。
“这个规定有点蠢,他们不知
这几个月的鱼最为肥美。”
即使他们不捉,也会流入下游
——越过禁令去了另一个王国——
成为另一群捕鱼爱好者的美味。
“你们爱吃、敢买,我们就敢做。”
禁令的言下之意,不正是沉淀利益,
以便少数人坐收渔翁之利吗?
“更何况,他们对这条河的认识
远不及我们。”他们很可能出错。
河面被搅动带来浓烈的鱼腥味,
这一点危情,他们置之不顾。
一种现实的压抑得到了释放。
一种释放倒映出现实的压抑。
昨晚至今,噩耗弥漫整条河岸。
为了抢救女人失手掉落的渔网,
男人陷进了水草丰盛的、
他们熟知的、唯一的深坑,
命丧黄泉。而他的女人不会游泳,
只能注视挣扎中的恶的漩涡,
并最终丧失理智,一跃而入。
两条人命无声地教育着围观者,
禁令的尊严也由此侥幸维持。
犊子的哭泣淹没他们如干鱼。
盘点
懂得至善至美——还远不及
至善至美——应是极少数人的福利,
我算是其中一员吗?
我的估量、我的判断如何做到准确?
为何我忍不住钦慕那明亮的尖顶,
为何我同情这无名的、同为血肉之躯
铸就的黝黑塔座?
黑暗的系统
突然熄灯造成的充分的黑暗
会被逐渐适应它的眼睛稀释;
这对黑暗中的眼睛从过道、窗外透过来的
微光中借到神力,稀释已有的黑暗之源,
将凝固的黑暗时间化:
黑暗,以及对黑暗的感知,变成了
一个感受与理解的进程。
从过道、隔壁、窗外透过来的声响
也在稀释黑暗——这时,它又内在化为一颗心。
黑暗,这不公平的分配体系,正在静默的感知系统中优化。
不朽
什么最终会留下来——去接待一个绚丽却少有人知的末日,
什么不可能留下来——非文学的万千事物、非文学的人。
留下来的,留给谁?
失去的,塞入了时间的一个不再打开的褶皱。
留下来的,品质高贵、不朽性得以彰显,
但怎么来衡量它不是出于幸运而因为它是金刚。
孟子的寄托
我跟他们谈话,一而再,
守住中枢,等他们靠近,
为他们讲解仁政的原理;
已屡屡自我说服,已应对多次非难,
话题永远严肃而辽阔,切中时弊,
我思忖,他们认为我是一位敢言者,
而很少意识到我带来了礼物;
我必须创造清新之风、有雄心,
创造经由语言浸泡的甘霖
——并把甘霖寄存在这种可传千载的语言中——
带给他们的,何止是圣人的度量。
呼吸
当巨人——那时他何曾想过
自己会成为巨人,或可说,
他成功地遏制了成为一个巨人的意识——
踏入广阔的平原
——兵家必争之地,血雨腥风聚散之地——
他所看到的是永恒的历史
应允他看到的玫瑰色黎明:
天地之间的纽带千年如常。
形影
这美妙感觉,又回来了。
过去一周,它消失,在暗地观察我。
还算侥幸,还算虔诚,
我当它是一种必然的心智上的反应,
停顿与发作两便,
既不能分离它,也不能预约它。
此刻,它不请自来,它懂我心。
这一天
今天会是无趣的。
我能预感到今天的庸常,
不会有什么特别之事发生。
意识到这一天不能为人生增色,
接下来,我可以做到的就是
牢牢控制住这个意识。
从给儿子的爱中,从跟儿子对话时
注意用好每一个字的专注中,
将那个意识转化为封闭的圆。
就在其中,就在这个闭合的世界中,
平稳地消耗自身的热量、智力。
西湖即景
它不等在原处,为我;
我不等于白苏,筑它。
水之源,如钱如法;
波之根,如塔如吻。
几乎进不了它的天然性,
除了感情以之为见证。
骤雨乍歇,泛舟探幽,
楼外楼下,摇橹人记述已到尽头。
铜钹山
山路消受这里的风景,
人退化为寸肠,与山路合拍;
山,作为风景的刹那
被山路抵达。山路讴歌山的奇貌。
瘦削之山、富态之山、至善之山,
媲美丝绸的贸易。
山寓居它所属的乾坤,逾越它的名分。
此山正被纽带般、血脉般的
山路所萦绕、裁剪,
只是山中乾坤的一日、一时、一滴。
映山红
它提供了一个美的模型,
但撇开美,理解模型之路
深藏于它的形象之中。
它示人的形象不同于
它夜晚翘首的形象。
它也提供了一个理解的轮廓,
但如何认识理解之路,
它并不指名一个开端。它不是知音。
它的呢喃不同于有求于它的人
的呢喃,不同于阳春三月的节奏。
它还提供了一个认识的契机,
但表述认识之路
受历史意识的支配:
如何表述才好看?
如何赞美才公道?
它是一个空无,但不是一个梦。
貌似驯服与礼貌,
近乎谦逊与亲近,
对它的表述与它万能的应许
分属不成熟的语言体系。
所幸的是,它同意人以语言的方式
接触它、解释它。
为语言松绑或上色,
擦亮语言的眼睛,它把人的观赏
转变为人海的可观。
秀江外滩
海离此地很远,海的气息却很近;
一种关于远与近的判断
时明时暗:有人审美于远,
有人施仁于近。河,是另一番远近:
河的气息与河离此地很近,
但它与宏大历史相距甚远;
生活在河畔,于此,几乎只是
一桩轶闻,尽管心灵坦白而直观。
历史地看,这里仙人如麻;
现实地看,这里惊魂未定。
没有一片海来压惊,
没有一座彩虹来迎宾。
意识之中的无有胜于无忧,
就像揪心的酒会上无意识
胜于自我存在的确切无疑。
胜利者的海螺正是真实的海。
但挺拔的枝条如何衍义
才有一切的一切那般意味?
里尔克直跳,华兹华斯华尔兹,
海浪从这河滩涌现,已千年。
巨人前传
从没有一次,处于镁光灯下,
朗读或讲述,
仿佛不应该这样做、这么渴望,
作为一位能力出众的诗人,
美德的守护者,
他深悉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从没有一次,迷乱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