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以为,
阅读需要适当的时间、气候、环境和心情。比如,阅读布拉加,就最好在晴朗的夜晚,在看得见星星的地方,在宁静笼罩着世界和心灵的时刻。
倘若能够到村庄那就更好了,村庄有永恒和神秘的源头。瞧,布拉加早就发出了邀约:
孩子,把手放在我的膝上。
我想永恒诞生于村庄。
这里每个思想都更加沉静,
心脏跳动得更加缓慢,
仿佛它不在你的胸膛,
而在深深的地底。
这里,拯救的渴望得到痊愈,
倘若你的双足流血,
你可以坐在田埂上。
瞧,夜幕降临。
村庄的心在我们身旁震颤,
就像割下的青草怯怯的气息,
就像茅屋檐下飘出的缕缕炊烟,
就像小羊羔在高高的坟墓上舞蹈嬉戏。
——《村庄的心》
对于布拉加来说,村庄是根,是基本背景,是灵魂,是凝望世界最好的窗口,同时它还是治愈者和拯救者。这显然同他的出生地和生长环境有着紧密的关联。我们有必要稍稍来了解一下布拉加的人生轨迹。
卢齐安·布拉加(Lucian Blaga,1895—1961)是罗马尼亚文学史上罕见的集哲学家、诗人、剧作家、美学家、外交家、学者于一身的杰出文化人物。他1895年5月9日出生于当时尚处奥匈帝国统治下的阿尔巴尤利亚市让克勒姆村。父亲是一名乡村东正教牧师,通晓德语,热爱德语文化。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女。耐人寻味的是,布拉加出生后一直保持缄默,直到4岁才开口说话。这极像某种人生隐喻。后来,有人问他为何迟迟不开口说话时,他的回答是害怕说错话。在塞贝希上小学时,他接受的是匈牙利语教育,同时跟着父亲学会了德语,并且很小就开始阅读德文哲学著作。13岁时,布拉加失去了父亲。在此情形下,母亲将他送到布拉索夫,在亲戚约瑟夫·布拉加的监护下,继续上中学。约瑟夫·布拉加写过戏剧理论专著,对布拉加的兴趣培养和人生走向肯定有所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为躲避兵役和死神,布拉加进入锡比乌大学攻读神学,1917年毕业后,又紧接着前往维也纳大学专攻哲学,并于1920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一战结束后,布拉加家乡所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回归罗马尼亚。布拉加学成后回到祖国,回到家乡,有一段时间,担任杂志编辑,并为各类刊物撰稿。他最大的愿望是到大学任教,但最初求职未果。1926年,布拉加进入罗马尼亚外交界,先后在罗马尼亚驻华沙、布拉格、里斯本、伯尔尼和维也纳使领馆任职,担任过文化参赞和特命全权公使。他的政治庇护人是声名显赫的罗马尼亚政治家和诗人奥克塔维安·戈加。事实上,戈加同布拉加夫人有亲戚关系,一度担任过罗马尼亚首相,他特别欣赏布拉加的才华,十分愿意重用布拉加,但布拉加的兴致却一直在文化哲学和文学创作上。1936年,布拉加当选为罗马尼亚科学院院士。1937年,他发表了题为《罗马尼亚乡村礼赞》的演讲辞。1939年,布拉加终于如愿以偿,来到克卢日大学,创办文化哲学教研室,成为文化哲学教授。1948年,因为拒绝表示对当局的支持,布拉加失去教授职务,并被禁止发表任何作品。为谋生计,他不得不当起了图书管理员。1956年,流亡巴黎的罗马尼亚文学史家巴西尔·蒙特亚努和意大利学者、爱明内斯库专家罗莎·德·贡戴提名布拉加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遭到罗马尼亚政府抗议。1961年5月6日,布拉加含冤离世,5月9日,就在他生日那天,几位亲友将他的遗体安葬在让克勒姆乡村墓地。走了一大圈,布拉加最终永远回到了乡村。
可以说,对于卢齐安·布拉加,无论在心灵意义上,还是在创作意义上,乡村都既是他的起点,又是他的归宿。童年和少年,在乡村,一边读着文学作品,一边望着田野和天空,视野变得辽阔,和世界的交流也就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兴许是深奥而又神秘的天空的缘故,加上父亲的感染,他几乎在迷恋文学的同时,又迷恋上了神学和哲学。当他从维也纳学成归来时,既带着博士论文,也带着自己的诗稿《光明诗篇》。而他把这些成就统统归功于乡村。他在当选为罗马尼亚科学院院士时发表的演讲词就以乡村为主题,毫无保留地赞美乡村。他说乡村既是他的生活空间,也是他的精神空间。乡村如同神话空间,有着丰富性、多元性、天然性、自由性、神圣性和无限性。这里宁静、缓慢,适合思想、观察和感受,正是永恒和价值理想的诞生地。罗马尼亚出色的民谣《小羊羔》《工匠马诺莱》,还有多姿多彩的多伊娜民歌都是在乡村孕育而生的。他本人就是从乡村走出来的诗人和哲学家。以乡村为坐标,我们或许更能贴近他的作品。
布拉加上大学时开始诗歌写作。1919年,处女诗集《光明诗篇》甫一出版,便受到罗马尼亚文学界瞩目,并获得罗马尼亚科学院大奖。接着,他又先后推出了《先知的脚步》(1921)、《伟大的流逝》(1924)、《睡眠颂歌》(1929)、《分水岭》(1933)、《在思念的庭院》(1938)和《可靠的台阶》(1943)等诗集。后来虽被禁止发表作品,却一直没有停止诗歌写作,即便在最黑暗最困厄的时期,依然怀着童真般的创作热情。能否发表于他已不重要,关键在于写,在于表达,为诗歌,更为内心。在他离世后,他的女儿朵丽尔·布拉加历经艰辛,整理出版了他创作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火焰之歌》(1945—1957)、《独角兽听见了什么》(1957-1959)、《运送灰烬的帆船》(1959)和《神奇的种子》(1960)四部诗集。除诗歌外,他还创作出版了《工匠马诺莱》(1927)、《诺亚方舟》(1944)等八部剧本,以及大量的哲学和理论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的文化哲学四部曲《认识论》(1943)、《文化论》(1944)、《价值论》(1946)和身后出版的《宇宙论》(1983)。在布拉加的所有成就中,他的诗歌成就最为人津津乐道。
在罗马尼亚,人们也处处能听到他的诗歌声音,感受到他的不朽存在。那是2001年5月,我应邀来到罗马尼亚北方重镇克卢日,参加卢齐安·布拉加诗歌节,还有幸见到了布拉加的女儿朵丽尔。朵丽尔听说我翻译了不少布拉加诗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克卢日是一座异常整洁和安静的城市,布拉加曾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在克卢日国家剧院的门前,我看到了布拉加的雕像,大得超乎想象,如一个巨人。他低着头,望着地面,像在沉思,又像在探寻,栩栩如生的诗人哲学家的形象。我不由得想,无论作为诗人,还是哲学家,宇宙的奥妙都始终是布拉加的内心动力和写作灵感。
我不践踏世界的美妙花冠,
也不用思想扼杀
我在道路上、花丛中、眼睛里、
嘴唇上或墓地旁
遇见的形形色色的秘密。
他人的光
窒息了隐藏于黑暗深处的
未被揭示的魔力,
而我,
我却用光扩展世界的奥妙——
恰似月亮用洁白的光芒
颤悠悠地增加
而不是缩小夜的神秘。
就这样带着面对神圣奥妙的深深的战栗,
我丰富了黑暗的天际,
在我的眼里
所有未被理喻的事物
变得更加神奇——
因为花朵、眼睛、嘴唇和坟墓
我都爱。
——《我不践踏世界的美妙花冠》 一颗谦卑的心灵,面对奇妙的世界,充满了爱和敬畏,这是布拉加的姿态。在他的沉思和探寻中,我听到了神性的轻声呼唤。那神性既在无限的宇宙,也在无限的心灵。
在罗马尼亚人的眼里,布拉加就是这么一个谦卑而又伟大的文化巨人。每年的5月9日,在布拉加的诞辰日,无数罗马尼亚作家、诗人和学者都会从各地赶到克卢日,以研讨和朗诵的形式,纪念这位诗人和哲学家。
当诗人同时又是哲学家时,往往会出现一种危险:他的诗作很容易成为某种图解,很容易充满说教。布拉加对此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警惕。他明白诗歌处理现实的方式不同于哲学处理现实的方式。“哲学意图成为启示,可最终却变成创作。诗歌渴望成为创作,但最后却变成启示。哲学抱负极大,却实现较少。诗歌意图谦卑,但成果超越。”他曾不无风趣地写道。但诗歌和哲学又不是截然对立的,它们完全有可能相互补充,相互增色。布拉加就巧妙地将诗歌和哲学融合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感性和理性的妥协和互补。他的诗作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他哲学思想的“诗化”,但完全是以诗歌方式所实现的“诗化”。他认为宇宙和存在是一座硕大无比的仓库,储存着无穷无尽的神秘莫测而又富于启示的征象和符号,世界的奥妙正在于此。哲学的任务是一步步地揭开神秘的面纱。而诗歌的使命则是不断地扩大神秘,聆听神秘。于是,认知和神秘,词语和沉默这既相互对立又彼此依赖的两极,便构成了布拉加诗歌中特有的张力。
面带大胆的微笑我凝望着自己,
把心捧在了手中。
然后,颤悠悠地
将这珍宝紧紧贴在耳边谛听。
我仿佛觉得
手中握着一枚贝壳,
里面回荡着
一片陌生的大海
深远而又难解的声响。
哦,何时我才能抵达,
才能抵达
那片大海的岸边,
那片今天我依然感觉
却无法看见的大海的岸边?
——《贝壳》 聆听,并渴望抵达,渴望认知,却又难以抵达,无法认知,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布拉加紧紧握住了哲学家布拉加的手。但哲学和诗歌的联姻十分微妙,需要精心对待,因为布拉加发现:“在哲学和诗歌之间,存在着一种择亲和势,但也有着巨大分歧。哲学之不精确性和诗歌之精确性结合起来,会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产生出一种超感觉的上乘诗作。可是,哲学之精确性和诗歌之不精确性混为一道,则会组成一个糟糕的家庭。所谓哲学诗、教育诗和演讲诗都是基于后面这种婚姻之上的。”有时,为了保护诗艺,就得用上另一件利器,这就是布拉加时常强调同时也不断运用的诗歌秘密:“人们说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不错!但诗歌同时又是一种无言的艺术。确实,沉默在诗歌中应当处处出现,犹如死亡在生命中时时存在一样。”也正因如此,布拉加给自己描绘了这样一幅自画像:
卢齐安·布拉加静默,一如天鹅。
在他的祖国,
宇宙之雪替代词语。
他的灵魂时刻
都在寻找,
默默地、持久地寻找,
一直寻找到最遥远的疆界。
他寻找彩虹畅饮的水。
他寻找
可以让彩虹
畅饮美和虚无的水。
——《自画像》
虽然诗人“静默,一如天鹅”,但他的心却怀着认知的渴望,始终在“默默地、持久地寻找,/一直寻找到最遥远的边界”。这其实也是布拉加一生的寻找和追求,他坚信,诗人之路就该是一条不断接近源泉的路。或者,换言之,他给诗歌下的定义之一是:“一道被驯服的涌泉”。
罗马尼亚文学史家罗穆尔·蒙泰亚努说得更加明白:“无论从高处看,还是从低处看,无论向里看,还是往外看,世界对于卢齐安·布拉加都好似一本有待解读的巨大的书,好似一片有待破译的充满各色符号的无垠的原野”,因此,布拉加总是努力地“将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将一个代码转换成另一个代码”,同样因此,在布拉加看来,“任何书都是种被征服的病”。蒙泰亚努认为,有三种诗人:一种诗人创作诗歌,另一种诗人制作诗歌,还有一种诗人秘密化诗歌。而布拉加无疑属于最后一种诗人。
没错,布拉加的诗歌总是散发出浓郁的神秘主义气息。他坚信,万物均具有某种意味,均为某种征兆。诗人同世界的默契是:既要努力去发现世界隐藏的奥妙,又要通过诗歌去保护和扩展世界的神秘。在他的笔下,“光明”象征生命和透明,“黑暗”象征朦胧和宁静,“花冠”象征存在,“风”代表摧毁者或预言者,“水”象征纯洁,有时也象征流逝, “黑色的水”象征死亡,“血”是液体的存在,象征着生命、祖传、活力、奉献和牺牲,“泪”意味着忧伤、温柔、回忆、思念和释放,“大地”确保人类存在的两面:精神和物质,本质和形式,持续和流逝,词语和沉默……“雨”则是忧郁和悲伤的源泉。而当“雨”变成“泪一般流淌不息的雨滴”时,就已然成为忧郁本身了:
流浪的风擦着窗上
冷冰冰的泪。雨在飘落。
莫名的惆怅阵阵袭来,
但所有我感到的痛苦
不在心田,
不在胸膛,
而在那流淌不息的雨滴里。
嫁接在我生命中的无垠的世界
用秋天和秋天的夜晚
伤口般刺痛着我。
白云晃着丰满的乳房向山中飞去。
而雨在飘落。
——《忧郁》
需要强调的是,在布拉加的诗歌中,这些意味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有时也会随着心境、语境和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变化。
布拉加的诗歌还明显地带有一丝表现主义色彩:注重表现内心情感,激情,伤感,充满灵魂意识,力图呈现永恒,讴歌乡村,排斥城市,向往宁静和从容。但不同于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他的诗歌神秘却又透明,基本上没有荒诞、扭曲、变形和阴沉,语调有时甚至是欢欣的,时常还有纯真和唯美的韵味。他不少诗歌中对美的敏感和迷恋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那组《美丽女孩四行诗》:
一个美丽女孩
是一扇朝向天堂敞开的窗户。
有时,梦
比真理更加真实。
一个美丽女孩
是填满模具的陶土,
即将完成,呈现于台阶,
那里,传奇正在等候。
多么的纯洁,一个女孩
投向光中的影子!
纯洁,犹如虚无,
世上惟一无瑕的事物。
…… 作为哲学家-诗人,布拉加的目光敏锐而深邃。他很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然后再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短诗《三种面孔》就生动地道出了人生三个不同阶段的特质,在某种程度上,也预言了他自己的命运:
儿童欢笑:
“我的智慧和爱是游戏!”
青年歌唱:
“我的游戏和智慧是爱!”
老人沉默:
“我的爱和游戏是智慧!”
在最后的十余年里,布拉加真的沉默了,尽管那时,他在哲学、诗歌、美学、戏剧等诸多领域都已作出非凡的成就。失去了讲坛,失去了言说和发表的权利,失去了同读者交流的平台,他只能“像天鹅一样地静默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完全静默。据罗马尼亚文学评论家阿莱克斯·斯特凡内斯库描述,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依然在写诗歌,在翻译歌德的《浮士德》,在整理和编辑自己的作品。一个坚信永恒价值的哲人和诗人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面对艰难,面对困厄,他似乎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不容易的还有那歌声。昼
与夜——世上的一切都不容易:
露是通宵歌唱的夜莺
因疲劳而流下的汗。
——《四行诗》
但作为诗人,布拉加明白,他“属于独立的民族”,属于将言说和沉默融为一体的异类,诗人的使命就是要“效忠于一门早已失传的语言”:
不要惊奇。诗人,所有的诗人属于
独立的民族,绵延不断,永不分离。
言说时,他们沉默。千百年来,生死交替。
歌唱着,依然效忠于一门早已失传的语言。
深深地,通过那些生生不息的种子,
他们常常来来往往,在心的道路上。
面对音和词,他们会疏远,会竞争。
而没有说出的一切同样会让他们如此。
他们沉默,如露水。如种子。如云朵。
如田野下流动的溪水,他们沉默着,
随后,伴随着夜莺的歌声,他们又
变成森林中的源泉,淙淙作响的源泉。
——《诗人》 让我们感到宽慰的是,布拉加逝世几年后,尤其在1965年后,他为罗马尼亚文化所作出的卓越贡献得到公认。禁令废除,他的作品再度出现在罗马尼亚公众视野。罗马尼亚文学评论家们开始阅读和研讨布拉加诗歌,并纷纷给予高度的评价。文学评论家米·扎奇乌称赞道:“继爱明内斯库之后,罗马尼亚诗歌在揭示大自然和宇宙奥秘方面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广度,卢齐安·布拉加的贡献是任何两次大战之间的诗人无法比拟的。”罗马尼亚科学院院长、文学评论家欧金·西蒙断言:“没有任何一个两次大战间的诗人对后世有着像卢齐安·布拉加那样重大的影响。”确实,在斯特内斯库、索雷斯库和布兰迪亚娜等罗马尼亚当代最优秀的诗人身上,我们都能看到布拉加的影子。瞧,诗人布拉加曾经沉默,随后,真的“又变成森林中的源泉,淙淙作响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