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真正是一种崇高的东西,而且它和统一一样,都是无条件的。”
——谢林《世界时代·原稿1》,1831年
1、登顶的鬼魂
你听见什么?
(我努力听,只听见风。)
不,听觉终结了。你听见的是最后的地震
带给这困厄不尽的大地一场永久苏醒,之后,就没有大地了。
(怎样称呼你们,活人还是死人?)
与其说我们死了,不如说,是珠峰把我们抛向它的反面。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在抬升?是什么在耸立?
你,来自东亚平原的人,你知道你看见的是反面的珠峰吗?
(到处是雪雾,我什么也看不见。)
接受这抹掉了一切可见性的造山运动吧。当暴雪
凿空你的眼睛,闪射的空无不断改变等高线
你就会看见我们,在雪盲中认出一张张世界主义面孔
听,你听到什么?听到我们在叩响这扇与世界相反的大门吗?
(你们的名字是什么?)
安德鲁·欧文、乔治·马洛里、罗布·哈尔
史考特·费雪、南波康子、道格·汉森和更多我们不知道名字的人①
任何一个远去的夏尔巴人都是我们永不到达的终点。
任何一个夏尔巴人都是我们最后的夏尔巴人。我们
不再企及他们,是对他们的彻底公平对待。
(但我听见,你们仍在呼吸如雪雾中最轻的雪。)
不,我们不呼吸如同没有祖国,没有高原反应如同没有世界。
在这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时刻,我们要走向未完成的登顶
登顶!登顶!登顶就是抛弃起点与终点!
英国人、印度人和日本人,我们已经忘记了祖国,与我们到达时
草草学会的第一个本地元音同步,纠正了生命中所有无可挽回的错误
登顶!登顶!登顶就是抛弃起点与终点!
合唱
赞美飓风,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赞美错觉,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大门在打开!赞美喜马拉雅!
登顶!登顶!登顶就是抛弃起点与终点!
……听觉已终结,为什么
我听见这首不被收殓者的国际歌?
为什么,我听见濒死者的喘息
像永在拨打一部永不接通的卫星电话?
我的影子在拥抱他们,我的身体却并不。
可是,风雪已掀开我视而不见的另一页
我要听信他们,把这世界主义魔山
当作一扇彻底的大门吗?
当我想让他们告诉我,他们的语言
立刻沉默,我低声嗡鸣的血流声
如来不及对他们说出的告别。
我想踏着雪崩,跟上他们
可我能够跟上残骸吗?
不,一场雪崩我就会失去他们
一场雪崩就会否定我与他们的区别
我的语言与死人之声的区别,我的语言
与残骸的区别。不论向何处看
我只看到我的影子,在雪雾中追赶
它们的领队。“请等一等”,我说
“请给我理解你们在剧变中成形的
雪顶完成一次鬼魂进取的机会”
让我也在那里放下一把语言冰镐
尽管我可能是错的,但显然没有
辨认它和允许它放下的内陆地带。
但我被留在失败中,留在
被他们剩余的语言中,我还不如
搬运世界粪便的夏尔巴人。这满山的不可收殓者②
携带着绝对之“不”如最后的装备
是的,他们是绝对之“不”的残骸
继续走他们的路。哦,残骸
是我要在自我反对的第三极,走向的最终身体吗?
当我在残骸之中看到世界史的最后一页,这是
残骸的友谊,我怎样接受这无人能够给予的馈赠?
视野终结了。当我们面对他们
我的没影点终结了。时间过程消失了的时间
支持我跟随这全新的“十二个”,残骸也是人子吗?
我想继续走他们的路,跨越大地的愤怒之门
但我只能彳亍在这困难的透视法中,了望
那些在风雪中轻轻碎裂的身影。
告诉我,怎样走出这一步?在我与他们
我与全部语言的区别时刻,我只能旁听风雪吗?
忘记你自己。
(这是反过来的德尔菲教育吗?)
忘记你的共和国,忘记你由此而来的城市、沼泽和水系,至少这样你稍稍会明白
你的所在地。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世界精神,空间的转变是你经历的最后对立面盯着你。
(我什么也看不见,盲目是唯一的足迹吗?)
好好做一个目击者,在视野终结之前,你还能看到抹掉视野的飓风
在你那奇怪的消沉中最后一次激起,你对未来的意识。
这是无人应答的残骸的未来,然后,回到你的人类世,走完你自己的路吧。
(我怎样对我的反对面,说出作为我的对立面的你们?)
听从你的喘息,在喘息而非无呼吸中寻找你的语言,无呼吸是你不可企及的永恒现在
在经受了体能的丧失后,你会发现没有一具肉体可以走向我们
没有一种体育锻炼可以在千锤百炼的动作中表现动作的破碎,精神反面的精神。
沿着你心跳的递减,或用你的话说——沿着丧失——那最后的签署过程,姓名消失前最后的姓名,别低估它——这是你最后的风雷。
(失去了一切的你们,怎样谈论你们的国家?)
不,忘记你的斯文·赫定、乔治·马洛里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吧。
没有一种地理大发现可进入无地理之地。你们那残骸搅拌了地基的地震新区没告诉你
地理终结了吗?当我们死在这里,没有瑞士、没有英国、没有印度和日本
但你却不能没有中国。把停止发现当作最后的探索吧,这样,你才能够刚刚接近残骸世界。
在你们的自我斗争与战争状态中,残骸才是你们真正的第三方,碎片能联合你们——虽准确而言,我们并不碎裂,而是枯萎。
(你们——鬼魂——才是最后的探索者吗?)
那么,现在,你将懂得残骸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不论我们是前现代残骸、体育残骸和世界主义残骸
也许残骸才是人类世的最后堡垒。这就是为什么你来到这里
跟随我们,无视粪便、垃圾和无名的夏尔巴人,在无身份中产生一个似是而非的身份
因为,你是惟一来送别我们的人,尽管这超出了你的能力,你只能把你的对立面中这终极的对立面
视为重重爆发的幻影。那么,再见吧,祝你回程顺利。你:用你在这里的哑口无言,去让你的反对面哑口无言的人。
合唱
赞美飓风,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赞美错觉,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大门在打开!赞美喜马拉雅!
登顶!登顶!登顶就是抛弃起点与终点!
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在峰顶,消灭的群星全体促使天空消灭。③
不,无物消灭。对于你,存在的还将存在。
在这一切山峰中的山峰,把这存在与非在的共同时刻,称之为寂灭吧。
一切行动中的行动所走向的,作为一切前途中的前途的,寂灭。
合唱
赞美飓风,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赞美错觉,慷慨的反复无常者!
大门在打开!赞美喜马拉雅!
登顶!登顶!登顶就是抛弃起点与终点!
①均为历届珠峰登山者遇难者名字,尸体至今还留在珠峰上。
②一个世纪的登山活动使珠峰垃圾、粪便成灾,捡垃圾和清理各国登山者粪便的工作一般由夏尔巴人担任。
③化用阿瑟·克拉克小说《神的九十亿个名字》结尾。
2、一个访问
我还未准备好怎样称呼您,可是
在您面前,是无法准备的。
如果因为我来自另一天
另一个亚洲,另一次前夜
从而无视您被授予的荣誉是一种失礼
我愿如往昔时代那样称呼您
您好,大师。
为什么不停止谈论前夜,去寻找前夜以后的时间?
为什么不停止你的区别、你的另一天
在你与我之上的永恒时间中调整你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1930年夏天,在柏林,当我见到那个伟人①
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所共识
除此之外我们互不理解,但人们夸大了理解。
循环回归的前夜造就了你们,使你们走向不能承受的危险
我所担心的,并非你们会被消灭
而是你们的独占意识。独占会败坏你们的路。
为什么不在孤独工作中保持那不可独占的清晰性
那不可被你们自我关闭的任务,那种最难的事:时代任务?
只有永恒时间能帮助你们清晰。当你们
越来越清晰,这是因为:并非唯一的你们被永恒时间卷入了。
我想告诉您,其实无人提到您的名字。
无人知道他们忘记您不是因为您的简单
而是您的矛盾分裂。在您的语言深处
那具骷髅,那使一切婚姻
使一切新亚洲人的道路都终结了的骷髅
还在一个被抛弃的起点,表演它沉默的骷髅戏。②
大师,这才是您诗篇的核心吗?
我们全部的诗人、小说家和亚洲学者
合起来也不能企及的那种矛盾分裂
曾被你掩盖在芬芳的花环下。那话语的芬芳
几乎克服了整个亚洲的争吵延续到以后数个世纪的芬芳
也把你简化为一位民族语文教师的芬芳
不是您的错误,而是我们失去的能力。
我们没有这样的诗人:在世界之夜
扎根生长却散发出世界之晨般的芬芳。可是
当你这样做,把那在喑哑中行动而又
无人认识的骷髅,置于恒河半明半暗的
清晨光辉中,仿佛它是一个全新的首陀罗
全新的人民。是的,您那芬芳的花环
正是挂在骷髅身上。当人们因此赞美您
赞扬您提供了一个“新希腊”③
这正是世界文学的失败吗?
残骸就是我们被抛弃的地方。
大师,我在珠峰上认识的残骸说着无呼吸的语言
使我受到了你曾在亚洲的睡眠呼吸中,所行的那种公共教育
您没有惊醒那些因为您的诗而呼吸均匀的人。
它们是我惟一的联盟吗?可是
和我无法企及他们一样,您的联盟是失败的。
与其说您周游列国,不如说您在被驱逐。
您的乡村阵线不再因“注视来世而虚弱”④
因为,没有来世,也没有乡村了。
只有来世和乡村之间的交叉地带安置了
那些在失败中一步步向骷髅返回的人们。
在您所有为了告别骷髅而提出的替代性方案中
我想知道,提出“环喜马拉雅圈”时,您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记得我提到过它。但我赞美过它
——喜马拉雅。
人们不记得您所思想,只记得您的赞美。
今天,我找遍您的全集,没找到这句话。
我更愿接受这是我的错觉,一个奔涌在
你的时代与我的时代之间的必要误会。
也许在你的时代与我的时代之间,是同一次沉睡
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将要醒来的部分,但我们只是噩梦的
碎片。在孱弱时代,我的赞美都是未完成的赞美。
我的工作迫使我不能完成我的赞美。
孱弱时代永远跟随我们,为什么你急于区别?
我们是诗人,只能在碎片与谦逊之间
寻找平衡人类那无休无止的不完美的方式。
我们不能彻底赞美,只能临时赞美
相比走到人类的尽头,我们更应该标记开端
赞美就是开端,对于你,这是多么陌生的事?
要真正赞美它多么困难啊,伟大的喜马拉雅
如果我某一次在公共场合谈到过它,赞美它
我更愿不是对持存之物的颂扬,而是一种反差。
喜马拉雅是世界的反差,是被遗忘的世界的巍峨部分。
通过意志,通过创造新的历史,我们能填满这个反差吗?
不,它是一个伟大的洞,存放着数个世纪的失败
走向它就是走向这种失败,登山者的成功
是多么可敬的虚妄啊。这是地球的大天平
一边放着失败,一边放着知识。如果高加索
从地理上区别了东方与西方,喜马拉雅则从心灵上区别。
没有人真正翻越过它,所有想要这么做的人
都被中间地带迷住了。那种在自以为是的翻越中
遭遇并从此念念不忘的中间地带,那些不被任何一种体系所包括
因此被匆匆写入一份份新合约的梦幻领土。
那些尽管有自己的名字,却被重新命名
比每一个新的旧世界更漂流在永恒时间中的碎片国度。
不,没有什么“新希腊”,当那个标新立异的美国人⑤
意识到我并不提供新大陆而意味着
对他的世界的偏离后,他就沉默了。
为什么,诗艺不能越过自我发明的中间地带
寻找那不被每一次区别所束缚的永恒现实?
即使你参考了残骸的喘息和无呼吸,把那些
走向终结者的艰难心跳,置入关于何为人类生命的激进说法
但你又做到了什么?一台似是而非的临时语言心电仪
如何应对那在每个昨天和今天,每一次风暴
每一种动物,每个人身上显现的宇宙?
我的诗篇在赞美,我的行动在失败
你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反差吗?
继续我的赞美,等于继续我的失败。
我没有政见和历史哲学可以告诉你
何种特别的看法,不论甘地还是我
都不能说出一个让我们和所有人足够满意的未来。
别预言未来,那会让你混淆于现实主义者
面对宇宙时的无能方式。但是
我们的失败也许会帮助你辨认真正的敌人
那把人因何为人的所有闪光证据囚禁在
中间地带的敌人,他们是诗人的共同外敌。
通过你们过去在列强关系中形成的历史认识
并不能理解这一切,历史认识在调头转向
内化于世界,因为敌人内化了。
敌人就是我们自己。这是我们最失败的部分。
大师,我发现在残骸的教育与您的教育之间
我正在成为一种人:野蛮人。
是的,我要成为一个新的野蛮人
继续去做你们赞美和在渐弱的心跳中终结过的事。
与其说我们怎样写出新的坏诗、坏戏剧、坏小说
不如说我们怎样才能够站在自身的废墟之中
保持那坏的部分:黑洞部分。
没有废墟,我又能是什么?
放弃废墟,我会成为我的敌人吗?
当我从自己的废墟走向残骸与您
那是一个无名者的亚洲在与我同步吗?
我接受,残骸亚洲和废墟亚洲,构成我的泛亚洲联盟。
您说过,“残酷者的队伍无限扩大”。即使残酷者 ⑥
总会平息,我与我的野蛮人兄弟们发起的精神动乱。
我们的眼睛还将恐惧地盯着一件现实的事,而非永恒时间。
我是说,当残酷者想要做一次彻底的摆脱
摆脱残骸、摆脱废墟,战争还将到来吗?
在我最困难、也是我最恐惧的时候
我杜撰了一场会议——“消除世界恐惧会议”⑦
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熊熊燃烧⑧
但并没有赋予我洞见,我的生命
在洞见之前停止了。这是否告诉我
每当我们最接近洞见时,只能止于局限?
也许同样的时刻也将在你们身上到来。
我不知道,在南海与喜马拉雅之间是否
有一个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看见的世界。
我可能是错的。但能做的我都去做了。
在您的葬礼与人们真正为你举行的葬礼之间
那些理论家说,他们看到了一个双重公共空间
永恒时间与现实时间的双重空间。⑨
您想居于前者的愿望,在后者破碎了。
所以,您也是一具残骸,用您的光辉
保存了不为人知的反差的残骸。
大师,是否您也是一具与您的骷髅
在饥饿的石头构成的亚洲废墟中,握手言和的残骸?⑩
不,我没有反对过我的骷髅
当然,你可以把这理解为联结的不完美形式。
理解为我惟一实现了的“一”。
你们的所做作为也许我将不能理解
但是,当你痛苦、怀疑而倾向于放弃时
当你又想从野蛮人转变为在“大脑危险的敏捷”中⑪
走向世界文学的知识分子时,想想喜马拉雅吧。
是的,喜马拉雅,地球的大天平
一边是新的野蛮人,一边是新的旧世界。
您所设想的“一”也许并不到来。
没有完成的分离将继续卷入我们
我们并不是在告别残骸,我们因告别
成为残骸,也许我们会重获对永恒时间的视野。
没有不经过分离的时代任务
没有不经过分离的永恒时间。
也许我们就是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
感谢您的建议。再见,泰戈尔。
①即爱因斯坦。
②骷髅意象出现在泰戈尔多篇小说里,如《骷髅》和《眼中沙》。查特吉改编的戏剧版《眼中沙》也使用了骷髅的意象。
③《新希腊》是叶芝为泰戈尔写的评论。
④泰戈尔1937年发表的散文《圣雄甘地》中写到:“我们注视着来世而浪费的精力,是没有止境的。许多世纪以来,印度给了这种弱点以较高的地位。——今天,所有印度人都希望能有自己管理国家的权利。这个愿望是我们从西方学来的。我们一向把自己的农村和邻村分割成许多小小的部分已有如此之久。我们习惯于在很小的范围内思考并工作。我们认为在农村里建立池塘和神庙,生活才有意义,而农村一向是我们的故乡和祖国。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把印度作为自己的祖国。我们陷入地方性的罗网并被衰弱所击败。”
⑤“标新立异的美国人”指庞德。
⑥“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出自泰戈尔《再次集·<怯弱>》。
⑦“消除世界恐惧会议”出自泰戈尔晚年未完成的诗剧《时代之旅》。
⑧同上。
⑨见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两位诗人及其死亡》。
⑩可参阅泰戈尔小说《饥饿的石头》。
⑪泰戈尔:“我具有那种危险的敏捷头脑,它只能助长人们过于轻易地猜测意思”。
3、一个流亡政客的独白
我听见最后一罐氧气瓶在说话,它说:“你不会走过那座岩石拱门。”
“你不会”,“你不会”,这么多的“你不会”拍着灰色翅膀
在我无法以之呼吸的气流中朝我瞪视。我吃得越来越少,再闻到酥油味我会吐。
我不会像那些登山家一样成为垃圾尸体。他们会掩埋我
在这秘密的分岔小径。我既不感到自由,也不感到压抑
如果我活下去,还有时间,我想写一部《偷渡史》。
1959年,他们也这样跑路吗?那是一种只有一次性的顺利吗?①
否则,后来者不会这样,再也不能越过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隘口。是否那是一种
只能历史化对待的顺利?在这满布垫状点地梅的山地,先行者已经耗尽了先锋植物吗?②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能走出我的国家。我躺在这里,依然能感受到我的国家。
不论是否翻越那个隘口,我都已经走出了我的国家。
即使我被抓住,返回内地,我已经走出了我的国家。
在那里,数十个新旧派系的且战且合,使崩溃不那么直白化。北京
依然是中国人的北京。但并非我们颁布的生命政策,停止让又一代年轻人
涌入北京,而是征收他们补充一个劳动力新区,才是中国塌陷的开始。
北京应该被放弃,但我们又该保留什么?在今天,一个首都意味着什么?
当每个城市都在长久压抑和又一轮的新知识重组中,成为似是而非的中间地带,为什么
还要创建一个首都?一个首都是他们打包投放世界的集束炸弹吗?
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炸弹。首都太多了。几次会议之间,我们共同维持着
世界依然如故的假象,因为不再有另一个可以走向的世界。
想法耗尽了,而我根据这一点,因此我是最后一个诚实的唯物主义者。
但选择平衡是我致命的错误,因为我们进入了一个无法平衡的时代
正是在绝境而非转机中,重申平衡使我不断失去支持
没有一个我可以走向的世界,因此没有一个可能的世界需要我。
当我所在的执政党,一个源于无政府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分支流派,决定开除我
更沉重的打击来自使我成为保守分子的资源政策,东北无人区成为国家公园
海南人满为患,以整个岛屿为地基,一座容纳数亿人口的公共住宅大厦
成为一根矗立在南海中的通天柱子。地震毁了它。尸体在琼州海峡
组成一支死人的渡海队伍,洋流是他们的摩西,把他们带回大陆。不断技术升级的新疆模式
在推广全国中及时屏蔽了一切。我反对,当我在海边寻找东北残骸里的亲属遗体,我反对这一切!
那个在新疆模式中初露头角的好学生举报了我。过去,当我考察西藏
社会学专业的他曾跟随我。于是我再次走上首都与后来者的荒芜之间的
直线距离。在数个世纪中,尝尽了这种距离感滋味的夏尔巴人愿意帮助我。
2029年以来,三个军区瓜分了西藏的希望解释权
布达拉宫的大船只能临时停靠在谈判与谈判的拖延中,它会不会沿着沱沱河俯冲
撞向中原,并粉身碎骨?漂流于内战中国,成为随处可见的海市蜃楼?
我来不及分析这一切。分析是多么失败啊。但我也没有体力完成这一切。
我所不具有的体力是那只盘旋的雕,几天来,它跟着我们
有时在不远处合拢翅膀,无声地告诉我:我在走向什么。
自从横断山脉,我就开始晕眩。是我失去的体力形成了这只雕吗?
它是另一种追捕吗?每个我这样的人,最终都要被他失去了的世界所通缉吗?
失去的语言,失去的生活,失去的希望。
不论有没有我,这些矮小的夏尔巴人还会继续走这条路
没人注意他们,这些无名的卡隆
在我这种人偷渡去死亡的直线距离中继续做沉默的背夫。
所以,我不能翻越喜马拉雅,不能让夏尔巴人
像运输世界粪便一样把我带往另一个新的旧世界。
我什么也不是,是我曾经所是的一切的最后剩余物。
喜马拉雅,被遗忘的裁决者。我知道,你在仍未完成的上升中
孕育着一次崩溃。在如同地球的自我颠倒中轰然滑坡,把你的残骸
投向大地,把一切活下来的人们从攀登者改变成为探洞者。
向上的路就这样成为向下的路。现在,当我的视野在坍塌
我的视野会因此成为那只雕的视野吗?我接受,死在喜马拉雅
一切死亡中最直线距离的死亡。把我埋在这里,夏尔巴人,卸下我如卸下那些傲慢的粪便。
哦,喜马拉雅,让我看着你死去,就像看着一个一切共和国对面的共和国。
①指十四世达赖喇嘛在1959年3月17日的出走。
②垫状点地梅是典型的先锋植物,多见于西藏山地,在有其他植物生长之前,这种植物先生长并死亡从而造成其他植物生长所需的土壤条件。
4、一个疯科学家的科考报告
“敬请诸位深信不疑”
——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人类出现于全新世”
——马克·弗里施
尊敬的领导,尊敬的同行们:
我被找到,是因为我到处放飞气球。
这之前,我积攒了许多探空气球。
我并不回收它们。这是我替你们放飞的。
我在每个上面都写了一句话
那些你们应该问却从没有问的问题。
院长,您的那一个,我写的是“我知道什么?”
X工,“院长知道什么?”
X工,“为什么我以为知道我并不知道的?”
X工,“我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说?”
请别笑。看,它们漂泊在不稳定的上升气流中
难道不是代表了一个根本性的人类谜团?
搜救队一路捡气球,沿噶玛沟找了十来天
没人回答那些问题。虽经由伊毕岗麦、扎达、拉孜
再从聂拉木到珠峰,追踪到这里
这如此重要的路程并没有改变他们的
理解力,就像没有改变你们的。
但你们应该被改变,既然你们也曾走上
这条路,你们并不是来搜寻重复。每次迷路
车祸与塌方,都应该重新雕刻你们的知识
当你们,站在那条因巨石互撞而冒着火光的泥石流边
难道不对我国传统的自然观感到愤怒?
反正我是生气了。传统自然观禁止了我们问
这最终不可理解、不可摆脱的大地是什么。
因此我沿着泥石流,从网状水系进入无人区
辨别那曾经的生物垂直分布带,今已干裂的
废物悬崖上一点一滴反对我们的蛛丝马迹。
对于你们是绝境的,对于我是开始
我的笔记本丢失,因此我获得了真正的知识。
他们找到我时,如你们所料,我奄奄一息
被公开表示慰问,却被私下嘲笑的奄奄一息。
但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在你们立项、争吵时
我奄奄一息是因为我走了我的路。
所以,我要把一场来自我的争吵带给你们
这才是真正的争吵,因为双方都是失败的。
我反对把崩溃后的一切宣布为禁区,我反对废墟
如同我反对开发区。这无路可走的荒郊野外
怎么可能是废墟?这像疯子用大铁锤
砸过一遍的乱石堆怎么可能是废墟?
谁说喜马拉雅是个大废墟?
你们猜,我在扩张着的沙化地带发现了什么?
堆积如山的轮胎!是的,一座轮胎珠穆朗玛!
洪水到来时,我正在轮胎山顶瞭望日全食(五百年一遇)
于是,轮胎满地攒动,轮胎在跳,轮胎在飞,轮胎
在半空中组成刹那间的望远镜,轮胎——轮胎——轮胎——
纷纷滚落像一个牦牛群。骑着其中一个
我在洪水里漂了一整天,我以为我会就这样
被洪水改造成一头半死不活的两栖动物
一直漂进雅鲁藏布江。堰塞湖挡在前面。
不大不小的漩涡并不使我下沉,只让我转着圈
在死神的手表上走着气喘吁吁的回头路。
于是我开始自言自语,于是我骂洪水
骂山,骂动物,你们想不到它们都一一回敬了什么。
我过去做过的全部研究也抵不上
在这一天的高声谩骂中得到的自然知识。
是的,你们敬畏自然。所以你们怎么赶得上我
一个骑着轮胎在洪水里与造物主吵架的人?
我听见洪水对我说:“……
……
……”——这该死的洪水。
我听见山对我说:“……
……
……”——这该死的群山。
我听见动物说:“……
……
……”——这该死的黄羊。
不,我不会告诉你们它们说了什么。只有在不可转述的
寂静之声中,与大地成员的应激反应面对面
才可让你们懂得: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
于是我发现,那八十年代的愚人船是多么科学啊。
那个被当作笑话看的橡皮球是多么有突破性啊。①
那些在里面呕吐的人们是多么超前啊。
他们是翻滚的牛顿,他们的船是地球做的白日梦
梦见另一个童年的自己。橡皮球是苹果的转世吗?
但我们忘了他们的知识。当橡皮球被撕开
他们被抛入江水,那一瞬间我们失去了什么?
从现实大自然漂流到反面大自然的可能性吗?
洪水源源不绝。天黑后,堰塞湖决堤了。当然
当然,这之前我当然把轮胎滑到了岸边。所以——
是的,我将要提到一座只存在了一夜的瀑布
在那个无星无月之夜,我看不见它
但恐怖的轰鸣告诉我,它才是亚洲水塔的真正源头②
这短命,黑暗的大瀑布才是涌入存在之物的真正源头。
同志们,朋友们,这就是我的发现:
这震耳欲聋、转瞬即逝的不可研究性
才是我们将要再次漂流的江河的真正源头。
天亮时洪水退了。当我从昏睡中睁开眼
一座彩虹就这样停留在我的视网膜和余生中。
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层层倍增的彩虹群体
涌入我的眼睛。牛一样的彩虹,龙一样的彩虹
军队一样的彩虹,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演习在冰川表面
大地的旋生旋灭的才华般的,蓬勃的彩虹。
它们是对我放飞的每个气球的回答吗?
它们是喜马拉雅在用一次光学的狂飙突进
焊接这四分五裂的全新世吗?现在,正是透过彩虹
我看见长着角、蹄子和尾巴的,颠来倒去的你们
在彩虹的大复眼中别再想剥除动物性的你们。
那以后,我不记得我吃过些什么。我在岩石上舔过盐
把一条烤煳的蛇送入皲裂的嘴。我肿胀如球的嘴
是身体对那个橡皮球的自发致敬吗?
我扔掉了摔坏的指南针、没电的手机
划光了防水包里的最后一根火柴
不,这涉及到荒野生存的一切毫无意义
这不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是那将要与我们
彻底争吵的大自然已经闯入现实自然了——
一个大自然对立面的大自然已经闯入我们了。
我知道,你们没在听。你们也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这个封闭的房间不是你们能够到达之地。你们的知识
只停留在我被找到的地方,停在我的奄奄一息里。
这就是我的科学报告,这不为人知的根本科学
并没有使我成为被研究的,而是被治疗的。
虽然你们说,我这是想方设法让这一切来帮助我
成为惟一的人,一个从我比不上的学术成就中幸存的人。
是的,你们完成了那些成就。我的课题是一切课题中最失败的。
你们认为我一败涂地,此刻,我的如上所述也没有成为
那座大瀑布的回声,而是你们认为的陈词滥调。
我的文学性也触犯了你们,被你们视为我的奄奄一息的一部分。
现在,请允许我邀请那真正的答辩者——喜马拉雅
请它自己对你们说,它曾对我说过的话吧:
“……………………”
你们听见了吗?尊敬的领导,尊敬的同行们
你们,不能放弃知识,如不能放弃无知的人
你们听见了吗?
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江漂流活动中,漂流者们发明了一种密封的球状橡胶船,希望它会在激流中像灵活的皮球一样渡过险滩。但实际情况是,橡胶球被长江的力量撕开,球体中翻滚呕吐的漂流者们被抛入江水,尸骨无存。可参阅拙文《悲剧与我们》,其中也写到这种球状密封橡胶船。
②“亚洲水塔”指喜玛拉雅——青藏高原地区。该地区是除极地冰盖以外全球第二大的冰川聚集地,孕育了黄河、长江、恒河、湄公河、印度河、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等七条亚洲的重要河流,因此被称为“亚洲水塔”。
5、喜马拉雅颂
赞美你,喜马拉雅!每个,你的黎明
就是人类岁月中的全部黎明。在我的
少年时代,在人,与人彼此
辨认的时刻,我曾希望遇到
那个西方在他身上暂时褪去的人。
我看见他,眯着眼睛,仰望你
因为你,也是黎明的一部分。
我按捺着过度的想象,走上前
问候夏洛克·福尔摩斯,这前现代俊杰中
最优雅的一位。我还将认识青春朝气的
朱塞佩·杜齐,在这飓风般的黎明
指给我看最年老与最年轻的风。我们,都只有
一次黎明:一次从未结束的黎明。当我
站在古格,六幅盛大的曼荼罗之前,站在
那不属于东方、也不属于西方的彩色世界之前
哦,全体俊杰们的,彩色生命,是一次永不结束的日出。
是什么,让我来到日出的喜马拉雅,听从
日出的命令,走上日出为我揭开的路。
是什么让我改变更新,是什么
放逐我,打破,我的幻想
使我并不拥有,我的才能,从此接受
被一场日出介入以后的,我的反常,和变形。
这是真正的公开性,哦,日出的公开性
让我失去朋友,并告别了
新天使,从自我中心的祖国,从
自我中心的列国,走向你。
哦,喜马拉雅,是你让我与日出合作
从而就是与世界合作,不同的道路
因此才是,同一条路,一切辛苦的
努力,回到这黎明起点,所有不同于
你的起点,曾经毁了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为了起点勤奋工作的人死于
起点的可怕回归,遭遇,那个命定的零。
哦,只有日出照亮,并且区别了命定的零。
赞美你,喜马拉雅!赞美你,日出!你不承认
任何一种不属于黎明的命运。赞美你,伟大的
令人不适性!因为你,大地也是
闪闪发光的,天空的一部分,这无比
慷慨的转向啊,在长久的,鏖战之后
世界的战乱之声,在你的严寒中冻住,参与
太阳,并成为太阳,因此你给予我,鹰的视野
直视太阳,在早晨的平流雾中,感谢你——捕捉
宇宙线的装置阵列,宇宙鹰巢,收容我
让我从一场闪变的大爆炸,滚滚而来的
宇宙鹰群的瀑布中,在成为另一个人的同时,成为鹰!
赞美你,喜马拉雅!一切对比中最终的
对比!当所有反对你的法则死了,日出
烧尽它们的领地,让我引渡那些沉默不语的
领主们,那些在想象中越过,自我组织的
空白地带的人们,让我邀请他们加入
日出,展开他们未曾展开的建设吧
也让他们在成为另一个人的同时,成为鹰!
他们将长着一颗颗,美丽的头颅,他们仍然
是湛蓝的人类,黑暗的人类,只有一次的人类。
喜玛拉雅,请称量他们,评判
他们,用你的湛蓝,用你的黑暗,你的一次性!
当我在持久不灭的日出中,结束漂泊
走向终结,也要让我像一个少年般的老人而死。
让我,像一个仍将在未来到来的人那样而死。
赞美你,喜马拉雅!深爱你,就是让这深爱
成为日出!此刻,那使数个世纪的自由
半途而废的不自由,正在重返我的祖国
只有你倾听着我。只有你和日出构成
所有尽力而为的心灵工作的大天平
所有像少年一样死去的老人的大天平。
我终将消逝,但我可以说
我跨过了你的大门。
赞美你,喜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