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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就是一本介绍伦理学的小册子,它浮现出威名,又吞咽着未名,仿佛是一个机警而寂静的壁橱,一个安宁的平原上的小火车站,一次问候般的传奇(迎面而来却丝毫没有一点喘气),一盒胶卷……这一些都是机遇,都是一首诗。要怎样才能说清我对一位诗人的理解?批评看上去是使之清晰的工作,但是它走的是一条通幽的曲径,既不贴着湖面飞行,又不切着湖边慢语,像一位固执的花匠光顾着自己的花圃和根据。而诗呢?它不在清晰和浑浊的比赛中举手发言,不是终点的一根红绳子,犹如一个少年当家的孩子,独立地生活着。当臧棣沿着未名湖的一隅滑翔时,你首先觉察到的是什么?A一首讲述伦理的诗,B诗的这种可能性,C如何才是生硬和熟软?D以上答案均不牢靠。
批评有自己的套路,偶尔崛起,像噘起小嘴的樱桃说自己和麻雀一样虽小犹大。诗有它的花样,似乎平静地告诉读者要透过本质看现象。当我暗下决心要为臧棣的作品做一次批评时,就意识到下面的问题可能不是徒劳的:一,尽量发现2003年的臧棣较之先前有什么变化?这些变化又是怎么被感知的?二,从诗的体态、表情和品质诸方面找到进入湖泊的小钥匙。三,诗人西渡的赞叹(“臧棣属于那种必然要成为一种诗歌的源头的诗人”,“他的写作注定将哺育众多的诗人”)有哪些根据?四,对意义的偏重对于他有什么意义?五,“诗歌就是不祛魅”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形下作出的判断?六,词在他这儿有着怎样的词性?他是如何讲述词的伦理学的?在他的湖泊中,什么是肆虐的,什么是隐忍的?七,和批评惟一可能接壤的诗的秩序像什么?八,人们是如何谈论臧棣的?……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落实批评的样式,从我对臧棣的诗的印象看,某种形态的批评也许最亲切,现在,我所做的无非是去抵达它。从一开始,我就拥有两个目的:写出体会和获取想像中的那篇批评。
我常常琢磨着:要是有一种不费劲的批评,那该多好!既换汤(外在形式,“果”)又换药(内在本质,“因”),无疑是一种辛苦的劳作。在几乎要绝望时,我会发牢骚:诗就是最好的批评。类似于“诗就是最好的诗学”,依偎着妩媚的“是”,将两个事物摆在一块,省得人心惶惶。然而这里的“最好”有一点无端,更像是武断。批评往往是勤快的农夫般的工作,而非懒汉力所能及;一旦开展批评,就随时面临考验,如果能够说得太清晰,它又可能会是错的,如果不能说清,又像不在鼓点上发响的口技表演,看上去要么走过场,要么捧场,难遂人愿。……在众多的逻辑中,“联系上下文”和“前因后果”是最傲慢的“黑白双煞”。尽管批评者没亮相出来说,但是它们的确是两根结实的绳子,——因为结实,所以就当然地能够解释。既然如此,我就结合标题先从《采莲子》(2001)谈起。
悄悄地,他在我们的生活中
洗净了一只藕。
他往盛醋的碗里放了一小勺糖。
他完成了任务。
三小时过去,这只被洗净的藕
仍放在厨房的案板上。
这只藕共有三节,像寂静的会议室中
被羞辱过的三段论。
我均匀地切着藕片——
它们像一把没有流通过的铜钱。
我也完成了任务。
而你品尝着。一些比喻到此为止。
引用2001年的一首诗,也许有几个企图:一,通过所谓的“比较”,找到批评贪图的“变化”。二,将“藕”当作一个基本的隐喻以方便地发展下文。三,让臧棣成为立体的未名湖,而不是如履平地的湖面。比如刚才,你读了这首诗,觉得有那么一回事,但是还不知道我的底细,用来对比的另一首诗会是谁呢?我想,这是“投桃换李”的小伎俩而已。某些本领,就臧棣来说,这时已经学会,像习惯一样了,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在重复中不会溺死(腻死),就足够了。实际上,和“重复”的周旋,恰好能体现一位好诗人的才华。当我说出“某些”时,你别责怪我,这是出于谨慎,也是避免对阅读的干扰。不过,有三点要提示一下,它们与“后话”有关:一,四行一节的体态;二,第二节中的“三个小时”、“三节”和“三段论”的连缀;三,“我”这个人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人称的变化出于怎样的需要?——你瞧,我正在门口挑选一把小钥匙(一大把钥匙,实在多),而批评便穿戴整齐,似乎要赴准时的约,我的某些本领已经透明了,在你带着对臧棣的某个态度时,你也开始对我的讲究的讲究。这是多么有趣的交谈呀!
《未名湖》是许多首小诗的同一个名字,臧棣用心地编撰着这一本有关伦理学的小册子,既要注意它的过热,又要提防着它的苏醒。这个对象多么像一个容器,而且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良好修养,诗人每次思想上的涟漪,甚至是纸条上的一条折痕,都会促使它像湖水那样孕育着新鲜的事情。臧棣途径这片湖水时,像一只收集落叶和倒影的鸟雀搜索着一些关键词,有些词暂时在容器里歇息着,等待某次派遣。他喜欢两种未名湖的体态:一种是脉络清晰的等行章节,一种是像履带与齿轮之间的摩擦,在滚动中产生火花和热量。由此,我这样揣测:这是一位克制的诗人。这里说的“克制”是一个反复咀嚼会有另外一层意思的词。是的,要像臧棣那样,在谐音中发现:你拒绝得越多,表明你咀嚼越多。
什么会是未名湖的伦理学呢?关于道德的起源、发展,人的行为准则和人与人之间的义务的学说?臧棣在诗中屡次提到“诗”,仿佛它还不够湿漉漉。慢慢地,一些人不再看热闹了,而是在椅子上叫好,那个从险峰中递给你雪莲的诗人,不正是先锋吗?十年也许太短,不足以看出他的价值,那么,不妨耐心地等等,反正我们习惯了排队。而说到“价值”,就像在一条死胡同里倒卖外汇的非法交易,让人胆战心惊,怕被逮个正着,西渡的褒扬又浮现了。在我看来,关于某种诗歌的源头一说,的确能震撼一下,但很快又像给许多小瓶子贴标签一样麻木而机械。昨天,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如果臧棣的诗果真是一个源头,那么,还有其余的源头,怎么才能发现呢?至于说“他的写作注定将哺育众多的诗人”,我更关注的是怎么去哺育,也就是说,要发现臧棣笔墨下的维生素。他从险峰中来,宁肯先前“不自然”,现在已经被部分同行所关注,他的历险的确像是立宪,在山腰上不正有一册宪法草案在闪耀吗?正如祛魅与返魅,哺育与返哺也是一对好伙伴。在这时,你会觉得臧棣好像神农氏,尝遍百草,为的是留下某些无毒的方子,免得后世还在重复中尝试。而尝试之后,正好留给他人一些常识;神农氏则长逝而去。
有趣的是,当我拿神农氏作比方时,就难免卷入一个新的漩涡。臧棣在小诗中并不嗷嗷大叫,也不对嗷嗷待哺的他人主动援手,他自顾着自己的“克制”和独创。神农氏不但尝百草,而且“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至于“耕而作陶”,那又是尝试中的发明了。如果遇见了一个善于猜谜的人,他也许会这样对号入座:“百草”就是无数个未名湖,是无数的词以及更活泼的指涉;“耒耜”就类似于诗的章法手段;“陶”也许就是伦理学和诗学。——这是因为“神农氏”所引发的岔道,以上想法仅仅是呈现,却不愿意过于称羡。
未名湖的伦理学会是什么呢?对一首诗的见解,也就是对伦理学的简介。有些道理决不容许倒立,要坚持,要发展,而诗人与诗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与词和物的关系,与别的诗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首诗的立场,都是存在。你可以偏离,但一定有某种神秘的有章可循的骈俪叫唤你回来。在写给臧棣的一封短信的末尾,我这样写道:“你在北方给我信心。”这种信心,就是欣欣然,就是一位诗人通过诗将某种伦理传递给别人。信心可以分成两边,一者他写得多,所以暗示着多不一定是坏的;二者他尝试,隐含着“怎么写”还不只湖面上的这么些。
2
始于1997年的“元诗”系列的写作,是有意识的,臧棣告诉我:“……它们之间有一个共通的主题的话,那么,这个主题就是要用新的方式揭示什么是诗歌。或者说,试图显示什么是我们这一代诗人所理解的诗歌。”——“它们”包括《情景诗》、《戏剧诗》、《田园诗》、《抒情诗》等等。从标题上就隐约觉得是一家人。它们对于我的触动,最初是简称为“自觉性”的态度。臧棣正在努力地做些事情,乃至于没有深入的阅读,你就难以窥探到他的诗在时间先后上的变化,也许你会觉得那些诗与时间没关系,像刚刚从地里拔出的春笋,停留在某个相对成熟的层面上。好比我读他的“纪念”系列中的一首:《纪念戴望舒》。丝毫不觉得是写于2000年的小诗,就像他刚刚从课堂上回家在本子上记录下的十五分钟前的想法。在纪念一位诗人的诗中,这么结尾就显得亲切:
五十年后,情形多少有点改观:
雾的合唱团带头解着
捆紧黎明的绳索。
如果不微妙,要读者干什么——
记住!理想的定义是,诗是一次胜利。
我也会对这种“就诗论诗”的做法感到欢喜,仿佛有一个秘密在朋友们的小圈子里流传。他还有这样的诗:《我们如何写一首诗》(2001)和《新诗的百年孤独》(2002)。除此之外,“诗”也作为一个喻体时常在诗中亮相。臧棣还有不少记述游历的诗和赠送给朋友的诗,比如我读到他写给诗人肖开愚的《在修平根》,就是游历和赠送的二合一。出于某种强烈的印象,我把它的第一节抄录在下:
绝想不到它们会如此漂亮——
两只黑天鹅加上
一只白天鹅,缓缓游弋
在古城堡周围的小湖里。自然地,
自然就是一下子自然多了。
这时,你会不会面有愠色地反问我:这里有什么“强烈的印象”?我呢,会像回答期末试卷上一道简答题那样说:一,三个“自然”不正好显露了臧棣对词语的感情吗?二,在他的章节里,会有不时浮现的破折号,像是提着灯笼的青蛙在引路。三,他爱用“像”、“仿佛”、“犹如”,将株距减小或扩大,在小节里面往往有许多小技巧,它们起着推波助澜的哄,沾着由此及彼的亲,带着抛砖引玉的故,为此,你还能发现他会很口语化一下,也会发现某个复句不亢不卑地花费了三行,似乎要告诉你“心灵是一次正直加上三次转折”。
咱们再来说说“自觉性”。在一首诗中,作者想得到什么呢?想不想区别于以往,哪怕是用一个早先避讳的词,用一种更复杂的体态,造一个蹩脚到了头顶的句?有时,读了什么,看到什么,然后找到熟悉的纸笔或键盘,趁眼前那缕不清晰的氤氲缠绕时,他会利索地记录下什么,或是受一个词的驱使,或洞察到某层关系,或抄小路去了哪里。除了想得到什么,你还要考虑自己的局限性。对于久经磨练的诗人来说,感觉到哪儿受到约束,就会去硬碰硬,想点策略,例如“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洞察力有时要比想像力更重要。所以,当你非要说臧棣的写作有哺育的作用时,我可以在众多理由前加上一条:他是这般清醒。比如他说:“我现在的感觉是,最好让诗意产生在句子与句子之间,而非仅仅停留在词和词之间。准确,新奇,硬朗,绵延,优美,轻逸,大致可以归入我在遣词造句时追求的东西。一个更明确的原则是,我从来都有意识地要求我的诗歌语言‘不自然’。”
如果非要举例,你才可能拘礼,我就从他的诗中摘下一些来:
你知道,有的时候,
一行诗就是一排栅栏。
另一些时候,一行诗
会稍长一点,长得天真烂漫,
如暮春时节的一段湖堤。
(选自《未名湖》)
这就是诗。这样的状况——
几个抱成一团的人也许可以
轻易地排挤它,甚至否定它。
但是,一个人也能出色地肯定它。
(选自《参考消息》)
它解雇了语言,
理由是语言工作得太认真了。
它煽了服务对象一巴掌。它褪下了
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
(选自《新诗的百年孤独》)
仿佛最近的两年,他更加敏锐于“诗中之诗”的阐述,在部分的诗篇中,“你”的采用,不但维持着一种青翠活泼的局面,而且像两个亲切的对话者。因为他有所遐想和猜测,因为认识走在表达的前头,所以我悄悄地说他是一个冷静但不冷僻的诗人。我常常觉得他有一种亲切感,不光是因为他在诗句中表达了无数的“小”,还有他利用自己足够好的教养和记性复原了日常事物的湿漉漉的本性,似乎它们都本来就是一句潮湿的台词。2003年的臧棣是两个臧棣的和:一是游历中舒缓的讲述者,隐约要找到了语言的根;二是更加关注手头事物的家庭成员,从一根藕中看到了奇迹。作为一次批评,我一边担心它几近于批评,一边又想给它一顶能为小草撑腰的帽子。犹如臧棣的“就诗论诗”,我也想“就批评论批评”,只要你再细心一次,就会发现我的批评中的句法是一次调皮的活动,有时的确是这样的:
每细心一次,就大胆一回。
每骄傲一下,就完美一小会儿。
(选自《颐和园》)
既然引用了《颐和园》(2003),我就想插嘴。这首十二行的小诗“如同拱桥插足烟波,连续十七下,才歇一口气”,是难得的锻造之作,它几乎是臧棣某一类作品的缩影。早晨走在小街上,看着日复一日的市民忙碌不停,就像我吃了数十年但不腻烦的米饭,我怀疑在批评中讨论“变化”是否中了某个方法论的圈套?臧棣写了许多,有时又将旧作拿来修订,况且我与他的交流仅限于一次访谈和极少的客客气气的通信,所以谈论他作品中的纵向变化,不啻为竹篮打水。表面上,我像是为自己开脱,实则遇见了一块块坚硬的岩石,隧洞还要不要笔直地前进呢?
3
午间看记录片《晋商》,在讲述票号“日升昌记”时,我似乎回到了伟大的传统中,是的,我用了吝啬于用的“伟大”:“人所弃我所取之,人所去我所就之,而公之业益饶。”这促使我回到伦理学必须要谈论的“义务”中来。马可·波罗说过,“也许我不愿意讲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作为对象的诗,它已经足够“摆谱”了,只要你进去,就能够有自己的世界;而批评意图明显,试图清晰,刚刚一努力,就使对象暗淡,就可能障蔽了另外的风景。诗的伦理学暗暗地撒满出自己的“义务”,批评也有自己的义务。臧棣在暗暗承担着怎样的义务不正是批评的义务吗?至少有两个心境不同的臧棣从两端往里走,直到出现一首中规中矩的诗。我在寂静的路上想到了传统中一个词:中庸。所以,我要赞叹趋向于中规中矩的清醒的努力,并且为之庆幸。对于诗,你讲述得再多,仍然还是那么少,乃至无法得到它;对于批评,你讲述得越多,却遮掩得越多,似乎天性使然,或者有那么一点营养不良。由此,批评的许多努力不在于讲述一首诗,而偏重于减少那种因为“失去诗”而存在的害怕。仿佛不到与诗平起平坐的位置誓不罢休。
臧棣要为“公之业益饶”担当哪些义务呢?对于单个的诗人而言,在未来某个时点反观诗的传统时,他是否通过自己的创造完成了对这个传统的一次添加,仍然是一个不小的激励。当他体会到“公”的存在时,就不免陷入沉思。当然,这些事也可以不去想,但是当他为类似的事情激奋时,他的根是红的。我喜欢那种追溯历史和传统的记录片,喜欢面临灾难而凛然大义的那些人,喜欢低调中被逐渐发觉的记忆。我不知臧棣如何想,但是我这样来想,批评就会随机应变,尽管它比一首诗的变化要慢而又慢。
“义务”是一种寂静的乐观,是一种严格的自律。诗人意会到的,便是他打算坚持的、遵循的和延续的,“他律”可以作为一张铁丝网,为他的突破指出一个方向。就像在课堂上难以学习到创作的精义,他无法向同行取到更多的经,这是一条坦途,全由他独自完成:完成陆续不断的诗,完成诗中的始终,完成自律下的完美的伦理学。我怎么把臧棣的一首诗朗读给母亲听?诗的意义的归宿似乎在这里消失了,而在另外的屋檐下潜行;我想到了西渡说的“哺育”和“源头”,它们可能有这么一种意趣:臧棣的创作只传递给同行,以及他的亲密的熟人,以完成一次优雅的伦理体操。我很少读诗给母亲听了,她忙碌于琐细的家务,而我是另外一个院子里的漫游者。当“义务”对普通大众有所愿望时,诗中的伦理学开始了最唇干舌燥的一课。于是,臧棣会收起翅膀,专注于诗自身的姿态,专注于某种通则存在的可能性,专注于诗应然的状态。作为薪火的承担者,他的优雅和忧虑都在于传递前的火光一闪,仿佛命运完成了庄严的一瞥。他在诗的观念上树立了一块界石:我已经到达此处。并且留下一些注释,对他的路径和各种心得、风霜以及忐忑加以说明。如果他符合两个条件:有能力完成和碰巧触及了神秘的机关,那么他没有呈现出足够的征兆,没有发出声音,就违背了伦理学。2003年是臧棣扩大自己影响力的一年,巩固诗的姿态,调动词在句子中的位置,切近日常事物,以更细腻的“小”和更果敢的“是”,以及更锋利的“不”,完成“诗中之诗”的内部张扬,落实各种元素的“办公桌”,这些均成为嘹亮的军号般的晨曦。当然,在谈论臧棣的自律时,还要注意到他的学习能力,他对外界的新颖的写作成果可以更利索地加以吸收而“臧棣化”。——我不愿意用一个标签,因为它是记忆差的表现,是对过去的一次扼要说明,同时也可能是一次蒙蔽。
它吸收营养时,像一株晃动的玉米,
它睡觉时,像一只怀孕的野狗。
它散步十,像一条小河流过
横匾般的铁路桥。
(选自《新诗的百年孤独》)
……过分严肃时
我们就喝花茶。有点冒昧时
我就去厨房削丝瓜皮。当真实
也无法跟上我们的步伐时
我们就用红葡萄酒
互相骄傲一下。
(选自《纪念安德烈·纪德》)
有多少只企鹅
就有多少棵白桦树——
毕竟,没有谁能禁止我们这样想。
(选自《白桦林》)
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灵感
(选自《在海参崴》)
不真实不一定不漂亮,
或者,不漂亮并非不安慰。
(选自《反诗歌》)
这就是其中的一例。
不典型,不等于不突出。
(选自《美人鱼》)
风趣有时比风格更有力
(选自《斯帕福德湖》)
这里,风情多于风景。
(选自《未名湖》)
下午在一个会场上,荡气回肠地读一本诗集。我会先读它的序言、后记和相关的文字批评,然而才去读诗。我是那种把好葡萄放在末尾吃的人。对一首诗的所指的盯梢,往往变成了对它的能指的开采,批评是在于发现诗的意义呢,还是重在寻找诗的特点?这种选择丝毫没有两难性,但容易迷惑人。我看见了批评的另外一种用途,将一首诗裁剪下来去和一个论点吻合,而且做得越温和,越是像真理的发现。我为此摇摆不定。也许,伦理学包含了解决方案。诗人的品位、良知和品性纷纷绕过黑色的汉字向蹙眉的读者打招呼。我知道,理想的批评是“那样”。我很担心批评有一种怪异的语调,好像它受过严格的家教。“理想的定义是”,调子要活泼一点,要直指要害部位。
我更喜欢观察那种神秘的力量,它是如何推动句子的轮子的,又是如何匍匐、腾挪和飞跃的。现在的臧棣是一个扎眼的牌子,也会是在暗地里变化的拍子。比如上面所选的章节,就是一个定式的多种变脸。朋友眼里的臧棣是抓一把涟漪放在轮胎下的诗人,是与荷花沾亲带故的人,是花枝不招展下的观察者。哪些熟悉的小窍门留下来而不会伤害作者,不会伤害下一首诗?我不正在一条刮风的小道上发愣吗?——批评究竟有什么企图?会场上的同事非要看一眼书的封面,给他看了,他的欲望很快就消散了,仿佛在说一首诗不正是尸首吗?而批评呢?想打捞尸体的警察吗?想观看警察打捞尸体的惊诧吗?质疑就是向出色致意!
4
晚上,我跟母亲聊天,从旧时的老乡党到外婆曾经使用的那种筅帚。假设我要就这些谈话写一首诗,我会怎么写呢?臧棣会怎么写呢?比如这样开头:“晚上,母亲谈起了山。”出于某些需要(不同阶段的诗人往往有不同的偏好,也就有不一样的需要),这个句子还可以变换成别的样子。由于“晚上”是不确指的,对它的修饰雕琢,往往能见出不同的诗人,是否这样修饰:“在这次薄雪之前的晚上”?——“这次薄雪”可以增加一种亲切感,宛若眼前,并且加入了更多的素材(素材多,可能性就多)。如果你觉得由一个词发展成诗的第一行,作为时间状语的第一行,能够接受的话,那么你的挑剔可能在于如何发展。你会想:为什么是“这次薄雪”?是不是“薄雪”试图在后面强调什么?于是臧棣可能这样开始:“在一只胡蜂颤动着,像一把的钥匙/趴在虎尾草上的晚上”。由一行发展成两行。也可以这样:“一个晚上就是一次传奇”。或如此:“有一个晚上”。将时间变得隐晦起来,远远地给你一种真实。
接着,开始注意“主谓宾”的造句方式。什么词适合做主语呢?你可以这么写:“山谈起了母亲”。或“山让母亲谈起了山”。方法很多。现在看动词“谈起了”。臧棣可以这么说:“母亲提起了山。”这样一置换,就多了一点词的自身的妩媚。变化还有许多,对这种内部的变化,恰好是批评无法尽心触摸到的,仿佛根本无法了解这种诗的器官般的“出没”变化。在一个词的落实前,加上一点修饰,有时是必要的,而通过比喻引出其他的审美情绪,无疑使臧棣的写作得到了快感或者说“快感的延续”。有时,在安静的晚上,你去掂量臧棣的句子——“像一个蛙泳教练在前妻的婚礼上喝得似醉非醉”——就能够挖掘到少许体验。我看见过一些批评对小说的分析,比如对卡夫卡《变形记》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第一段的热情倾注,这种注意力用于诗的第一句的分析也是好事,但它充满了危险。这也是我对专业的批评家的一种担心,创作中的体会有时是那样的微妙,从批评经验到批评的路上,也许足够顺利,但往往不够准确,尤其是“引文”和“注释”无法满足“联系上下文”的呼吁而误入歧途。“引文”依然是那么漂亮,而且体面得像一本《现代汉语字典》。——而从写作经验到批评的路上呢?我的质疑就是向他的执意致意!
◎雪山
此处已可以望见雪山。
小心翼翼地,偏远总结着遥远,
但还不是不可知的世界
教你如何交朋友。
你也不必假装懂得
为什么在这里领情会比领悟更微妙。
山坡上的草甸平缓得
如同一句关于牦牛的谚语。
一只胡蜂颤动着,像一把的钥匙
趴在虎尾草上。对有些人来说,
虎尾草是陌生的植物,
很可能,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它。
而对另一些人,虎尾草始终是
一把打开的锁。什么东西
会因鲜艳而失去部分真实呢?
什么样的事物又会因此而遭遇例外呢?
此处已可以望见雪山——
某种遥远使它看上去像一位朋友的父亲,
流溢的闪光则帮助它
走进我们怀旧的厨房——
在那里,我们很容易就说到
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镀铬的锅盖。
一只胡蜂不知道它会被比作
颤抖的钥匙,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
对付内心的悲哀的,
正如一首诗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发出如此的感叹?
以及它,为什么要这样戛然结束。
◎哲理诗
有一棵树。从百米远的地方
你看不出它和其他的树
有什么区别。你也不必告诉我们
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它的。
从二十米远的地方看,你发现它
有一棵椿树的轮廓。
和周围的树相比,它在姿态上显得舒展——
像一个蛙泳教练在前妻的婚礼上喝得似醉非醉。
距离挪近到十米左右时,
你已可以确定它是
一棵香椿。你甚至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时
你会误将它认作一株臭椿。
但是,它和你在别的地方看到的
那些香椿和臭椿树
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它不过是一棵椿树。
许多年过去,你从各个方向
经过这棵树。大多时候是跑步经过。
但你从未抵达
距它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它的树干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太古怪了。是的。甚至在写完这首诗时,
我也不知道是谁把它们刻上去的。
◎未名湖
一个传奇就是一次问候。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赞同
这样的想法。中秋过后,
小湖安静得就像刚从橱柜里
拿出的一张小毛毯。
花纹如同皱纹——
带你一块玩时,他们才能看到
荡漾的波纹。小秘密
就是不解心头恨。如同掠过湖面的蝙蝠,
万古愁飞得确实有点低。
这里,风情多于风景。
散步就是兜圈子,
一会儿甜得要命,一会儿咸得要死。
几个人懂得欣赏渺茫
的确不能把大伙怎么样?以后仍会如此。
偶尔,美好的天赋拗不过
天赋多么美好。前者是
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时,
周围站着的全是
低沉的有魅力的陌生男人。
后者呢?似乎从未有过
准确的形迹。旁证到是有一些,
比如,一点点自然就可以松开几只喜鹊。
或是,落叶晃动如纸条
为自我和自我之间的缝隙免费催眠。
也不妨说,孤独即自由。
矛盾于爱意味着你还有很多次机会,
就像这秋湖,它差不多能融和
所有的事情。例外在别处——
有时,这样真的很了不起。
如果你给群众开讲座,往往会收到两个纸团:“请举例说明”和“请落到实处”。如果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众多可能条件下的例子和示范,是“实处”,那么一篇已写就的批评呢?只是对一首诗的一次性消费,只是为别的批评提供引文,提供注释,而自身的完整性早已铁板钉钉?那首被消费过的诗还能浮现,但批评就像一次性筷子,用完了事?我的确有许多疑惑。于是我挑选了上面三首诗,作为对自我言说的两个不署名的纸团:举例吧!落到实处吧!——我在臧棣前面加上“2003年的”,这也埋下了地雷,在自己回撤的时候,要是记性不好,就会炸伤自己。三首诗被挑选出来,它们就蔚然成风,组合了一个小宇宙,可能有点扁,但能够挺身而出。我曾经设想过一种关于批评的“行为主义”:将某些诗或部分章节挑出来,然后按上一个标题,不就是一篇卓绝的批评吗?
如何来分析它们呢?挑选本来就是一次感觉,是一次过滤,在某个瞬间要说的都已说完。但是,批评还不满足,还要让你表达出来。想是一件事,写是另外的一件事。分析一首诗是一回事,分析三首诗是另一回事。后者暗示了比较的必要性,以及它们抱成一团就是一个等待展开的疑团。一首诗可能像扫自家门前的雪,不打扰别人;而三首诗走在一块,就很可能对批评施展一次阴谋:要是不知道它们内在的一致性,那么,就无法凯旋。有时,批评竭力做的无非是“自圆其说”。我挑选2003年的三首诗,便是一种小策略,也是一把上了柔软的保险丝的电闸。《雪山》是一种不分节的叙述模式,也是臧棣调教得顺心的小宠物;《哲理诗》是他的“元诗”的一种,表明从1997年开始的尝试仍然在继续,它是“四行一节”的示范;而《未名湖》是伦理学小册子上的一页,是“五行一节”,这会让眼尖的读者去揣测“四行”与“五行”的分别。在三首诗里,谈论诗也是内在的触角,比如《雪山》和《哲理诗》在结尾时的一致性。
臧棣在诗中习惯用“你”,强调了一种讲述的特征,但“你”是模糊的,可能是“理想的读者”,偶尔会是另外一个臧棣。什么词在做主语?“小心翼翼地,偏远总结着遥远”就是一次听众席上的举手。这与批评理论上的“提喻(转喻)”有关,部分越来越称王称霸了,它要抢夺整体的位置。而“偏远”与“遥远”的快速比较还来不及拥有答案,臧棣又给出了“领情”与“领悟”(以及《未名湖》中的“花纹”、“波纹”和“皱纹”,“风情”与“风景”)。这些伙伴一般的词写的时候是那么快,而理解起来要那么慢,比起“香椿”与“臭椿”、A“正如”B、甲“意思是”乙等情形来,显得更费劲。这是主语的一种。
而另一种在《未名湖》里,比如“一点点自然就可以松开几只喜鹊”、“几个人懂得欣赏渺茫/的确不能把大伙怎么样”、“美好的天赋拗不过/天赋多么美好”。也许初读时,会觉得有一点“不自然”,但这正是诗人想得到的,所以,从“不自然”到“自然”是一个“一点点”去达到的过程,这也仿佛预示着臧棣的某次具备“源头”性质的探索要谢幕了,新的出发有待开始。这种“不自然”在其他的诗人手里也得到了品尝,如此,它不是臧棣的“私藏”时,就不会乘坐神秘的轿子了。
在《雪山》中,“胡蜂”和“草甸”作为主语色彩的本体,会被调皮的喻体欺负,好像喻体才是诗人想要的。读到它,我其实想到了另外一首诗:
……野猫蹿下锅炉房的屋檐,
胡乱地,抓一把涟漪
放在出租车的轮胎下。
避雷针给大大小小的背景
背诵联合国宪章。
夜蝉的合唱团像是
也不甘落后,狂乱地,
敲着婚姻法里的栏杆。
(选自《城市诗》)
也许,有人说,臧棣复苏了一定的古典主义。这是一条思路,却需要佐证。形容词生来就是诗的忌讳,而在臧棣处变成了“机会”。如果他着实让同行们认识到这种卓识,那么这条僻静的小路就要得到一次茁实的成长,而不能像在浑浑噩噩的浊世里毫无出息。——这也是一次伦理学的击掌。
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是否也是关键词与关键词之间的关系?节与节之间的距离是怎么体现的呢?有一次我写了一首小诗,最初是《雪山》般的不分节,但是在输入电脑时,此前我敲打出了一首不分节的小诗,轮到敲打它时,我就不忍“重复”,于是将其分成“四行一节”的样子。巧合的是,它似乎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我发现:长久的练习已经让“不分节”内部的一颦一笑类似于“四行一节”的憨态。也就是说,分节与否已经仅仅是一次临时的抉择。臧棣的分节有哪些需要和讲究呢?
中午的太阳真好,我又在想批评是否要主动出击一类的问题。对于当代诗人的发现,以及一点点的归纳,是不是批评要尽快去做的?如果批评成为好朋友之间的一种督促,一种类似于应酬的东西,这样它是否失去了光泽?发现出色,并且加以记录,使自己也显得生机盎然,这也许是目前的批评之使命。臧棣像一座冰山,已经被不少批评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而且还在新的理解中,这么说,他是幸运的。但这样的“幸运”也会被其他的伤害与遮蔽所抵消,正如他在《哲理诗》写道的:
许多年过去,你从各个方向
经过这棵树。大多时候是跑步经过。
但你从未抵达
距它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批评依旧是需要耐心的,要主动地和出色的诗人在一起,甚至可以说,与其去发展批评的复杂性,还不如听诗人一次自述。而本来就少数的批评也可能不称职,不称职就是不诚挚。所以诗人会幽幽地说:“几个人懂得欣赏渺茫/的确不能把大伙怎么样?以后仍会如此。”“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时,/周围站着的全是/低沉的有魅力的陌生男人”,可又能怎样呢?也许一个诗人的身边有许多出色的批评家,会是一桩美满的事情。但问题是不能因为与诗人的“陌生”,而不能区分“香椿”与“臭椿”。“低沉的,有魅力的”,这是多好的期盼呀!批评从来就不是一个调子,不是一种高调,不是同一个声部的出声,而是摸索着,像树叶摩挲着空气。同是那座雪山,“某种遥远使它看上去像一位朋友的父亲”,这是一种眼光;另一种看法也许是“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镀铬的锅盖”。简单的句子里不吐露着深奥的机密吗?……是呀,批评不是投票,也不是发善心给庙宇里赞助什么,而是静静聆听,像一个自成方圆的蒲团,像一次短暂的出神入化。
(200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