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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保罗·维利里奥:过曝的城市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10-04  

保罗·维利里奥:过曝的城市

郑兴



  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当黑人聚集区发生骚乱,费城市长宣称,“从现在起,国境线转移到城市内部”(Les frontières de l’Etat passent désormais à l’intérieur des villes)。这一语句,其实传达了彼时美国所有遭歧视者面临的政治现实,甚而至于,在柏林墙建成的情况下(1961年8月13日建于此前德意志帝国首都的中心),这一语句其实指涉了一种更广的维度。此后,这样的断言,已被一再确证:不久前,贝尔法斯特及至伦敦德里,部分街道都拉上了黄色条带,将天主教徒聚集区和新教徒聚集区隔离开来,这样双方就都不会向前逾越太远,从而留下一个围拦后的无主之地,使不同居住区之间的区隔愈发显著;此后,如贝鲁特,它的东区和西区的划分、扭曲的内部边界、它的隧道及被破坏的大道,皆是如此。
  这位美国市长的宣称揭示了一个普遍现象,它已经开始在一些首府城市发生,在一些地方性城市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强制内倾性而致的现象(phénomène d’introversion obligée),在此现象中,都市,维持着以工业企业为样板的跨国经济的最初效果,一种名副其实的“城市再部署”(redéploiement urbain),它将促成一些工人城市的空心化,诸如英国的利物浦和谢菲尔德,美国的底特律和圣路易斯,以及西德的多特蒙德;就在与此同时,恰恰有些别的聚集区域得以发展,它们是围绕着大型国际机场而建成的城市区,一种大都会区(métroplex),亦即大都市集合体,比如“达拉斯-沃斯堡大都会区”。自从本世纪70年代以来,当世界性经济危机开始,机场的建设愈发受制于要专门防备空中劫机者的迫切需要。
  建筑业不再派生于传统的技术性限制。自此以后,计划的制定需考虑到“恐怖主义污染”的风险,区域布置的构想则来自于“清洁区(zone stérile)-离开区”和“非清洁区(zone non-stétile)-抵达区”二者之间的对立。突然之间,所有形式的装载和卸载——无论是针对人员、行李还是货运状态——以及所有的机场过境,都已经要受制于一种 “内-外有别”的交通管制系统。基于此,建筑架构,与建筑师的个人特性几乎毫不相干,而是来自于一种构想出来的公共安全的需要。
  作为整个国家的最后一道门户(Dernière porte de l’Etat),机场充当了昨日的要塞、港口或者车站,成为对贸易和通信进行必要管理的一种场所,因而也成为了用于对“空中及边境巡警”(police de l’air et des frontières)进行管控和严密监控的场所,而这种“空中和边境治理”的反恐探索开始惹来众多非议,比如,当德国边境守军(GS.G9-德国边防第9大队)介入到摩加迪沙的人质劫持事件中,其行动已经远离德国本土数千公里之远。
  从那个事件开始,对传染病患者或者嫌疑人采取监禁的战略,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对方拦截在半途中”(l’intercepter sur son trajet),这意味着要对其衣服、行李进行检查,这也解释了现在为什么在那些规定性的过境场所之中,摄像头、雷达和探测器开始激增。当法国人开始建所谓“安全度最高的监狱”,他们用的其实就是飞机场早已在数年前即已采用的“磁控门禁”(portiques magétiques)。这其中悖谬的是,用以保证旅途中最大自由的这些设备,恰恰是监狱关押的部分核心。与此同时,在美国的一些居住区,治安仅仅是通过连接着城市中央警察局的闭路电视来得以确保,在超市,在银行,以及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收费处就是古代的城门在今日的倒影,“通过仪式”(rite de passage)不再是间断性的,而是内在性的。
  在这种新的“无视域的视角”(perspective sans horizon)中,进入一个城市之中,不再是通过一道门,或者通过凯旋门,而是通过一个“电子视听系统”(système d’audience électronique)。道路的使用者不再被理解成是居住者,或者是重要的居民,而是要被理解成是持续转换中的对话者。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太多空间中的连续性断裂,即不会是地籍空间、城市地块边界的断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间中的断裂,即在一种高端技术和工业化再部署的时延(durée)中,不停地布置一系列的阻断,如企业停业、失业、弹性工时劳动力、连续或同步的隐匿。城市环境因而先被组织起来,再接着被打乱,其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于带来了当地不可逆转的衰退和破败。就像在里昂附近的公共居民区,“更替率”(taux de rotation)如此之高——人们在这里住一年,然后搬走——这样就毁坏了一个几乎每个人都倾向于满意的居住地。
  实际上,在最初始的围墙之后,“边界”(limite)的概念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这其中涉及到“正面”和“对面”。从栅栏到屏幕,中间经历石筑围墙的壁垒,“边界-表面”(surface-limite)已经不停见证了各种可感知和不可感知的转变,而离我们最近的一次蜕变即是“界面”(l’interface)。再一次,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如何以一种新的方式进入一个城市之中:那些大都市仍然拥有自己的外观吗?在什么样的时刻,城市将其面孔展现给我们?(A quel moment la ville nous fait-elle face)。“去市内”(aller en ville)这一流行语已经替代了十九世纪的“到城市去”(aller à la ville)这一表述,它表征着一种相遇、一种正面遭逢的不确定性,就好像我们已经不再能够站在城市面前(devant),却只能逗留在它的内里(dedans)。如果说,大都市仍然是一个地方,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地点,它其实已经不再与传统的“城-乡”对立或者“中心-边缘”对立相关。城市部署长时间以来即已丧失了其在地化的、轴向化的明显特征。不仅仅是郊区在这样的解体中发挥了作用,随着运输革命和传输技术、远程传输技术的发展,“市内-市外”这样的对立已经走向消解。这些都促进了那些松散的城市郊区都被整合进一个城市群之中。事实上,我们正处在一个自相矛盾的重要时刻,当此之时,城市建筑材料的不透明性正在趋于消失(où l’opacité des matériaux de construction de réduit à rien)。随着钢材骨架建筑的发明,将各种追求轻盈和透明的材料(比如玻璃、各种塑料……)用于建筑,开始取代以前的以石头层砌墙的方法,与此同时,在建筑的设计阶段,描图纸、醋酸纤维塑料和有机玻璃开始取代纸质材料的不透明性。
  另一方面,借助于屏幕的界面(l’interface de l’écran),比如电脑、电视或者远程会议,“接入表面”(surface d’inscription)迄今而言已丧失其原有深度,它作为一种“距离”而存在,成为一种新型再现场域的深度,一种没有任何对面遭逢的可见性,古典式的街头会面已经消失,抑或被抹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位置的分野趋于模糊了,形于融合和混淆。在丧失了客观边界以后,建筑部件开始飘移、漂浮,处于一种电子以太之中,这种电子以太缺乏空间性维度,却是即时扩散的单一时间性中的一环(Privé de limites objectives, l’élément architectonique se met alors à dériver, à flotter, dans un éther électronique dépourvu de dimensions spatiales mais inscrit dans la seule temporralité d’une diffusion instantanée)。此后,借助于显示器或者控制屏幕的接口(l’interfaçade),人们再也不能因为实体障碍或者时间间距而分开:彼即是此,此亦是彼。
  这样一种突然性的边界和对立的倒转,在共同空间中,迄今都是“微观视看”(microscopie)的秩序所在:在那里,“实”,不再存在(le plein n’existe plus),在仪器光线照射的虚假视角中,彰显出一种无限制的扩展。被构建后的空间成为某种电子地志学(topologie électronique)中的一部分,这种地志学中,视点的框架和数字图像的结构重构了城市的地块划分。古典的“公-私”(privé/public)之间的遮掩,居住和交通之间的分野,被一种“过度曝光”(surexposition)所取代。在此种“过曝”之中,“远”和“近”之间的区分不再存在,就像电子性的“微观视看”之中,“微观”和“宏观”的区分也同样不再存在。
  当代城市的表征因而不再体现为一种仪式性的开启城门,也不是街道和道路上的列队和游行,而是从现在开始,体现为开启一种新的“技术性时空”(espace-temps technologique)。通信技术的准入协议替代了城门。城门的声音也被数据库的声响所取代,被一种技术文化的通过仪式所取代,这种技术文化的进程往往被其组成部分的非物质性所掩盖,被其网络的非物质性所掩盖。道路及各类网络[1]的框架不再适用于一种建构好的空间组织之中,而是存在于一种不可感知的时间规划的序列之中。在这样的时间里,人机互动取代了建筑物的外立面,取代了地产用地的外表面。
  如果说,城门的开启宣告了一种白昼与夜晚相互交替的进程,今天的我们则不单单发现了百叶窗的开启,更是发现了电视的开启。白昼被篡改了。在天文学意义上的太阳光线之上,以及在蜡烛闪烁的、徘徊不定的光线之上,又新添了一种电子性的“假拟光线”(un faux-jour électronique),它出现于信息“交换”的时间表中,却与真实时间没有任何关系。线性的时间、历史的时间、以及流逝的时间,都被一种即时“显露”(qui s’expose)的时间所取代。在电脑的屏幕上,一段时延会成为接入其中的“支撑面”,准确说,或者用更为“运动学”的方式来说,是“时间造就表面”(le temps fait surface)。因为有隐形的阴极射线管材料,空间维度因而变得和传播速度密不可分。城市,一种没有“时间整一”的“地点整一”,已消失于一种异质性之中,即消失于前沿技术的时间领域的异质性之中。城市的外在形式,不再是由分割了“此处”和“彼处”的边界划分来呈现,而是发展成为某种“时间表”的程序化编制。
  曾几何时,人们要进入某个城市,必须要经由某个实体性的门户,现在,人们则是通过某种视听协议进入某个城市,此种协议之中,即便是公共接待和社交招待,都已经被视听手段和监控手段所转换。在这个光学幻觉的视角里,在运输和传输时间中的留驻,已经取代了在居住空间中的留驻,“惰性”即将置换旧时的“定居性”(l’inertie à renouveler l’ancienne sédentarité),亦即置换城市地点的持久性。借助于新型的即时通讯的媒介(卫星、电视、光纤、信息技术),“抵达”取代了“出发”(l’arrivé supplante le départ):在无需“离开”的情况下,一起皆已“抵达”。直到不久之前,城市人口还被被区分为“城内”人口和“城外”人口,而在今天,时间成了区分人口的尺度。曾几何时,某一段漫长的“历史时延”,可以通过某个“城市中心”区域来达成印证,而今越发不再如此,可资认同的仅是几处遗迹而已,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技术时延”(durée technique),它和任何的事件日程、和任何的集体记忆都毫无关系(sans commune mesure)。这是一种纯粹的计算机时间,它帮助构建出一种永恒的当下(présent permanent),一种短暂空洞的“强度”,摧毁了这个越发堕落之社会的节律。于此之中,“遗迹”,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再有精雕细作的柱廊,也没有了被各种富丽建筑点缀的遗存道路,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无所事事、一种在仪器面前的巨大期待,等待仪器将服务供给给我们(la monumentale attente de prestations de service devant les appareils)。人人都忙于在某种通讯仪器前、抑或在远程通讯仪器前等待: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前排成长队;众人注视着飞机机长手上的人员名单;伴着床头柜上的电脑控制器入眠。最终,门户,转换成经由各种载具、各种载体而达成的装载(emporte),其连续性中的断裂不是创造出某种空间,而是创造出某种“倒计时”,在此之中,工作的紧迫占据了时间的“中心”(centre du temps),而假期和失业的散漫时间则只是处在时间的边缘,成为“时间的郊区地带”(banlieue du temps),成为对于各种活动的“清理”,从而使每个人都完完全全地被放逐到私人(privée)生活之中。
  如果说,尽管后现代建筑师有着种种意愿,现在的城市其实是没有门户的,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城墙之上已经孕育出无限多的开口,无限多的封闭中的绽裂。尽管不像古代那么明显,但其实它们一样是有效的、是约束性的、是分离性的。工业化运输革命的幻想以进步的无限性误导了我们。时间的工业化调整秘而不宣地补偿了农业土地的流失。如果说,在19世纪,“城市/乡村”带来的吸引力(l’attraction ville/campagne)已经掏空了土地空间的文化实质或社会实质,在20世纪的末期,城市空间则失去了其地缘政治的现实,只为了促成某种即时性放逐的体系,其技术强度不停搅扰我们的社会结构:以其对生产的重新配置来看,它是一种对人员的放逐;以其“人-机”互动的层面来看,它是一种对注意力的放逐,对人与人之间当场相见的放逐,对城市中的对面遭逢的放逐。所有这些构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积聚,一种“后-城市”的、跨国的积聚,而近期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皆已印证了这一点。
  尽管能源价格持续上涨,美国的中产阶级仍从东部城市逐步撤离。在城市的中心被逐步沦为边缘人群聚集区之后,现在所发生的,是城市自身逐步退化,不再充当某个地区的中心(Après la dégradation des centres-villes transformés en ghettos, c’est maintenant la détérioration des villes comme centres des régions)。
  从华盛顿到芝加哥,从波士顿到圣路易斯,大型的城市中心都在收缩。在过去的十年间,纽约市濒于破产,失去了其10%的人口。与此同时,底特律失去了其20%的居民,在克利夫兰,这一数字达到了23%,圣路易斯则是27%。部分地区甚至有如鬼城,而这一过程也已被美国电影永久性地呈现出来。
  这些都是日益迫近的“后-工业”去城市化进程的征兆,它预示着一种可能会影响到所有发达国家的规模性流失。在过去的四十年间即可以预见,这一空间部署的失控源自于一种幻想,一种“地点”将持续驻留的政治经济幻想,它在时间机动化调整的时代中、在“视网膜驻留”(la persistance rétinienne)的视听技术发展的年代下,幻想着去构建“地点的驻留”(la persistance des sites)。
  “所有的表面都是两种环境之间的界面,它以两种物质之间相互接触的交换形式,支配某种持续的活动,”(Toute surface est une interface entre deux milieux où il règne une activité constante sous forme d’échange entre les deux substances mises en contact)。这一对于“表面”(surface)一词新的科学定义,呈现给我们一种正在发生的“污染”:“边界-表面”正在成为一种渗透膜,一种吸墨纸。尽管这一“词源学”比以往更为严格,但其实仍指出了“边界”这一概念的变化。空间边界正在经历转变(La limitation de l’espace devient commutation):激进的分离,强制的移行,一种持续活动的中转,不停交换的活动,两种环境以及两种物质间的转换。过去的物质边界,亦即物质的“终端”,现在已经成为物质的某个入口通道,隐藏在最不可感知的实体的内部。从现在开始,表面和表层的显像中隐藏了一种秘密的透明性,一种无厚度的厚度,一种无体积的体积,一种无法感知的数量。
  如果说,这种情况呼应了一种无穷小的物理现实,那么,其实它也适合于一种无穷大的物理现实:曾几何时不可见,现在却成为了“某物”,反倒是最远的距离都不再能够妨碍感知(inversement la distance le plus grande n’occulte plus la perception)。最为广阔的地理区域都形于收缩,都更为集中。在屏幕的界面中,一切已然就在那里,在一种瞬间传输的立即性之中,呈现于我们的视野。举例而言,在1980年,当泰德·特纳[2]决定创办“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使其成为一个全天候24小时滚动直播新闻的频道,他其实就是将他的用户的公寓转换成了用以播送全球新闻事件的“演播室”。
  因为有了卫星,电视的“窗口”将给视看者带来另一种白昼的光线,带来了两极对映(antipodes)[3]的存在。如果说空间使得万物不居留于同一个地方(si l’espace c’est ce qui empêche que tout soit à la même place),这种突然性的闭缩,将却一切事物,完完全全地归并到一个“地方”,归并到到这样一个“无地点的地点”中。大自然凹凸有致的面貌以及时间性的距离近于耗竭,使得所有的本地性、一切的地点,都被置于一种“远程视看”之下。就像一切被远程直播的事件,一切的地点都可以任意互换。
  此种无处不在的瞬时性通向了一种“非地”(atopie)。在“空间距离”和“时间距离”之后,“速度距离”(distance vitesse)废除了实体维度的概念。速度,突然成为一个逸出所有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之外的“根本尺度”(grandeur primitive)。这样的一种突然性的抹除,等同于环境中片刻的惰性。在远程通讯的急遽加速之中,传统的“聚居”(agglomération)消失了,让位于一种新生的“积聚”(concentration):积聚于其中的是“无住所入住”(domiciliation sans domicile),不再有不动产的边界,所谓的围挡与隔断,与其说是来源于一种持久性的实存障碍,还不如说来源于对于“发射”行为的中断,或者说是电子领域中的“阴影地带”(zone d’ombre),前一种“发射”已经替代了阳光的“照射”,而后一种“阴影”也已经替代了建筑物的“投影”。
  一种古怪的“地志学”,隐藏于远程播送图像的显明之中。建筑的种种计划,被不可见的长镜头“蒙太奇”所替代。曾几何时,地理空间的布置是经由城市或乡村的边界标定的几何学所厘定,而在今天,时间的布置是经由“技术时延”不可见的碎片化而组织起来:就后者而言,其中的分割,或者说,其暂时性的中断,替代了以往的持久性的遮掩。“节目指南”替代了网状围栏,就像曾几何时,铁路“时刻表”也一样替代了“星历表”。


译注:
[1] 这里的“网络”,是“voirie et réseaux divers”,即VRD,属于公共建设用语,指道路和供水、供电等各种相关网络——中译者注。
[2] 泰德·特纳,CNN创始人,
[3] 对跖点(antipode)本是地理学、几何学上的名词,位于球体直径两端的点,互称为对跖点,也即,如果将地球视为一个球体,则中国上海的对跖点就是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此处为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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