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真、顾嘉琛 译
一
现代精神病学对纵火者的心理作了解释。精神病学指出了纵火者的意向的性特征。它也相应地阐明在看到着火的磨坊和屋顶熊熊燃烧,看到在无边田野上、夜空中燃起巨大火光时心理上所受到的严重创伤。田地中的野火几乎总是牧羊人的病态所致。穷苦人好像手持寂寞的火把,把自己孤独者的梦幻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火灾决定着纵火者几乎同纵火者点燃的火灾同样致命。火在心灵中孕育比在灰烬中更加安全可靠。纵火者是一切犯罪分子中最隐蔽的。在圣·依利精神病院里,最典型的纵火者十分好客。他声称只有一件事他不会干,那就是生炉子。除了精神病学之外,经典的精神分析对火之梦进行过长期的研究。在最清晰、最明了的梦之中,火之梦属于从性的角度进行释疑的最可靠的那一类梦。这个问题我们不想再提及。
我们仅要就一个更浅近但又更知识化的心理层次作精神分析。对我们来说,应当用对遐想的研究来代替对梦的研究。在本书中,我们特别应当研究面对着火进行的遐想。以我们的看法,这种遐想与梦是极其不同的,因为它总是或多或少地集中在某物上。梦是线状发展的,在快速进展中,它忘却了自己的路。遐想则呈星状。遐想回到自己的中心,放射出新的光芒。而面对着火的遐想,意识到自身舒适的甜蜜遐想,正是最自然地集中起来的遐想。炉火前的遐想是最依赖于物的遐想,或者可说是最依赖于托辞。由此产生了如此的坚实性和同质性,使它具有如此魅力以致无人能够摆脱。它又具有如此的确定性,以致说自己喜欢壁炉里的火已经成为了一种俗套。这说的是那种平静的、均匀的、温顺的火,大块劈柴在这火中徐徐燃烧。这是一种单调的和明亮的、真正完全的现象:火在叙说,在飞舞,在歌唱。
对于人来说,炉中火无疑是遐想的首要题材,是休憩的象征,使人安静休息。若没有在火前的遐想,就难以设想休息的哲学。因此,我们认为少了火前的遐想,就等于丢失了人对于火的真实的、首要的使用。无疑,火给人带来温暖,使人舒适。但是,人们只有在一种相当长时期的凝视之中才能意识到这种舒适。人们只有双肘撑着膝头,双手抱着头时才能享受到火的乐趣。这种姿势由来已久。火边的孩子自然而然保持这种姿态。这种姿态同思想家的姿态毫不相干。它确定着一种异常特殊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丝毫不同于监视或观察的注意力。它极少出现在另一种凝视中。当人来到火边时,人就会坐下来;就会休息而不睡觉;就会接受客观的特殊的遐想。
当然,精神功利主义的追随者们不会接受一种如此简易的理想主义理论,他们为了确定我们对于火的关注就会提出种种火的用途:火不仅可以取暖,还可以煮肉。好像复杂的炉灶、农家的灶阻止人们遐想!
小锅吊在挂锅的铁钩上,放在三角支架上移向余热未尽的炉灰上。我祖母鼓起腮帮对着铁管子吹气,使闷火重新着起来。所有的食物都一齐煮上:喂猪的土豆,切成小块的人吃的土豆,还为我在炉灰中烤上一个鸡蛋。火不可用沙时计来计量:当水滴——往往是唾液般的水滴——从蛋壳上渗出时,蛋就熟了。最近,我读到戴尼·巴潘是用我祖母的方式来照看他的锅,我感到惊讶。我得先吃面包、汤,然后才准吃鸡蛋。童年时,有一天我又憋气又恼怒,把一大勺汤向挂锅铁钩浇去:“吃吧,铁钩!吃吧,铁钩!”但是,当我听话时,大人就拿来做烘蜂窝饼的铁模。长方形的铁模把菖兰花蕊一样红的火苗压住了。蜂窝饼已烤好,放在我的围兜里,热烘烘地烤着手指而不是嘴。这时,对了,当我嘴里嚼着发烫的蜂窝饼时,我在吃火,吃火的精华,吃火的滋味,直至吃下去火的噼啪声。火总是这样,像是饭后的甜食,出自一种高雅的乐趣,显示出它的人道。我们可以追溯到最远久的过去,烹调的价值优于食物的价值。人是在欢快中,而不是在痛苦中发现自己的精神。对过剩物的征服比对必需品的追求所造成的精神刺激还要强烈。人是一种欲望的创造物,不是一种需要的创造物。
二
然而,炉旁的遐想有更为哲学式的轴心。火对于凝视着它的人来说是一种迅变的范例,千变万化的范例。同流水相比,火不那么单调,不那么抽象,它比丛林中时时受到窥测的鸟窝里的鸟生长得更快,变化更大,火让人产生变化的欲望,产生加快时间的欲望,使整个生命告终、了结的欲望。于是,遐想就是真正迷人的和戏剧性的。它扩展人的命运,它把小同大连结起来,把柴火的生命与世界的命运连结起来。受到迷惑的人听到樵夫的呼唤声。对于樵夫来说,砍伐不只是一种变化,而是更新。
这种十分特殊的、可又十分一般的遐想确定着一种真正的情结,对火的热爱和尊重,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在这情结中结合起来。简单地说,我们可以把它称作恩培多克勒情结。在乔治·桑的一部有趣的作品中,我们将会看到这种情结的发展。这是奥洛尔·桑从记忆深处回想起来的青年时代的作品。也许,这部《遐想者的故事》写于她首次意大利旅行之前,首次火山爆发之前,在她婚后但又在她初恋之前。总之,这部作品打上了想象中的而不是描绘出的火山的烙印。在文学作品中,这是常见的现象。譬如在让·保尔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典型的章节,他想象大地之子——太阳从爆发的火山口被抛向天空。可是,对于我们来说,遐想的幻想更富有教益。我们还是看一下乔治·桑的作品。
旅行者在黑夜降临时攀登埃特纳火山,在凌晨观看映在闪烁的大海上的西西里火山景色。他半途在“山羊洞”中过夜,然而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在桦木点燃的火前沉思起来;他自然而然地“双肘支在膝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红色的炭火,蓝色的、白色的火苗飞舞着,千姿百态。他认为这就是埃特纳火山爆发时岩浆奔流、火焰喷射的微观景象。为什么我没被召唤来瞻仰这壮观而又恐怖的景象?人们能欣赏一种从未见过的景象吗”?作者似向我们指出他的扩大的遐想的思路,他又说道:“为什么我没有蚂蚁的眼睛以欣赏这堆熊熊燃烧的桦木。这群白色小飞蛾何以如此狂喜地扑向火堆!对这群飞蛾来说,这就是壮丽的火山!这就是漫天大火的景象。这夺目的光芒吸引着它们,使它们兴奋,正像我看到整片树林在燃烧一样。”顷刻间,爱、死和火凝为一体。瞬间在火焰中心,以它的牺牲为我们提供了永恒的榜样。完全的、不留痕迹的死亡是一种保证,我们整个地奔向另一个世界。丧失一切以赢得一切。火的教诲十分清楚:“当你或是巧取或是豪夺,或是通过爱得到一切之后,你应当放弃一切,并且自取消亡。”(邓南遮:《对死的沉思》)这至少像纪奥诺在《真正的财富》中所确认的那样,是“在古老的种族,例如在印度的印第安人或阿兹特克人在那些哲学和残忍的宗教使他们贫血直至完全枯竭的境地,头脑中只剩下一个知识的血球的人们中”的一种知识的长进。纪奥诺又说,只有这些知识化的人,这些听命于追求知识本能的人“才能打开炉门,探求火的奥秘”。
这正是乔治·桑要使我们明白的。当遐想集中在某一点,火山精灵就显出来了。它在蓝色、红色的灰烬上跳跃……把狂风卷起的雪花当作乘骑。“精灵带着遐想者越过四边形的纪念碑,传统把纪念碑的奠基归属于恩培多克勒。”来吧,我的国王,戴上你的白色和蓝黄色的火焰的王冠,火焰中喷发出钻石的和蓝宝石般的火星!遐想者准备殉难,答道:“我在这里!把我裹在滚烫的岩浆流中,用你火的双臂拥抱我,就像情人拥抱自己的未婚妻。我穿上了红色的外套。我用你的色彩打扮自己。穿上你朱红色的长袍吧!用这些耀眼的褶皱覆盖你的胁部。埃特纳,来吧,埃特纳!打破你的玄武岩的门。吐出沥青和硫磺。吐出石头、金属和火!……”在火的怀抱里,死亡并不是死亡。“死亡不可能在这个你将我送入的以太区……”我脆弱的躯体会被火熔化,我的灵魂应同组成你的那些微妙的元素相结合。精灵把它的红色外套的一角盖在遐想者身上,说道:“那么,与人的生命告别吧!跟我去幽灵的世界。”
当火焰吞没纤细的桦树枝时,炉边的遐想足以使人联想起火山和焚尸柴堆。烟火中扬起的干草杆把我们推向我们的归宿!怎样更好地证明对火的沉思把我们带回到哲学思考的渊源呢?如果说火这种十分奇特而又稀有的现象被看作是构成宇宙的一种元素的话,难道不是因为它是思想的一种因素,是遐想的一种理想的因素吗?
当人们承认了心理情结,似乎就更综合地、更好地理解某些诗篇。事实上,一篇诗作只能从情结中获得自身的一致性。如果没有情结,作品就会枯竭,不再能与无意识相沟通,作品就显得冷漠、做作、虚伪。反之,像荷尔德林的恩培多克勒这样一部未竟之作,虽然有各种不同的版本和转述,但仍保持着一致性。这是因为这部作品插入恩培多克勒情结。许珀里翁选择的是一种与自然生活更加紧密融合的生活,而恩培多克勒却选择了一种使他熔于火山纯净元素中的死亡。皮埃尔·贝尔多说得好:这两种结果比乍看时更加相近。恩培多克勒是一位清除了维特式因素的许珀里翁,他通过自身的牺牲贡献力量,而且不承认自己的弱点,这是“一个完美的人,古代神秘的英雄,他充满智慧而且自信,在他看来,自愿死亡是信念的行为,它证明自己智慧的力量”。在火焰中死去是一切死亡中最不孤独的。这确是一种宇宙之死,在这种死亡中,整个天地与思索者同归于尽。焚尸堆的干柴是演变的同伴。
唯有不会死亡的东西是美妙的,而对我们,唯有与我们一起死亡的东西才不会死亡。
——邓南遮 有时,正是在熊熊的炭火前,灵魂会感到自己被恩培多克勒情结所激励。邓南遮作品中的拉·福斯卡利娜被绝望的爱情燃起的内心烈火所煎熬,渴望着柴火燃尽,而同时她又凝视着吹玻璃工的火炉,她迷惑了:“消亡,被吞噬,不留痕迹!女人的心咆哮着,陶醉在毁灭之中。顷刻间,这火将会把我吞下,就像吞噬一条蔓枝,一根干草杆一样。她靠近张开的炉口,看到比盛夏骄阳更加耀眼的滑溜火焰在土罐里翻卷着,不成型的矿石正在熔解,玻璃工站在炉旁防火罩后,把铁杆伸进炉里,用嘴吹熔浆以塑造成型。”
我们看到,在各种极其不同的境况中,柴火堆的召唤仍是一种诗的基本主题。它在现代生活中不再符合任何实证的观察。它依然感动着我们。从维克多·雨果到亨利·德·雷尼耶,赫丘利的柴堆作为一种自然的象征仍继续为我们描绘出人类的命运。对于客观认识来讲纯属虚构的东西对于无意识的遐想依然较为现实和积极,想象比实证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