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波罗到狄奥尼索斯 在1869年冬至1870年春的手稿里,
尼采曾经宣称自己要研究酒神崇拜(Bacchuskult)[1]。但是,尼采所谓的酒神崇拜研究计划,只不过是他宠大的古典语文学研究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尼采的这一庞大研究计划还包括了荷马问题,赫西俄德问题,苏格拉底与悲剧的问题,音乐与文化的问题,基督教作为道德民主政治的问题以及柏拉图问题等等[2]。由此可见,此时的尼采对于狄奥尼索斯这个概念尚没有显示出特别的重视。相反,他对阿波罗却青睐有加。例如,在同一时期的手稿里,尼采就曾经明确地宣称,自己要研究阿波罗精神是如何发展成为一种教义和规范的[3]。
由此可以断定,尼采在这一时期还是将阿波罗,而不是狄奥尼索斯,看成是理解古希腊文化的关键。酒神崇拜只不过是尼采需要把握的一种古希腊文化现象而已。而要想理解酒神崇拜,理解古希腊文化,就需要搞清楚阿波罗在古希腊人那里是如何演化成为一种教义和规范的。
然而,就在尼采研究阿波罗精神的发展历程时,他却逐渐意识到了狄奥尼索斯的重要性。1870年1月18日,尼采在巴赛尔博物馆做了一场演讲,演讲的题目是《古希腊音乐剧》[4]。在这场演讲中,尼采认为,我们现代的戏剧艺术,是根植于希腊人那里的。因此就有必要研究一下古希腊音乐剧这样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研究这一古老艺术形式的过程中,尼采发现,希腊悲剧与酒神祭祀有着莫大的关系。确切地说,希腊悲剧就是从礼赞酒神的庆典(Dionysien)里诞生出来的[5]。对于尼采来说,酒神节庆源自于人类在“春天里的本能冲动(Frühlingstrieb)”,这种冲动强大而不可抑制[6]。被这种冲动支配着的人们,常常会成群结队地载歌载舞,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就像在散播“民间瘟疫”一样[7]。歌舞队所到之处,无人不被感染。现代戏剧艺术与古希腊戏剧艺术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现代戏剧艺术并不是从酒神祭典这样的神秘源泉里诞生出来的,这对于现代戏剧艺术而言,是一种不幸[8]。在这场演讲中,尼采将酒神合唱队看成是古希腊悲剧的原始形式,而将酒神狄奥尼索斯看成是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的原型。显然,这一发现是尼采在研究古希腊文化与酒神崇拜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虽然尼采在这场演讲中,确实花了相当长的篇幅来谈论酒神崇拜,谈论这一崇拜与古希腊音乐剧之间的关系,但是,需要注意到的是,此时的狄奥尼索斯对于尼采来说,只是理解古希腊悲剧理应留意的一个重要元素。而对于作为整体的古希腊文化而言,其地位还远远不足以和阿波罗相提并论。
非单如此,即使在后来的《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里,尼采在思考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的关系时,也并没有将狄奥尼索斯放置到可以跟阿波罗完全对等的地位。尼采认为,希腊文化的本质是一种阿波罗文化,而狄奥尼索斯在入侵希腊以后,就被阿波罗“以强有力的手段成功压制”[9]。“阿波罗民族给这种极其强大的本能铐上了美的锁链:他们束缚住了大自然最危险的元素,从而将最厉害的野兽制服于轭下”[10]。可见,在尼采的眼中,希腊城邦里的酒神崇拜,是被阿波罗的神威驯服过的。正是因为有了日神阿波罗,狄奥尼索斯才会幸运的被希腊人“从亚洲支离破碎的根源里拯救出来”[11]。这也就是说,此时的尼采依然坚信,面对着狄奥尼索斯所带来的冲击,是阿波罗挺身而出拯救了希腊文明;尼采认为,是希腊人的阿波罗精神将外来的粗俗野蛮的狄奥尼索斯崇拜文明化了。狄奥尼索斯崇拜唯有经过阿波罗的洗礼,才能上升到了一个艺术的层次。
显然,尼采此时的思想并没有脱离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针对希腊古典艺术所确立的审美规范。温克尔曼在他的《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摹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一文中,将希腊艺术的美总结为“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öße)[12]。这即是说,在温克尔曼的心目中,古希腊艺术周身是散发着一种理性的光彩的,因此,这就需要欣赏者用一种理性的直观去认识和把握它。虽然尼采在写《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温克尔曼的美学观,并进而认识到,古希腊悲剧的本质是一种酒神式的,非理性的直觉,但是,尼采还是认为,这种狄奥尼索斯的非理性直觉,是需要被阿波罗的理性直觉所约束,所规范的。正是因为如此,狄奥尼索斯所开创出来的艺术世界,虽然神奇且富有诱惑力,但是,在面对着阿波罗的希腊文明(apollinische Hellenenthum)时,也不得不卷入一场异常艰辛的,“惊心动魄的战斗”[13]。
然而,在《悲剧的诞生》一书里,尼采却对以上的观点做了适度地调整。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认为,因为狄奥尼索斯的强大的进攻,阿波罗的短暂溃败,或者说个体化原理(principii individuationis)的崩溃,就表现成为了一种艺术现象[14]。这也就是说,尼采此时重新审视了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关系,并进而认为,正是由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帮助,阿波罗文化的危机才能得以通过一种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希腊人因而也才能感知到悲剧艺术的强大的陶冶力量。换句话说,尼采此时认为,是狄奥尼索斯精神让庄严理性的阿波罗崇拜提升到了一个艺术的层次,而不是相反。
那么,为什么尼采会做出这样的调整和转变呢?这是因为,在《悲剧的诞生》中,虽然尼采还是保留了对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二元冲突的认知,但是,在他的心目中,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首先是两种根植于自然的艺术冲动,并非哪个民族所特有。因而,也就不能够断定狄奥尼索斯崇拜是一种全然外来的东西。尼采认为,狄奥尼索斯崇拜本质是人们身上的一种酒神激情(dionysischen Regungen)[15],这种酒神激情通常会在春天里得以复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希腊人身上缺乏这种激情。希腊人只不过是借助阿波罗冲动,将原初野蛮暴虐的酒神冲动强行压制住罢了。而当狄奥尼索斯崇拜漂洋过海传入希腊时,希腊人身上的酒神激情就被重新激活了。自此以后,希腊人就生活在阿波罗冲动与狄奥尼索斯冲动的二元争斗之中,日益变得敏感且富有艺术气质。希腊人身上的阿波罗冲动与狄奥尼索斯冲动此消彼涨,最终促使他们创造出了从史诗到悲剧,从雕塑到音乐等诸种门类的伟大艺术。
后来,尼采还将他对狄奥尼索斯的发现,视为是《悲剧的诞生》一书中的两大创见之一[16]。1886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重版序言《自我批判的尝试》一文中还进一步阐释说,“只要我们回答不了‘什么是狄奥尼索斯元素(dionysisch)’这个问题,希腊人就会一如既往的,全然无法被认知和想象”[17]。由此可见,自从《悲剧的诞生》开始,尼采就已经认识到,要想理解古希腊文化,就有必要弄清楚酒神狄奥尼索斯,而想要弄清楚酒神狄奥尼索斯,首先就有必要搞清楚,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在神话传说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尼采对狄奥尼索斯神话的接受与理解 在古希腊诸神世界中,狄奥尼索斯是酒神,葡萄神和快活神,有时也代表着生殖力和迷醉狂喜。狄奥尼索斯最为人熟知的身世是,天父宙斯跟底比斯的国王之女塞墨勒(Semele)偷情搞出来的私生子。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就赞同了这一说法[18]。而赫西俄德也在他的《神谱》里肯定地说,狄奥尼索斯是“卡德摩斯之女塞墨勒与宙斯恋爱结合”后,生下来的一个快乐儿子[19]。据说宙斯的原配,天后赫拉(Hera)在得知塞墨勒怀孕以后,极为嫉恨,于是就乔装打扮了一番,跑下凡界,想要亲自会一会情敌。见到塞墨勒以后,赫拉利用情人之间的猜忌心,挑拨说,如果是真爱,那么,那位叫宙斯的家伙为什么不以他的原形示好于你呢?于是受到赫拉蛊惑的塞墨勒就跑去纠缠宙斯,要求他在自己面前现一现原形,来证明对自己的爱是真爱。宙斯无奈照做了。结果,塞墨勒就被情人的闪电击中,死了。宙斯在塞墨勒化为灰烬的瞬间,将狄奥尼索斯从她的腹中救出,缝进自己的大腿里,继续孕育了三个月,方才将狄奥尼索斯诞生了出来[20]。正因为如此,在公元前7世纪出现的《荷马颂歌》(the Homeric Hymns)里,狄奥尼索斯还被多次称呼为“缝进宙斯大腿的神”(The insewn god)[21]。因为曾经在天父的大腿里孕育过,狄奥尼索斯这位神祇也就成了希腊神话中,唯一一个神人结合后没有产生出英雄却产生出另外一位神的案例[22]。
不过依据俄耳甫斯(Orpheus)秘仪教派的说法,狄奥尼索斯却是宙斯和他的女儿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23]乱伦生产出来的。起初他的名字叫作查格留斯(Zagreus)。天父宙斯十分溺爱这个儿子。天后赫拉出于嫉妒就想要杀掉他。宙斯为了保护儿子,先把他变成山羊,后来又把他变成公牛[24]。虽然如此,赫拉派出的提坦神还是乘查格留斯玩耍之际抓到了他,并且残忍的将他撕成了七块,放进三足鼎中进行烹煮。宙斯赶到后,极其愤怒,就用闪电将提坦神烧成了灰烬[25]。随后,宙斯将查格留斯的残骸交给了阿波罗,而阿波罗则将这些残骸埋葬在自己所主管的德尔菲神庙内。正是在德尔菲神庙中,狄奥尼索斯得以复活,并且开始了新生。尼采在《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里也提到,是“阿波罗将被撕碎的狄奥尼索斯重新拼合完好”的[26]。此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雅典娜从三足鼎里及时地挽救出了查格留斯的心脏,并将它转交给了宙斯,宙斯后来将爱子的这颗心脏送给情人塞默勒食用,塞默勒食用后怀孕,于是,查格留斯得以重生。重生后的查格留斯改名为狄奥尼索斯[27]。后来,狄奥尼索斯经历了种种磨难,终于获得了诸神的承认,成为奥林匹斯山十二位主神之一。
不论是哪个神话版本,可以确定的是,在狄奥尼索斯的身上,是发生过死亡而后又重生的神迹的。俄耳甫斯秘仪教派认为,狄奥尼索斯至少有过三次出生的经历,第一次是从母亲的腹中,第二次是从父亲的大腿中,第三次是从被肢解的残骸中[28]。这样的结论显然是俄耳甫斯秘仪教派在对不同的神话版本进行拼接之后得出来的。青年尼采对于狄奥尼索斯的多次死亡和重生经历,当然极其熟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悲剧的诞生》一书里,试图借助狄奥尼索斯元素,来把握悲剧文化的诞生和消亡;当然,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尼采才会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试图依靠对狄奥尼索斯元素的重视,来让悲剧文化在德国,甚或是在整个欧洲,走向复兴。
除此以外,尼采还十分看重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二元关系。自从1870年起,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二元关系就成为尼采研究古希腊文化的一个重要切入点。然而,在传说中,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关系也并非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般简单。据说,自从狄奥尼索斯在德尔菲神庙里获得重生以后,他就和阿波罗一起,成为了德尔菲神庙的守护神。根据传说,每到冬季,阿波罗都不会光顾德尔菲神庙。而当阿波罗缺席之时,附近的酒神信徒都会齐集此地,庆贺狄奥尼索斯的新生。依据德尔菲神庙曾经的祭师,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的说法,德尔菲神庙属于阿波罗,同样也属于狄奥尼索斯,在冬季三个月的时间里,狄奥尼索斯是德尔菲唯一的圣殿之神[29]。
在关注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二元关系的同时,尼采还极其关注狄奥尼索斯的迷醉功能。狄奥尼索斯的这一功能或许跟他的酒神头衔有关。荷马与赫西俄德都曾经把狄奥尼索斯称为“快乐神”[30],这极有可能是在暗示酒给世人带来的欢乐。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暗示男女交合给世人带来的欢乐。因为狄奥尼索斯除了是酒神以外,还是合欢神。在狄奥尼索斯的崇拜中,阳具崇拜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毋庸置疑,不论是酒还是交合,都能让人迷醉,给人快乐,但同时也会给人带来狂乱和暴虐。相关的著名传说就有阿高厄(Agaue)杀死儿子彭透斯(Pentheus)的故事。阿高厄和狄奥尼索斯的母亲塞墨勒是亲姐妹。酒神狄奥尼索斯为了报复阿高厄对其母亲的污蔑,就把她给弄疯了。发疯后的阿高厄跑到了山上,跟山林里的狂女们厮混在一起,茹毛饮血。阿高厄的儿子,忒拜国王彭透斯拒绝信奉天神狄奥尼索斯。他认为狄奥尼索斯是一位居心叵测的异乡来客。他之所以来到忒拜城,只不过是想借献祭酒神的名义,诱骗城中的妇女,把女人们都诱惑出家门,要她们可以“溜达到偏僻的地方,去满足男人们的欲望”[31]。对彭透斯来说,祭礼酒神的狂欢,在实质上就是一种“伤风败俗的狂欢”[32],应该被立即取缔掉。为了惩罚彭透斯对自己的亵渎,狄奥尼索斯就诱骗他去山林里偷看那些发狂妇女们的行径。彭透斯去了,结果被包括他母亲在内的狂女们当成野兽而撕成碎片。欧里庇德斯(Euripides)在他的悲剧《酒神的伴侣》(Die Bakchen)中,就记载了这个故事[33]。而尼采在《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里,也转述了《酒神的伴侣》第三场中与酒神节庆有关的场景:“忽然间,彭透斯的母亲开始欢叫,众人的睡意顿消,她们都遵循着高贵的习俗站立了起来;未婚的少女们和已婚的妇人们任由鬈发披肩散落,她们身上的鹿皮需要被重新整理,因为在睡觉时,系带已经松开了。她们腰间都缠绕着长蛇,而长蛇在亲密地吻着她们的脸颊,一些妇人还把小狼和小鹿抱在怀里,并给它们喂奶。所有的人都佩带着长春藤花冠和旋花,用酒神杖敲一敲岩石,岩石上就会冒出水来:用酒神杖刺一刺土地,土地里就会涌出酒泉来。树枝头滴下香甜的蜜,如果有人用手指尖轻触地面,地面就会流出雪白的乳汁”[34]。尼采称这个酒神的世界是一个“魔幻世界”(eine verzauberte Welt)[35]。在这个魔幻世界中,人与自然合而为一,达到了一种迷醉的,堪称幸福的状态。
青年尼采对狄奥尼索斯崇拜起源问题的考察 关于狄奥尼索斯的崇拜来源,尼采曾经在《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中断言道,相对于宙斯和阿波罗等希腊的正统神祇,狄奥尼索斯是一位外来神和异乡神,他是纯粹的东方产物,来自遥远的亚洲[36]。尼采的这一看法,从学术的角度来说,是有待商榷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他的《历史》(The Histories)一书中就曾经指出,狄奥尼索斯及其祭祀最初是由埃及传入希腊的[37],而最早从埃及人那里接受狄奥尼索斯崇拜的就是色雷斯(Thrace)人[38]。而另一位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却在他的《历史丛书》(Bibliotheca historica)中说道,狄奥尼索斯的来源地存在争议,比如埃及人就认为狄奥尼索斯是他们所崇拜的奥西里斯(Osiris)神[39],只不过在传入希腊以后,希腊人将这位神明改换了一个名字罢了[40]。除此之外,还有来源于印度和忒拜城的说法。而厄利斯(Elis)、纳克斯(Naxos)、厄琉瑟瑞亚(Eleutherae)和泰厄斯(Teos)等地的人们也都曾经宣称,狄奥尼索斯来自于他们的城市[41]。现代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1890)一书中,虽然承认狄奥尼索斯崇拜起源于色雷斯,但是,他却认定狄奥尼索斯崇拜的实质是巫术性质的,“其意图是为了植物春天再生”和“动物繁殖”。基于这样的认识,弗雷泽进而断言道,这种类似的崇拜仪式在古代“决不仅限于巴比伦、叙利亚、弗里吉亚和埃及等东方民族,也决不只是酷爱梦想的东方宗教的神秘主义的特殊产物,而是与爱琴海沿岸和海上诸岛更富于想像更具活泼气质的民族所共有”[42]。1957年,瑞典古典学和宗教历史学专家尼尔森(Martin Persson Nilsson),在《希腊和罗马时代的狄奥尼索斯密仪》(Dionysiac Mysteries of the Hellenistic and Roman age)一书中,明确地提出了狄奥尼索斯崇拜源自于希腊本土的观点[43]。而后来的考古发现也证实了尼尔森的这一论断。因此,现代学者更倾向于认同,狄奥尼索斯是纯粹的希腊神这样的说法[44]。
尽管历史上对于狄奥尼索斯崇拜的起源地并无定论,但是,尼采却在《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一文里,决然地将狄奥尼索斯崇拜看成是亚洲的产物。不但如此,他还将狄奥尼索斯的传入希腊,理解成为一次影响深远的文化冲突事件。“为了他(指狄奥尼索斯——本文注),就连宙斯和阿波罗这样最有名望的大神都牺牲了很多名誉。世上何尝见过如此费心地厚待一位外来者:就是因为他也是一位可怕的外来者(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敌对的或者外来的),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捣毁接待他的庙堂。一场牵涉所有生活方式的大革命开始了:狄奥尼索斯闯入了一切领域,包括艺术在内”[45]。这也就是说,在尼采的眼中狄奥尼索斯崇拜在入侵希腊时,是遭遇到希腊本土文明的抵抗的;同时它的闯入也对希腊的本土文明造成了相当大的威胁。对于当时的希腊人而言,狄奥尼索斯崇拜的入侵,即意味着一场关系到自身生活的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尼采认为,在此之前,狄奥尼索斯对于希腊世界来说,“是某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是来自于东方的东西,希腊世界首先得靠自己非凡的节奏和造型艺术的力量去降伏它,战胜它……”[46]。当然,尼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看法,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因为,荷马在《伊利亚特》里,就曾经提到过色雷斯人吕库尔戈斯对于狄奥尼索斯的冒犯[47]。尼采显然是把吕库尔戈斯击杀狄奥尼索斯的女侍从,从而致使酒神仓皇逃窜的行为,看成是早期色雷斯人驱逐狄奥尼索斯的成功案例之一。
基于对这一古希腊文明与外来文明的冲突事件的理解,尼采进一步断言,狄奥尼索斯崇拜的实质是自然崇拜,在狄奥尼索斯的节庆里,人与自然和解了,“大地欣然地奉献出它的赠礼,连最凶猛的动物也温驯地相互靠近:狄奥尼索斯的花车就是由豹子和老虎拉着的”[48]。但是,这种自然崇拜在亚洲人那里和在希腊人那里,却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尼采认为,在亚洲人那里,狄奥尼索斯崇拜“是低级本能的野蛮发泄,是一种在特定时间里毁坏掉所有社会关系的,乱交式的禽兽生活”;而在希腊人那里却是“一个救世庆典(Welterlösungsfest),和一个灵魂变化飞升的日子(Verklärungstag)”[49]。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尼采认为是因为希腊文化中有着强大的阿波罗崇拜传统。正是因为阿波罗的强大威力,才使得那“从亚洲暴风雨般席卷而来的狄奥尼索斯缓和了下来”,最终,两者“达成了一种美妙的兄弟关系”[50]。在尼采的眼中,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之间的兄弟关系一经达成后,希腊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将狄奥尼索斯崇拜的亚洲来源,看成是原始的和未开化的;并将狄奥尼索斯入侵希腊,看成是一场漫长的文化交融事件,这并非尼采的首创。比如尼采的好友,德国古典学专家罗德就曾认为,在阿波罗崇拜与狄奥尼索斯崇拜之间,有过一场漫长的对抗[51]。而尼采对亚洲风俗的刻意贬低,也似乎能从他的前辈黑格尔那里找到滋长这一偏见的种子[52]。众所周知,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就曾经将起源于东方的艺术称为是象征艺术,并将之看成是艺术发展的初级阶段,和“艺术之前的艺术”[53]。
值得注意的是,在随后出版的《悲剧的诞生》一书里,尼采还是对早前自己关于狄奥尼索斯来源地的判断,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正。这时的尼采认为,“在古代世界的各个地区(希腊世界暂且除外),从古罗马到巴比伦,我们都能够证实到有过酒神节庆的存在”[54]。基于这样的认识,尼采又进一步断言,在希腊以外的所有地方,酒神节庆的核心都不过是“一种癫狂的性放纵”,它挑战到每一个家庭的安稳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庄严规矩。在这些地方的酒神节庆里,人们就像服用了女巫配制的魔药一样,兽性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而淫欲和暴行也掺杂着混合在了一起[55]。比如巴比伦的萨凯亚节(die Sakäen)[56],它虽然与希腊人的酒神节同根同源,但其实质却只不过是一种促使人类“向老虎和猿猴退化”的陋习,而与这一陋习相对应的,则是希腊人的酒神节,希腊人的酒神节正是因为有了阿波罗的约束,于是就文明化了,同时也高雅化了,因而也就变成了一种“救世庆典”和能令人的“灵魂变化飞升的日子”[57]。
显然,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尼采将酒神节庆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希腊地区的酒神节,一类则是非希腊地区的酒神节。相对于希腊地区的酒神节来说,非希腊地区的酒神节虽然比较原始,但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非希腊地区的酒神节风俗通过各种“陆路和水路”的方式,向希腊地区渗透[58]。当这种外来的风俗进入到希腊地区以后,就导致了一场激烈的文化冲突。外来文明与希腊文明在冲突斗争中相互妥协并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了具有希腊特色的酒神节。如果说非希腊地区的酒神节是一种动物性的野蛮和粗鄙的话,那么希腊地区的酒神节则在阿波罗文明的暂时溃败和退让中,变成了一种“艺术现象”[59]。
对于尼采而言,希腊的阿波罗文明和外来的狄奥尼索斯文明之间的冲突,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长期的,极其惨烈的文化竞赛(Wettkampfe)。在这场文化竞赛中,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两位神祇都通过神威,为自己赢得了属于胜利者的光荣。在竞技场上,他们的神威平分秋色,最后不得不握手言和,并就分治德尔菲神庙的祭礼秩序(die delphischen Kultordnung),达成了妥协[60]。显然,尼采认为,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对德尔菲神庙的分治,决非神话传说里所呈现的那般简单,其实质理应是古希腊文明与外来文明长期较量后的结果。通过这次与外来文明的较量,古希腊文明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让步,从而也使得自身的审美品味有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注释:
[1] 尼采:1868-1874年遗稿,KSA第7卷,45页,标号2[2],第20行。
[2] 尼采:1868-1874年遗稿,KSA第7卷,45页,标号2[2],8-21行。
[3] 尼采:1868-1874年遗稿,KSA第7卷,56页,标号2[31],第23行。
[4] 尼采年谱,KSA第15卷,19页,1-2行。
[5] 尼采:《古希腊音乐剧》,KSA第1卷,521页,2-5行。
[6] 尼采:《古希腊音乐剧》,KSA第1卷,521页,5-6行。
[7] 尼采:《古希腊音乐剧》,KSA第1卷,521页,14-16行。
[8] 尼采:《古希腊音乐剧》,KSA第1卷,521页,18-20行。
[9]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6页,28-30行。
[10]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8页,17-19行。中译本参见《狄俄尼索斯颂歌》,孟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附录三,339页。
[11]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9页,20-22行。中译本参见《狄俄尼索斯颂歌》(附录三),孟明译,340页。
[12] 温克尔曼:《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摹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见温克尔曼的《论古代艺术》,邵大箴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41页。
[13]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77页,28-31行。中译本参见《狄俄尼索斯颂歌》(附录三),孟明译,360页。
[14]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3页,1-3行
[15]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29页,3行
[16] 尼采所谓的两种创见是:希腊人生活中的狄奥尼索斯现象和对苏格拉底主义的理解,即将苏格拉底视为是一种颓废(décadent)的典型。见尼采:《瞧,这个人》,KSA第6卷,310页,15-21行
[17] 尼采:《自我批判的尝试》,KSA第1卷,15页,15-17行。
[18] “塞默勒生了人类的欢乐狄奥倪索斯”。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5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356页。
[19] 赫西俄德:《神谱》,张竹明 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北京:商务印书馆,54页。
[20] 这段神话参考了欧里庇德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在《酒神的伴侣》中,狄奥尼索斯曾提到他母亲塞墨勒被宙斯的闪电劈过,而这都是因为赫拉的迫害。参见欧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侣》,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357页,359页。亦可参见《俄耳甫斯教祷歌》,吴雅凌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2页,脚注3。
[21] Homer:The Homeric Hymns,trans. by Michael Crudden,Oxford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2001年,3页。布克哈特在《希腊文化史》中也提到狄奥尼索斯的两次出生。参见Jacob Burckhardt: 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 erster Band, Staat und Religion,Alfred Kröner Verlag,Leipzig, 1929年,379页。
[22] “母亲是凡间妇女,儿子是神。现在两人同为神灵”。《工作与时日,神谱》,54页。
[23] 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谷物女神得默忒耳的女儿,后被冥王哈德斯(Hades)绑架到冥界,成为哈德斯的妻子。
[24] 参见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第2卷《希腊的生活》(第八章希腊的神祗),幼狮文化公司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年,137页。
[25] 参见:Karl Kerényi,《神祗与人类的历史》(Die Götter- und Menschheitsgeschichten),达姆城,1951年,247页。
[26]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9页,19-20行。
[27] 参见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第2卷《希腊的生活》(第八章希腊的神祗),137页
[28] 参见《俄耳甫斯教祷歌》,吴雅凌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2页。同页脚注3也对狄奥尼索斯的三次出生做了注解。
[29] 参见《德尔菲:神喻与祭礼场所》(Delphi:Orakel und Kultsättten),Georges Roux, Hirmer Verlag, 慕尼黑,1971年,160页
[30] 参见脚注19和20。
[31] 欧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侣》,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2007年,361页。
[32] 《罗念生全集》第3卷,362页。
[33] 欧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侣》,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3卷,353-408页。
[34]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9页,5-17行。
[35]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9页,17-18行。
[36]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6页,第5行;559页,第22行。
[37] 希罗多德:《历史》(上册,第2卷48-49节),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132-133页。希罗多德在《历史》第2卷第49节中明确说到:“智慧并且懂得预言术的美拉姆波司(Melampos)”,就是把狄奥尼索斯的名字,他的崇拜仪式以及带着男性生殖器的游行行列介绍给希腊人的人”。而他的这此知识,又都是在埃及学习到的。相关的论述亦可参见《希腊神话故事·狄俄倪索斯》(名画全彩版),洪佩奇 洪叶编著,译林出版社,2013年,2-3页。
[38] 在《历史》第7卷第111节中,希罗多德写道:“撒妥拉伊人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役使,在全体色雷斯人当中,只有他们是直到今天还保持着自由的。原来他们居住在复盖着各种树木和雪的高山上,而且他们又是非常卓越的战士。狄奥尼索斯的神托所便是属于他们的,这个神托所位于最高的一座山峰之上……”,参见希罗多德:《历史》(下册),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97年,508页。
[39] 奥西里斯,埃及神话里的九大神明之一。主掌冥界,同时他还是复活神,雨神和森林神。也曾有被分尸后复活的神迹。
[40] 狄奥多罗斯:《历史丛书》(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 Library book IV. 2,Trans. by C. H. Oldfather,参考来源:http://www.theoi.com
[41] 在《荷马颂歌》以及狄奥多罗斯的《历史丛书》中,都有过相关的记载。
[42] 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 汪培基 张泽石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560-561页。
[43] Martin Persson Nilsson,Dionysiac Mysteries of the Hellenistic and Roman age,Lund,1957年, 143页.
[44] Astrid Fendt,Antike Mysteriengottheiten:Demeter und Dionysos, in: Die unterblichen.Götter Griechenlands, Zur debatte. Themen der Katholischen Akademie in Bayern, Jahrgang 43, sonderheft zur Ausgabe 4/2013.27-30.
[45]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63页,7-13行。中译本参见:《狄奥尼索斯颂歌》(附录三),孟明译,344页。
[46]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8页,12-15行。中译本参见:《狄奥尼索斯颂歌》(附录三),孟明译,339页。
[47] “吕库尔戈斯……同天神对抗,曾经把疯狂的狄奥尼索斯的保姆赶下神圣的尼萨山,她们被杀人的吕库尔戈斯用刺棍打死,手中的神杖扔在地上。狄奥尼索斯不得不钻进海浪里逃走”。参见: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5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148页。
[48]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5页,5-7行。中译本参见《狄奥尼索斯颂歌》(附录三),孟明译,336页。
[49]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6页,8-12行。Verklärungstag,在古埃及指死者的灵魂变化形式,通往彼世的日子。
[50] 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6页,4-7行。
[51] Erwin Rohde:Psyche. Seelencult und Unsterblichkeitsglaube der Grieche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2010,52.
[52] 虽然尼采在后来的著述中对黑格尔的哲学思想颇有微词,但是,他在早期思考东方文明与希腊文明的关系,以及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的关系时,却时不时会透露出一种与黑格尔颇为暧昧的亲缘关系。
[53] 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79,第8页。在黑格尔眼中,希腊艺术虽然是比东方艺术高级一些的古典艺术。然而也并没有高级到那里去。所以艺术还是需要继续发展,一直到浪漫型艺术的出现。当然,黑格尔认为艺术发展的空间有限,最终的命运还是难免会被宗教和哲学所取代。
[54]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1-32页,31页,33-34行,32页,1行。中译本参见《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2009年,93页。
[55]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2页,4-10行。中译本参见《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94页。
[56] 萨凯亚节(die Sakäen),古巴比伦为庆祝掌管丰产的水神阿那希塔(Anahita,Anaïtis)举行的狂欢节庆。节庆期间,人们纵情狂欢,奴隶和主人的地位倒转,奴隶获得了解放,主人需伺候奴隶。
[57]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2页,31-34行。
[58]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2页,10-12行。
[59] 尼采:《悲剧的诞生》,KSA第1卷,33页,3行。
[60] 参见尼采:《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观》,KSA第1卷,556页,24-28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