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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方李靖:“茫茫黑夜测量”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6-21  

方李靖:“茫茫黑夜测量”




I
发光的立方体在黑暗中上升
我认出了它:持续工作的玻璃电梯。
一块光的活塞,抵抗着重力
并在夜晚的通道里缓缓磨损
 
我曾在白天的透明管壁里
观看风景从三面包围;轿厢的两侧,
钢索微微颤抖:像一次垂钓
把我从一个下沉的世界里轻轻打捞。
 
黑暗使光的运动意味深长
它在一些楼层的位置暂停又重启;
在视线的期待中试探夜色深度,
每一次移动都是对空间的垂直测量。
 
而无从预判的下落,仿佛意志
不经意间松弛,那代替我
承受重量的钢索,来回拖拽神经:
在反复搬运中,你不是解放的西西弗斯。
 
不是每一次,光明的房间
都会比上一次攀升得更高,
当它突然下降到我所站立的地平线
我想要拒绝进入高处的体验。 
 
II
厢门完全关闭,
夜晚就会以深渊的方式从脚下跃起。
我的视线提升室外的楼群——
黑幕上更黑的垂直剪影
 
稳定的光源填充一格又一格
窗的洞穴,仿佛均匀分布的锚点
固定一座塔楼城市的立面。
在那坐标精确的网格上检索,
 
穿透晶状体,穿透此刻
眼镜和墙体的双重玻璃,我用视网膜
捕捞遥远的光明信号:实像?虚像?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适合用于
内省的空间:在这人造的装置中
不可见的电力还在连通
数字按键意图指向的楼面,不必强化视力
 
就能构造出对于高度的感觉。
这日常的训练,只有那些以机械节奏
保持晃动的钢索,保留我在这内向攀缘中,
一次又一次真实的漂浮体验。 
 
III
那索引每个“房间”的矩形窗格
在黑暗中整齐地复制光的面积;
站在玻璃的这一边,
我想起一件动人的事迹——
 
也是在透镜偶然地放大后
微小的“细胞”被命名为“房间”。
繁衍与复制有些根本的差异:
因为爱有一条隐秘的路径通向世界。
 
但我要如何说服自己并使你也相信
当身体和空间试图同构双重的困境,
一个强烈的结构自我的意志
也同时出自于此刻爱欲的清醒:
 
触摸这道光滑的空腔壁,
外面——凝固的世界全部是坚硬柱体。
向上,那虚拟的最高点
抽吸月球和地心间最古老的潮汐,
 
越是在此刻就越想看见
当我登上这条失重的阶梯:
那发光的刻痕在怎样标记钻探的过程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 
 
IV
爱欲想要长出一具肉体
在这个透明的小房间,
思考造物的过程变得更像在做减法:
我要把多余的零件从头到脚脱下
 
一条明确身体内外的边界
在夜晚也并不比在白天更清晰:
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
眼镜是我辨识城市纹理的透镜;
 
此刻,当我置身这口夜晚的深井
波动的手机信号,
还在连通纵深结构之间的隧道
排除潜在的密室困境,我才能镇定旁观
 
一些习以为常的词语是如何保留
器官、工具与空间的拉锯。
(譬如,眼-镜,手-机,心-室的命名方式;
还有瞳孔的暗房这类比喻)
 
你的诞生再也不是纯粹裸体:
你在人境之中暴露啼哭和恐惧。
在一天中最为逼仄的时候,
你思考的边界略大于黑暗的边缘。 
 

偶尔,我也会反省
那贯穿我与世界之间的莫名敌意。
孟子不是有云: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少年时我独爱这样的句子,
“天地入吾庐”,也同样试着领悟
“结庐在人境”,如果它们可以显现又隐蔽
我存在的标记。而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限而绝对必要的抗拒,
成为自我结构时分泌两扇贝壳的动力?
一则可能涉及性侵的虐童事件里,
幼儿园阿姨是如此令小朋友恐惧: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
可以伸到你的家里……”
在无法识别真伪的年龄,
我为孩子们遭受的谎言和暴力痛心
 
那么已经成为家长的成年人
是否也能意识:你们今天正以各种形式
暴露在那权力系统中任意装配的
为了监控、入侵和剥夺的眼睛? 
 
VI
等到最后一个数字按键
执行完它的指令,
一段有限的直线测量
终究要悬停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唉,这堵塞在喉管中的肿块;
那不远处的塔吊还在半空中执勤,
未来的世界,就是从它手中
出售的一间又一间混凝土监狱:
 
内外与显隐,向上的可能
都在审慎的试探中逐个辨析。
现在,这口被一维的目光
所探照的深井没有了别的逃离,除了
 
以重回零刻度线的忧喜重回地面,
并打开房间走向大街:
此刻的室外空无一人
但它的白天可以为百万种交叉的视线通电。
 
(……只是那来自他者的目光,
也会不可避免地亮出一道……)
最后一次走出轿厢,
我有一颗茫茫的心独自走在路上。 
 
VII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
为数不多的本领中,对街道的观察
是一项迟迟没有开始的学习。
一个充满危险和丰富事物的世界容器,
 
在它的无数子结构中——
我坐上固定路线的公共汽车,观看
由车窗随机摄取和即时播放的街景:
这日常的玻璃中竭力承诺的永新。
 
当速度擦除了沿途广告,无限黑屏
在地铁车厢,我终于要面对
我也沉没其中的海量人像:
在反光的放映中我只能认出一张脸庞。
 
一次心血的来潮,也曾把我
推向南京路步行街的汹涌人潮
在那条迎接新年的午夜大街,
恐惧的本能开闸想象力的狂潮——
 
无数双脚在身上踩踏,
陌生的搭讪就把你拐去远方的无名山区。
那时的我怎能将爱和勇气召唤: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VIII
尽管还有未曾挖掘的深渊,
我也不再满足于自我结构的测探:
这些是自我赋予的权力下,
可以凸显也可以凹陷的黑暗。
 
有时,当目光的镜头转向
生活在同一个街区的人群,我知道
视力也不能完全托举行动的重量
聆听或收集故事是一种古典美德
 
把它们写下,就是一场声音的多重奏,
为了消减今天的景观世界中
那些高潮不止的“凝固的音乐”。
当我行走在楼群间逐渐夹紧的缝隙,
 
日常和历史都在呼唤一个广场。
而那个已经消失的广场上,
失踪的血液还在寻找承载血脉的后裔: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在一个可以变得开阔的世界,
我想去重新发现关联远方和人们的视域:
为了那不能用复制去实现的,
属于复数的人的命运共同体。 
  
 
注:
谨以此诗致谢王晓渔老师和蒋瑶瑶学妹,纪念我们共同阅读的第一本书,来自阿伦特的《人的境况》。
本诗的标题改写自塞利纳的小说名字《茫茫黑夜漫游》;
“天地入吾庐”出自清代词人张惠言《水调歌头·今日非昨日》;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出自诗人谢笠知《闪电》;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出自诗人钟芝红《当代练习》;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出自诗人程一《苦盘古·血》;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来自2017年11月曝光的红黄蓝幼儿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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