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社会的分配原则
在面包店,一个人叫出我的名字。
不是以一位光荣的诗人被认出,
而是作为一位初中校友
被他急切的眼神从已毁灭的青春中刻画出来。
他第一句话问我在干什么。
我理智地说“教书”而不是“写作”。
又问起在哪儿教书。很彻底地坦白。
问起我弟弟,以及旧时一个邻居,勾起共同的记忆。
但他进展很慢,我防着他。
我们依然没减少心灵的距离。
记忆如今做不到这一点。
他立即托我办一件事。
那个盯视橱窗、等着生日蛋糕出炉的六岁孩子
丝毫不知道他的父亲
正逮住任何一丝曙光,向我这个貌似
在教育界游刃有余的干部的诗人
要一个幼小生命无法体会到的礼物,
一个下半年进入本地最好小学的名额。
他高估了我的能力。
他的眼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这时,即使我诈取他一笔金钱,
也不可能遭到拒绝。他认了,
这是权力应得的酬劳。记忆……不起作用,
但交易能。
批评家的五条戒律
你必须独饮,并为自己的品味立法,
还得小心步入万物为我所用的怪圈;
自谓我是我的知情人,这里有荒诞,
说不好,就需在判断之外逢迎古谚。
预言家与他的时代
如此丰富与稀罕,
如此繁荣与凋零,
如此多的美与丑,
结合在一起,如果无法孕育一位
杰出的诗人,
那么,这个时代将被证明
是一场磨难,贫乏的语言仅仅是先兆。
批评的窘况
他写了一首诗请我赐教。
他知道我极爱卡瓦菲斯的风格,
而这首诗他说就像按照卡瓦菲斯的模子
铸造的——他心目中的希腊诗人形象
肯定不同于我脑海里那个先知。
我贬低了这首诗,断定它只是拙劣的赝品。
而他同时交给我的、据说是卡瓦菲斯晚期十个作品
则充满了一个笔法老练的卓越诗人的干劲。
我很满意自己这个判断。我能绘声绘色
讲解这些诗即便是拙劣的翻译也无法遮掩的光彩。
那个人谦卑地离开了我。
事后——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
我才听说这是他的一个恶作剧:
那首最初任由我审阅的诗才是卡瓦菲斯的作品,
只是把一个古希腊地名改成了一个中国城市,
而那十首诗——我衷心赞叹的杰作——才是他一个月
费尽心思的结晶,才是我看不起眼的赝品。
末日与新生
窗外,平整土地的老者有节奏地挥动镐。
他应知道一块更好的地是什么样子,
整个下午他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
但如果问他一个更好的国家是什么样子,
他很快就会显露出无知——但我们也不见得
比他好到哪里去。他做这份临时工多少能挣点钱,
但从不像我们一样空想最佳的货币政策是什么,
我们浑然不觉:当我们希望自己要比大多数人
尽可能少地蒙受通胀带来的损害时,这种精英意识
恰好是一块不毛之地。我们的后人将聪明地铲除它。
等待野蛮人
那个昨天、前天也来过,
但今天多系了一条淡红色围巾的美丽女孩
正在吃她重复的早餐。
每一刻、每个动作,都因青春的咀嚼而熠熠生辉。
能从人群所构成的空间中一眼就认出她,
能从人来人往所预示的易朽时间中
发现她属于寒冬的恩赐。
但她既不是在场任何人的礼物,
也不被她自己了解到她此刻的美貌
是衡量现实世界俊丑的惟一标准。
谁也不能亲近她的芳心,
即使精明强干的权力也还要等她的心愿变得平庸。
冬至遥念渊明六月遇火
这是他五十七岁遇到的人生坎坷,
这是长我约二十岁的诗人的创作。
他正回顾四十年来饱览的心灵世界,
而我把他当成二十年后的自我形象。
他要重建自己的住所,他也从历史人物身上
学到心无杂念的秘诀,他祈祷来年衣食无忧。
我没有他那么刚毅、不群,时常迟疑,
想象今天的我正是他四十岁前的原型。
中宵难眠,苍天遁形,伫立人世的荒野似的,
我们各自的奋斗仅仅是为了语言上血肉相连。
月全食
我们一起看月全食。
严格来说,是我和他们一起看
寒冬里的这次月全食。这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奇遇。
我孤零零,找不到见证、分享契机的伙伴。
但细细观察,他们的阵容也是分散的,
由一个他、一个她、又一个他与他们组成,
临时驻足在这片可观的领域。
惟有那对冷辉中热吻的青年才有资格称谓“他们”。
在他们彼此炽热的心目中,
真正的称呼是“我和你”。在他们炽热的称呼中,
“我和你”在今夜的含义是“惟一的我与惟一的你”。
我已失去继续寻找人世间一个“你”的机缘。
接下来的进展是,调动所有关于明月的词章,
我与明月——实际上是与关于明月的记忆——建立起
足以让人熬到明天的“我和你”这种亲密联系。
货架幽灵
那个在小商店货架边轻轻哭泣的女孩
正值青春年华,她不该有解不开的心结。
好好地宣泄吧,没人看见你,
我爱莫能助——迈不出那温情的一步,
不能拍打你的发海。但我会把从同一货架买下的小东西
当成有生命也有感情的食物,
在你永生不会发现的时间里咀嚼它。
俊友
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穿着牛仔短裤、腿袜,以及
豹纹低胸毛衣,卷发如浪,
一只休闲提包与一款苹果手机
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是一个标准的美人:青春、狂野、享乐至上。
他几乎能满足她一切消费欲望。
他已经花了半年的积蓄在她身上。
但受他款待的宾客已知道
待会儿他会借故去赴另一个商业谈判。
这个漂亮的天使留下来续酒,
她丝毫没察觉到情人行径上的变化。
她无私的奉献——多少次鱼水之欢——并不能
把自身变成富饶的鱼米之乡。
一点也不曾留意秘密的交易——性贿赂——
一位秃顶法官即将得到她。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
并不反抗,不再为爱人赴汤蹈火,
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一种主宰
自己灵魂的愿望
从这个觊觎她多日的法官身上重新体验
狂热的、丧失了理智的爱欲。
盲目的深秋
树与灌木丛的关系已改善,
要成为好的知情人,除非
他未曾意识到在场的唯一性。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
她的舞姿有明确的特征、渊源,
来如雷电、罢如江清的风格清晰可见,
令初次观看者暗暗叫绝。
但我知道她的师承,也能辨别她与
早年另一位舞者在艺术造诣上的差别。
待会儿,我可以与她交谈,验证我的判断。
她娴熟的演绎精妙绝伦,
千锤百炼之后应有的精准也已具备,
甚至她加入了新成分——融入了自身的特长,
使之略显忧郁。但新观众难以留意到这些细节。
她未意识到她应尽量避免
这样的尝试,保留原貌即可。
同时,她也不理解我这样一个未亡人
通过她的演出重温的那段旧光阴,
那时,表演这一支舞蹈的女子
内心安宁,激情四射、无拘无束,处于
一种亢奋的、创造最高标准的艺术氛围中,
连它的观赏者也尚未经历山河破碎的坎坷。
马
这时,大伙都谈骏马,
惟独他闭口不谈。
他对马的习性不熟悉,
也不曾摸过马鞍,更别说
拥有马上的反应。
一个同伴绘声绘色,
犹如家里正拴着一匹汗血马。
他并不全信,而是觉得
这样的聚会需要一些炫耀与点缀。
过一会儿,还可以谈点别的,
但惟独不涉足他熟知的领域。
人人避而远之。他几次尝试,
却又放弃,就像排除利己主义。
他想起古代集会
也有这样一位行家无法启齿,
只顾摄入宴会的热浪,
衷肠漆黑如一座囹圄。
映山红
七嘴八舌的映山红
替代泡桐此前的智慧,
它们这时出来值勤,浩瀚
而谦卑,履行义务,夹道欢呼;
它们岑寂时向芳香致函,
请教如何避免酣睡之害;
仿佛无数静默正轻轻消耗,
为必然的苏醒及蔓延而等候。
貌似按时的垦荒,
又似在绿化带挥毫,
它们在暖春的边界徘徊,
直至孳生出授之于人的恩惠。
迎春花此刻不再鹅黄,
也不续说着客套话,
它们的遗嘱已火化,
它们的继承者正把姿色挥霍。
柚子惊魂
买卖在进行,在中国移动门口,
我要两个去皮、三个原貌;
这口头协议促使那柄小弯刀
划破了宁静,浑圆的边界。
不受人主宰,可她很慌张,
我也参预其中,如统考偷看。
眉毛细雨是法规定的禁区,
穿虎皮的人,他们行雷闪电。
她自遣是做贼心虚。
转瞬即逝:裸露的肌肤胜雪,
黄裳沉如板车的元件。
她谈及上月被没收的轱辘,
眼下这笔小买卖与新轱辘
相差甚远,但她愿意在模范路冒险。
如另一位女顾客所言:
今晚天下太平。老虎们正在啖饭。
她并未掉以轻心,盯四周更紧。
确实,我们不会有损失,她会倒霉。
非法交易之后,我骑车西行,
继续碰运气,她在巨幅细雨里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