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
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
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
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
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
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
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
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
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这首《寄北》,
题目来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李商隐到底寄的是友人还是妻子,历来众说不一。但朱朱这首诗,写性爱主题的,用这么个题目,要的就是这种含混暧昧的效果。性爱从洗衣机取材,真亏他想得到,要归功于诗人灵感的电光火石,也印证了废名那句话:“天下物事盖无有不可以入诗者矣。”(《蝇》)
显然是滚筒洗衣机,有“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而且带烘干,“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诗人以现代物事喻现代物事,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洗涤的过程,是“吸入”、“吞噬”、“缠绕”、“翻滚”、“软垂”、“漂浮”,一连串动词精准之至。而从“经受酷刑”,到“皱缩”、“蜷伏”如“婴儿”,这一过程,明写洗涤,暗写性爱,双关之切,令人称绝!
此诗以“我梦见”开始,以“在梦中”作结。大致在中间而将整首诗分成上下两层的,是这一行——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这一行自然绾合起前前后后许多的点:“沾满灰尘的外套”补足了上文“不洁的衣物”,“荨麻”呼应了前面的“藻草”,“赤裸”重叠了“婴儿”,“梦”回到“梦”。
但是,对立的意象出现了:“水”变成了“火”。不相容的事物有着同样流动的容状,从而强有力地落出最后两行: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到此,“洗濯我的火苗”将第一层“涌来的清水”与第二层“跳动”的“火焰”合而为一,完成了爱的净化与死的升华。“消耗着/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这就叫“欲仙”“欲死”。
“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是诗中唯一的典故。历代典籍,包括《魏志》、《列子》、《搜神记》、《抱朴子》、《西京杂记》等,都有关于“火浣衫”的记载。“火浣衫”以“火浣布”制作,多说出自西域,也有认为产自南方。自西汉通西域,便传说不绝,直到南宋末,周密还自称见过这一宝物。《齐东野语》卷十二载温陵海商漏船中有火浣布:
余尝亲见之,色微黄白,颇类木棉,丝缕蒙茸,若蝶粉蜂黄然。每浣以油腻,投之炽火中,移刻,布与火同色。然后取出,则洁白如雪,了无所损。
“火浣衫”的特点,是“洁白如雪”,或“皓然凝乎雪”。从“不洁”到“洁白如雪”,这就是净化与升华。“你”,这首诗所寄的对象,在倒数第二行终于出现了,语调珍重,兼有感谢。如果没有这最后的提升,而光是“被吸入腹部的漩涡”、“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这类表达,至多让我们叹服诗人情色书写的巧智(wit),但不会是情感生活的睿智(wisdom)。
巧智是能动用文字的形、音、义,把洗衣机的性爱式动作描写得穷形尽相。比如,“荡”“涤”、“洗”“濯”、“漂”、“浣”,诗中这些带水儿的字眼的选用,重复中有变化,既到位又多姿,最能见出诗人对汉语言文字的卓越敏感。但诗不仅仅是文字技巧,它需要给我们穿透存在的深意和远意。这首《寄北》,最后点燃了一簇火苗,从形而下的性,转入形而上的爱。这才是一首诗所能给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
这首诗的形式也堪称完美。十八行诗,除了第八行稍稍破格外,都可以统一划为五顿: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这正是二十年代以来,孙大雨、卞之琳、吴兴华等莎士比亚中文译者用来移译作为莎剧主体的五韵步“素体诗”(blank verse)的汉语形式。这接近说话调子的诗体,句子长短伸缩自如,节奏和韵律可随呼吸加以调控,饶有音情。这首《寄北》,开头接连五行都是一行到底,然后就切分句子或者跨行,形成行中大顿小顿,可三四行后必来一完整的长行,然后是句号,换气,再重新来过。调式极为丰富的素体诗,既然能够成就伟大的莎士比亚,那该有多么宽广的天地可供诗人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