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叹三首·其一
杜甫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从手法上来看,兴是一种烘托、铺垫、举起、高兴的表示,是用外在之物来营造一种气氛,以便更妥善地讲述诗人内心里最想说的那个主题。兴起之物是外在之物,是一个通道,是一个中项,通过它来抵达一个更精微的主题。兴,古来有之,一直都是一种最普遍、最实惠的写作手段。如今在很多诗人的写作中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意识,在使用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意识到这是兴在兴风作浪,在发挥它应有的功能。兴已经波澜不惊,不为人们所瞩目了。兴之所在,是一个物体作为诗人的审美对象跃然纸上,被锁定了,被挑中了。在诗人发现它之前,它本来与其他事物杂居在一起,不分彼此,不引人注目。它无需单独地呈现出自己的风貌。但诗人来到以后,把它挑选出来,使它成为它自己,成为一个被审视的独特个体。这对于它来说出现了一个进度,对于观察状态中的诗人来说,也面临一个新的进度。诗人要么就事论事,悬停在这个被挑选出来的审美对象头上,久久凝视,不忍离去,就在这里,他获得了对事对人对己的一次认识,他抵达了它,抵达了物;要么以它为中项,为通道,去抵达另一个目标或一个真理,由此及彼,实现质的飞跃;要么当诗人背转身去,离开了与之对视的局面,获得了一次崭新的自我形象的描摹机缘,欣喜万分,通过发现一个他者而重新认识了自我。
花早已看见了人在附近,但它并不言语,直至诗人也发现了花的存在。然后用人之语言与花攀谈。花儿才将原初的沉默通通抛入诗人眼前的花儿的沉醉之中,任其采撷。花儿笃信诗人既可以从此刻的面容之中看到全部的真相,又可以纵容诗人看到了假象也无妨,也可以看见他想看见的其他脸庞,乃至看见他自己。花儿从不搭话,静静等待诗人整顿他的思绪,整理他的收益。花在花上的时间越多,对花儿的沉默理解就越深。的确有那么一刻,人与花合二为一,花即是人,人即是花,见一至二。诗人把花儿选出来,其实是把花儿标志为一个开花的时刻,一个他看见了花儿的时刻。花儿的属性被时间化了,化为时间进度中的一个分支,就好像这个关键时刻是诠释诗人整体生存状态的一个注脚。花儿在此刻出现,而不是在一个更早的时刻出现,这是注定的。但是,在看见花儿的一刻,诗人能够想见更早的时刻,这就是花时间看花的乐趣所在。无趣的时间,消逝的时间,会因为某一个特殊时刻的出现而获得相反的观感。一切的时间都向此刻涌进。诗人把精力花在花上,其实就是花在时间上。花的出现是腾空了其他的元素而独占鳌头般地映入诗人的眼帘。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归拢在花上,被花所召唤,被花所命名。这是花儿最得意的时刻。人能办到的事情,现在也是花儿能办到的事情。
没有这朵花,也可能会有那朵花或者另一种植物另一个物体。不必然的时刻,不必然的存在。决明的出现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为它一直在诗人的生活半径之内。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见分晓的时刻而已。与其说是诗人将花儿从群芳之中挑选出来,不如说诗人什么都没做,毫不费劲,仅仅是秋雨为它选定了一个得以解放的时刻。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决明选择了秋雨纷纷的日子来为自己站台。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有那么一点遮天蔽日的气氛中,决明才有一个醒目的形象凸显出来。在一览无余的秋雨场景之中,决明却不是一下子能够看得全的,诗人仿佛第一次发现了决明的存在,并意识到必须将它写进诗中才能保全它。这是一个秋雨愁煞人的时刻,唯有决明站出来保全了诗人的天真烂漫。看起来它站出来毫不费劲,实则不然,因为百草都已经在秋雨中腐烂而亡。这里有一个竞赛,而决明是幸存者,有着某种冠军光环的胜利者形象。这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优胜劣汰,决明得以幸存极有可能得到了其他事物的庇护,只是诗人目前还没有弄明白。秋雨淋湿了台阶,可决明硬生生地站稳了脚跟,似乎要朝着诗人拾级而上,登堂入室。这是近在咫尺的招呼。诗人将它定格在那里,就好像移动的台阶突然停顿下来,人与花保持必要的间距,只待诗人用目光来收缩彼此之间的心灵距离。
第一个进度就是人与花的双向选择或双向奔赴。人看见了花,才使人成为花眼中的人,花眼中的完整的人。花给了诗人一个台阶下。有了这样一个开端,有了这样一个进展,接下来人与花的互动就毫无障碍,全凭诗人本事去建立更为紧凑的联系。诗一开始想搭建的关联其实在乎人与秋雨之间到底隔着什么。人怎么进入秋雨的屏障之中?人怎么去理解秋雨阵阵?人如何成为秋雨中的人或秋雨眼中的人?但是漫天秋雨似乎并不领情,或者说并不急于让诗人一步登天,而是递给他决明,让他更接地气,让他能走到事物的内部去,理解了决明,掌握了理解的技巧,方可推而广之地理解秋雨。秋雨设计了这份考卷。正在经受考验的诗人现在瞥见了正在秋雨中同样接受考验的决明,而且决明淋着雨,诗人却毫发未损地站在室内。处境更堪忧的决明是如何理解它与秋雨的关系?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助于诗人理解自己如何与秋雨相处。决明做出了示范。于是,第二个进度出现了:决明何以至此?天知道决明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人知道这一点却迟缓了许久。诗人接下来必须周到地描写出他眼前的决明是何等模样:决明是什么?决明在这里干什么?决明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一把抓,已经构成无聊的雨阵中最需要去面对的主题。长久以来不被人注意的决明在这里要狠狠地给诗人上一课。平时只利用台阶而不注意台阶下的决明的人现在必须面带愧色地面对始终存活于此的决明。
在此之前,没有哪位诗人会将目光投向决明这等小儿科的审美对象,谁都看不起它,它入不了诗人的法眼。它没机会进入诗。但在今天,决明第一次以一个主角的姿态闯入了诗学的视野之中。这是秋雨弥漫之中诗人的良心发现。这是他对长期以来置若罔闻的决明做的一次补偿行动。没有谁能阻挡他向决明奔赴。于是,在关键的第二个进度,他要替决明正名,要将决明的形象写进格律诗的教科书上。从此以后,决明在诗学上拥有了一个响当当的位置。这时诗人站在室内看着漫天秋雨下的决明还在开花,还在抖擞精神,不见任何的屈服。这使得这一回查看和以往有意无意的观看结合起来,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次彻底的看。这一看必须掷地有声地描绘出决明最本质的特色。也许以前把它当做药用价值来对待,有过非诗学意义上的观看,冷漠无情,但现在纯粹是从诗人的眼光来看待决明,不是把它看做一种药材,而是从里向外地为决明打抱不平,去挖掘决明的内在潜能,让其大放异彩,开放在汉语的天地之中。决明以遍布神州大地每个角落的形象终于盼来了这样一个机会,等来了这样一位诗人,将它们放入诗中,而不是处方之中。这是一个关键的转变。此时此地的决明为决明家族赢得了荣耀。决明以决明的方式进入了诗句之中,从此再也不能说决明家族一蹶不振,毫无诗意。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诗人描写的决明确实是那么一个样子,没有比这更端正的了。
这就是诗人的承诺,他直接告诉决明诗可以为之而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诗就应当改头换面,找一个机缘,重新来见它。见决明,才见自在。诗早有能力触及决明的存在,但只有这一天才真正抵达它。决明的振兴已非一日之所为,等待已久,甚至可以说绝不是为了等待诗的兴起而活在这个世上。倘若有一天,诗的振兴、诗人的振作和决明的兴起能够同日而语,那应当是三方面的共赢。而这个共赢且共冶的局面一直都是可以期待的,就像我们现在也可以期待未来任何一个微小的事物都能够在这三股力量的合作之中得到或输送改头换面的机会。于是,诗人紧盯着眼前这刻决明的姿态。外在于人的事物正在振兴,处于最好的状态之中。这样的状态昨日也有,前日也有。现在能够一睹其芳容,已是诗人莫大的荣幸,必须搭配上最精致的诗句,必须调动一位诗人最好的创作状态,与之呼应。兴之所至,见他者之际,得见自在。兴的根本就在于通过外在事物的振兴而能够看到自我的振作。兴,正是借外在事物的明眸善睐一睹自我的容颜。你能在决明身上看到多少个有,那是因为你自身寄存着多少个有。决明之所有乃是诗人之所有,这就是兴的忠告与嘱托。决明在绵绵秋雨中兀自开放,说的就是诗人亦在其中兀自开放。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份心境。人见决明,决明见人。通过理解今日决明的姿态与心境,得以记述秋雨之中无助的诗人如何苦苦熬过这漫长的无聊时光。诗人定格在决明的光芒之中。
紧接着第三个进度来到了:决明降落在人所依赖的时间线索上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人与决明的关系该如何进行调理?简言之,诗人该如何称呼决明呢?决明再也不是无名或佚名的决明,而是值得眼前人直呼其名的有个性的决明。从这首诗写下的一刻起,决明就再也不能销声匿迹了,而是能够在诗笺上占据一个醒目位置的精灵。它标记出了诗人生涯之中某一个特殊的需要,以及围绕着这个需要所确定的自我形象。决明从茫茫草莽之中脱身而出,以不群的姿态向诗人的身边跃进。现在它完全能够以一个生命个体的名义向诗人索要一个面对面的交流机会。这是一对一的心灵的碰撞。既然如此,形势已成,诗人也必须从人群中脱身,同样以独立的姿态迈向决明,他们在秋雨下的台阶上相认了。决明顿时获得了一个人称代词:汝。这当然是一个来之不易的称呼。因为此前没有谁曾经如此恳切地称呼决明。从没有将决明当做一个人或当做一个生灵本身来看待。不将它作为对话的伙伴,而只是将它当成一种药材,榨取它的价值而已。或从不曾有一点点心思去倾听决明到底在想什么。绵绵秋雨中人际交往停歇了,诗人不便出门去访友,诗人家里也不可能会出现其他人来访。但现在决明替代了其他人,而变成了一个友人的形象,既是来访者又是受访者,兼具一体,静待诗人的反应。就好像决明是诗人的花花肠子外露于天地之间,不受他人干扰地能被诗人细细打探一番。
决明的形象在文学上得到了第一次改写。代价是百草之死。以百草之死起兴,诗人才得以看到幸存的决明。倘若决明也是百草中的一颗亡灵,它就没有资格矫健地登上台阶,闯入文学的殿堂。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决明此时此刻过得怎样?但在诗人眼下,这株决明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以其非凡的能耐赢得了诗人的芳心。决明绝不是平白无故地、被动地等待诗人的青睐。它一定是以超强的姿态屹立于广袤的天地之间,才不逊色于诗人的眼界而体现出自身的丰足。即使没有诗人的介入,它也能活得很潇洒。估计它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旦被诗人采撷进其视野之中,很有可能就被私自转化为他所渴望的自我形象。他可能从决明的身上看出了自己的模样。这样一个进度不可逆转地正在发生,留给决明展现其非人形象的时间已为数不多。决明做了两方面的填补工作:其一,作为秋雨之中的幸存者,填补了一个名额,表现为普天之下应有的与人命关天相持平的性灵,告诉诗人天地之间不仅仅有一条人命在瞎琢磨什么,还有一株植物同样在与秋雨搏击中呈现出生命的尊严;其二,作为付之阙如的造访者名单中的一个例外,以一个增量的气度填补了诗人在抒发怀抱时一个对话者位置上的虚空。想想看,没有决明挺身而出,天地之间就可能既缺少一种对称之美(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诗人的形象也无法施放于外,精神上也无法获得释然(诗人的心灵空间无法从胸腔中拓展出来)。
决明在进入人的思想转变过程中之前,要尽可能表现出本真的特色。机会来之不易,稍纵即逝。来一趟人间真不容易。闯入诗学的殿堂太过仓促。决明要做好它自己的形象,而不必过于谦让地成全诗人心目中的那个形象。但它也心知肚明诗人正在利用时间上的进度改写它的处境。决明接下来要面对一个靠后的时刻,在那里,决明不再是以前的决明。诗人在客客气气地描写完决明最丰满的形象之后,就会自私地将决明外化为他自己的形象,以衬托他此时此刻的心灵窘境。决明将有口难辩,盲从于诗人单方面的问候与讲述,甚至都来不及脱口而出将诗人置入一个听话者的立场。现在决明的耳畔满是诗人的倾诉,他太着急了,他根本不给决明开口说话的机会。诗人当时的选择是通过人的眼光来审视一个外在对象,并折返回来映射出自身的处境。他把决明当成了一个中项,当成了一个兴起兴落的对象,用完了再把它送回去,恢复原状,不惊扰芳邻,留下的是自己前后有别的两个形象的对照。他并不打算让决明站起来说话,通过决明的口吻和视角来审视一个人的存在与处境。他没有将主动权交给决明。不是透过决明的视角来审视人,而是人的目光通过决明中转,再回到人自身的立场上。决明并没有一个积极主动去看人的这样一个进度。决明始终处于一个被看、被审视、被借用的过渡性角色之中。决明被锁定在第二人称之内而难以自拔。但也别小看了这个第二人称的出现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开拓之举。
接下来,诗人要设计的是自己跟决明说些什么呢。挺过了秋雨的连连摧残,决明还能抵挡住凉风百般挑衅吗?这样一个生死大计的问题被诗人作为唯一的话题拿了进来。本来诗人就当天的某一种心绪或遭遇的某一件烦心事来咨询决明的意见,而根本不要去考虑彼此对话之后旁人会怎么看。但是诗人明显在这里保持了克制,他没有让更为隐秘的私事搅乱了心弦,他意识到这样一个对话的机缘不仅仅是服务于自己,而且要为决明家族张目,要将这样一个对话的场面宣扬给普天下的人去看去听。在这个节骨眼上,诗人不再是代表他自己的利益发声,还要代表日后千千万万跟决明有可能打交道的人发声。换一个角度来说,当诗人看到决明的威风和本事时,他受到了感染与教育,不曾觉得自己的那一摊子心事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委屈要宣泄出来。他在这里也保持了客气,快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以便迎合决明由里而外散发出来的感人的肺腑之言。他用与决明对等的姿态和声音维护好了这百年一遇的刹那光芒。不是将人的烦恼与生计问题拿来打扰决明,而是通过探问决明的心境,以便比拟出诗人同等状态下应采取的应对措施。决明在风中如何,人也应当与之齐平,在风雨如晦中如何应对。这就是决明的示范与启迪。诗人看到了这一层意味之时,就有限度地将自己的满腹心事保留在隐蔽的角落,而没有必要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可见他是以一种与决明姿态相匹配的心态投身于与决明邂逅的这一神圣时刻。
他不忍玷污这一时刻。他对决明的问候是如此的单调而纯粹,仿佛其他掏心窝子的话可以在另一首诗跟决明有关的诗中去讨论,但在这里,在这第一次对视的场合中,只需要和决明谈论天气问题就足以达成心灵的默契。因为秋雨,决明出现了,因为秋风,决明入戏了。扣除秋风秋雨这一内在条件,决明就没有合适的舞台亮相。潜台词是决明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也不会在风调雨顺的日子出现,甫一出现,就意味着某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一种抵抗的姿态。决明的压力要决明自己去扛,没有人能帮上它。它已经战胜了连绵秋雨,现在它还必须经受秋风的摧残。按理来说,不仅眼前的这株决明,即便是它的族群,都无法逃脱秋季这一天时的自然法则的消磨。决明兴衰的宿命已被天时所注定,现在,在那注定消亡的一刻来到之前,决明仍然是最倔强的决明,仍然有话要说,毋须表现出绝命狂奔的狼狈。诗人操心起决明的前途,这是不必要的。决明并不拥有一个殊荣去超乎往年的命运轨迹。决明是决明,这一同义反复之中已经包含了一如往常的生命轨迹,已不可逆转。如果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只不过今年秋天碰上了一个爱审视它的诗人。决明并不愿意生活在例外之中,也不会因为诗人带来了这个例外而奢求太多。每一株决明都深知自己的用途和下场,只不过这一次被用进了一首诗中,这确实是一个双重的意外。决明甚至什么都不用做,那个朝它走近的诗人做得越多,越是表明他在决明的近旁兜圈子,似乎在决明的身上苦苦寻觅人生兜底的信心。
一眼望去,诗人把握住了决明前后有别的两个状态,为决明的精神演变提供了必要的间距与进度。在看到诗人在看它之前,决明兀自独立,盘算着自己怎么度过这个秋天。而在了解到诗人在看它之后,欣喜地等待着诗人的爱抚与理解。就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这一点来说,决明大获成功。因为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其他的事物都退居次席,没有在诗人的头脑中形成任何的印象。这一刻全然属于决明。连诗人也感觉到了这一刻全然属于他和决明的结缘。这是一个不可辜负的时刻。甚至整个时代的重负都在他看见决明的这一刻获得了释然:他所生活的时代因为决明而变得更轻松了。他没有必要总是掂量着时代的分量,尽管在他看来决明接下来面对的秋风仍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没有办法替决明选择和打算。决明的根系就扎在这里。不是说通过移栽或提前入药的方式,就可以让它避免一死。决明的命运摆在眼前。去改变它,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如果诗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就别妄谈改变决明的前景与归宿。决明在其生命意义最后的秋风中萧瑟乃至凋零是必然的,但在那一刻,那绝对意义上的一刻来到之前,诗人还有话要说。诗人所说的话就是在绝对时刻之前要赶紧说出的话。决明不会始终在老地方等着他。甚至也无需在明天的同一时刻再写一首诗把决明请进来。决明在一首诗中度过了两个时刻,获得了一个进度,心愿就已了却。
无数的小黄花在秋雨中绽放,定睛一看并不只是一株决明。这些金黄的货币一般的好东西只是在诗人眼里是硬通货,但在秋风眼里并不能购买到任何保障。诗人在他第一眼看到决明的那一刻就已经设置了兴极而衰的一个原理。即便在这时他还远远没有看到决明的体力不支、猝然凋零,但是这个原理已经在无数的小黄花中启动了按钮。与其说这个原理是为决明的身世而设计,不如说是为了这首诗的文法运动而挑选。诗人将决明逼到绝境,不外乎两个目的:其一,决明日后必将走到这一步,现在只是提前想到了这一点,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生命的真相,无须忌讳;其二,谈论决明就是谈论诗人自己的身世和处境,这也无需遮掩,闲来没事待在家里,确实要找一面生物界的镜子,看一看自己,因为看到了一个更颓唐的自己,才有可能将他解救出来。于是,诗人对决明寄托了一份私人的感情,对它的前途表示担心。这种恐惧是有渊源的。这种恐惧也是诗的文法上的一个进度,涵盖了兴极而衰的这个原理。诗人在这首诗的演变进程中获得了一个心生恐惧的进度。心头一惊,这样一个自我形象赫然入目。不经意间,想入非非之时,诗人会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交给了诗神,现在轮到诗神怜悯苍生,其中就包含自己也令诗神大吃一惊。诗人在替决明担心的同时,也将自己被动化为一个值得担心的对象。这一进度是明确而明亮的。真正值得担心的人是自己。这一点已是公开的表示。
“管好你自己!”这可能是决明最后的告诫。至此,决明有退居幕后的打算了,从诗的开端算起,决明就起到了兴的作用,为一首诗的开展提供了一个强劲的由头与看点,吸引诗人置身其中去发现点什么。直到诗人认识了决明本尊,兴的意味才得到衰减。紧接着,诗人感叹决明的命运与人的自我处境的某种类似性,这时决明的意味又再一次发挥、作兴起来。兴在诗的中间环节以更为强烈的意味将决明整个地变成了一个通道,这个时候有没有绝明、是不是绝明、决明可不可以被替代这些问题都可以抛诸脑后了。诗人在这里要的是兴的作用的生成机制。这份功劳既可以算在决明头上,也可以是由决明之外的其他事物来代劳。兴是文法运动过程中的作用与作法,并不是决明所负载的一种须臾不可分离的功能。拿掉决明,兴的这个通道、进程仍然存留于此。诗人嗅出了兴的蛛丝马迹,并循着这条淡淡的踪迹,找到了兴的前因后果。这个时候决明反而成为了一个旁证。简言之,兴在一首诗里面有两个表现:一是凸显兴的形象,在这里决明站出来,体现了这一形象(切记决明是决明,兴是兴,不可混为一谈);二是展示兴的运动,兴如何在诗中构成一个强劲的推动力,产生上下文必要的逻辑关系与情感波动,需要找到一个试验者或者代劳者,决明正是兴所选择的一个劳工。诗人最初看到的确是决明,并无其他,但如果随后看到的不仅仅是决明,就表明决明前后有别地促使诗人判若两人地发生了变化,而这个变化的机制可以称之为兴。
秋雨中知道了决明的鲜艳,凉风中又知道了决明的艰难,有了这两个基本点,诗人就可以调转身来省察自身的处境。这个在决明近旁三嗅而返的人的形象日后成为所有来到决明跟前的人的提前量。未来的人们都知道,在决明面前站立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诗人。他已经完成了人与决明打交道的第一道手续。在谈论决明和人的关系时再也绕不开这个人。这正是兴的第三个表现:通过一首诗,将人与决明的关系永恒化了,为未来人们实现这种关系层面的超越做够了铺垫。兴,以一首诗的名义,变成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跳板。之后所有在决明面前的起兴都将以这首诗的形象为前奏、为已有之兴。必须有其他形式的兴起予以延展,才能使再次来到决明面前的诗人更有面子。要不然,只需在未来的决明面前重读这首诗就够了。刷新人与决明的关系,依赖于未来诗人如何重新理解兴的内涵与作法。现在,我们遥望那个在秋雨之中观望的诗人将目光从决明的身上收缩回去之时,顿然意识到这样一次耐人寻味的相遇必将迎来一次临风而泣的分别。尽管人已将自己的处境托付给决明,但毕竟决明毫无反馈,一言不发,诗人在深切体会过人与决明的互动之后,重返人的孤立无援的处境,那是多么的落寞与无奈。无人知道这一胜景或盛况的发生。可以想见,临了之时,诗人用手拨动三次,试图将空中决明的气味弄到鼻前,使之成为芬芳的记忆,以填补生命岁月中不时出现的空虚。
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