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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当代诗之散文性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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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07-14  

木朵:当代诗之散文性再考




聚散俄十春
  ——杜甫

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
  ——陆机

谙知药性是谁教
  ——白居易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

时间性可以在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中以种种不同的方式到其时机。
  ——海德格尔

火会烧伤我这一信念同火会烧伤我这一恐惧同类。
  ——维特根斯坦






  散文性的来源至少有三个方面:其一,线性时间观念在创作进程中起伏不定、萦绕不散,带来一系列的生产关系,比如因果关系、先后关系、上下关系、并列关系等等,而这些关系的铺展以及对它们的描述都不可避免地导向散文性的怀抱;其二,在句向行转换的过程中,句子随身携带的成分、结构、意蕴尽管被诗行折断、跨转等手法进行过二次处理,但仍然桀骜不驯,保留了它们在句法结构经营过程中的天性与脾气,无法彻底从句法结构中拿掉它们的这一份股权,而句子这些不受约束的属性与散文性渊源极深;其三,在诗的上下文关系运转(文法运动的开展)过程中,有一种万有引力存在,一种重力的因素贯通整首诗,这种一以贯之的力量往往跟诗人的创作愿望密切相关,体现为主题性、真理性、规律性、合目的性等等方面的追求,使得诗人在应对这些目标时陷入了散文性的泥淖之中难以自拔。散文性不能理解为坏东西或消极因素。它也不等同于散文化。散文性是当代诗中与诗性并驾齐驱的一种天性、一种持续给出的力量。虽说不上是一种必定的好东西,但至少可视为一个中性的品质来对待。它已经变成了我们审视当代诗发展线索与生成规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入口。离开它,一首诗会找不着北。如何品咂当代诗中散文性的滋味,认识到它的存在状况和在一首诗中所占的份额、分量,已然成为一个衡量强劲诗人在否的尺度。当代诗的三分之一强的秘密都跟散文性有关。
  诗的上文的存在跟散文性有关(北向、地平线方向、已然、承接性),诗的下文的发展跟诗性有关(南向、重力方向、未然、跨越性)。一首诗在往下发展过程中总要时不时地回头看上文的形态、信息、引力,哪怕是想尽可能摆脱上文的影响和约束,但无论如何心里只要存有对上文的一丝念想或者某种刻意的排斥心理,表现出来的心弦与动静都具有散文性色彩,说到底,散文性跟若即若离的上下文关系息息相关。于是,要充分理解散文性,就必须解决两个问题:其一,它和诗性的关系如何?其二,在一首诗中能不能完全拿掉散文性而只呈现出诗性?诗性最明显地表现在跨行转换上,也就是触目可及的分行转折之处、另起一行的愿望生成之际,既是诗行排列形式上的一次设计与调整,也是句向行转换过程中分行观念变被动为主动参与句法结构的共治雄心所导致的变革与更新。在每一次分行或跨行的视点上,诗性都要求诗人以跨越性和跳跃性的名义向它靠拢,并承认它的存在及合法地位。它强烈要求诗人摆脱对句的习惯性依赖,并强化对行的观念的新颖认识。在诗人视野里即将浮现出来的不再是句的形式,而是行的样态,诗人应当养成一目三行或一目十行的前瞻性目光,并且能够以行的观念来治理句的冗余与拖沓,将句的效能调整到最佳状态。让句辅助行朝前发展,让句心甘情愿地交出句法结构的优先治理权,并承认行是诗最核心的计量单位。
  而诗性首先在于句向行转换过程中的观念飞跃,跨行转换中的所有跳跃性、间离性都使得诗的力量以几何倍数的方式生成,以不断打破陈规的方式向未知领域跃进,在重力与离心力双向作用下不断地起起落落,于是,诗性就落实或坐实于一行又一行蹦蹦跳跳的延展轨迹之中。诗性通过喝令中止老实巴交的句意而体现出这一逆子的形象,不再向着一个句子老老实实形成闭环的预期而去,而是以跨行的合法性诉求要求句意不能守成,将句换算为行以重建字里行间的疏密性。诗性明显偏袒行,就好像历来恭顺的句是一个太过听话的长子,而行却是一个不守规矩、追求变化的次子。看上去诗之王冠或衣钵要托付给次子而不是长子。行的终极表现就在于跳跃性与间离性,不但改变了稳稳当当的句法结构规范有序的意思表示,而且传导到了句与句之间也应当尽最大可能效仿行与行之间那曼妙的身姿所对应的跳跃性。这种跳跃性又以想象力的名义为自己添上了一道光环,乃至于句不由得只能后撤一步,让出了舞台中心。从此,句子处于一个被改造的状况之中,句子的形象弱化而行的地位上升,乃至于一眼望去,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行。句子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点,再长的句子总有说完的那一个时点,语气上总会濒临一次枯竭。但是,行却不同,行理论上说没有终点(只有重点),凭借其强劲的愿望也可打破句的樊笼,让句不断地撕裂自身,以便随时辅助和呼应行的诉求。行将句带向了意义的深渊。行以数倍于句的激情奔向一首诗的万有引力的核心所在。
  久而久之,行索性将诗性据为己有,而将句与生俱来的属性统称为散文性。我们在一首诗中感觉到的诗性都通过行的外在形态与内在节奏体现出来。要感受到诗性的深度与活力都必须约定俗成地结合行的观念来完成。我们评判诗性的活跃度就是看一首诗的跨行转换有多么灵敏。而其他方面诸如意象上的频繁变化、修辞手法上的腾挪转换、主题上的连绵起伏、思辨色彩的摇曳多姿,均可从行的排列组合上推测得来。诗性的另一个重要属性即抒情性,也可以由行来提供保障。如果说句力图把话、意思表达完整,那么行要求重组意义与趣味,以加强句法弹性与活力的姿态,要求一种置身于被动的万有引力之中的天真烂漫、灵魂出窍,使得老实巴交的句装不下的那颗或完整或破碎的心灵在行的装点中变得更容易振作起来,也更能打动人。句的惯性与规矩都太显得守成有余,反应稍显迟缓,而行总能够打破常规、反应敏捷,不计代价地间断跳跃,随时营造、响应、符合诗人心绪的意境、秩序、快感。行的计量上的稳定性(已经写了多少行)和递转上的不确定性(还要写多少行)相映成趣。看起来,它在不断奔向万有引力的核心所在,但同时又心存二心似的随时要挣脱而去,持有一股离心力以使自己待价而沽、漫天开价。行,凭借着自己的曼妙身姿以及随时僭越的本领可以不受约束地要求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下文来兑现它的诉求,甚至可以说,即使在写作之中连诗人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行的调性与毅力,诗人可以大致了解一个句子怎么可以写完,但他确实难以掌握再增加一行的动力和理由到底是怎么生成的。
  再增加一行所带来的非线性关系给诗的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诗性。诗性信奉的格言是距离产生美,而散文性强调的是亦步亦趋之中的彼此勾连。散文性既保留了口头语言的心直口快、干脆利落,又兼顾了书面用语的习惯性用法和正常语序。散文性现如今紧紧地和句的下场和命运捆绑在一起。句子的变化有多少种花样,我们对散文性的理解就有多少个角度。准确来说,我们对散文性的理解从句开始。句从日常生活中涌现,但来到诗中,由于行强烈介入,分治句法结构,使得句虽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碍于情面,黯然退场,把中心位置让给了行。但句本身携带的基因从一开始就是散文性的,即便经过行的重新整理、折断、改良,但其本性仍然洋溢在字里行间,并不能完全去除。不过,由于行的地位大幅提升以后,它对句所带来的散文性斥责有加,在被动局面中,句只要稍有退缩,就会丧失信心,导致其散文性很容易被看变成散文化,而背负了骂名。散文化确实容易显示出句的街溜子属性,不思进取、拖拖拉拉、随随便便,缺乏变化,完全不修边幅地委托给行来重新治理,完全丧失了主动性与分治权,任由句法结构在一边倒的情况下倒入了行的怀抱之中,就好像要看行的笑话。当行独木难支、不堪重负的时候,嘲笑行同样的能力不济。当我们感受到诗中明显的散文化倾向出现时,就是句不思进取、不够景气所导致的散漫作风在兴风作浪。散文化预示着句不负责任地袖手旁观行独立经营句法结构。
  仅凭行的力量是不足以将散文化转化为散文性的。而散文性也不仅仅只表现在句的这一形态上。句法结构层面的散文性来源于句的日常用法,平衡于行带来的诗性之中,但是作为加强诗性的一个佐证力量、辅助帮手,它还可以从文法运动中产生。也正是诗中有永恒的文法运动的存在,散文性作为诗的天性之一,是不可能绝对地从诗中去除掉的。对于许多不甚严格区分诗性与散文性的读者或作者来说,划入不了他们认定的诗性范畴的各种成分通通归于散文性。要么诗性,要么散文性,别无其他,并因此分出个尊卑优劣,将散文性低看一等。有些诗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追求诗性而不好意思当面承认散文性也值得追求。至于诗性可以从散文性中辗转而来,这一说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从写出来的诗的第一行或前几行开始,上文一旦生成,下文就呼之欲出,上下文关系所形成的文法运动就在转瞬之际产生。不管文法运动采用何种递转形式,既然称之为文法,就天然附带了散文性气息。准确地说,文法运动本身出自散文性的理解领域。不管一首诗在自上而下的发展中出现了怎样的跨行转换、想象力蹦跃、非线性关系递进,但是纳入到文法运动的系统中来理解上下文关系,来探寻文法运动的种种推力,来理解重力与离心力的作用机制,都毫无例外地指向了散文性。一首诗怎么来理解,一首诗怎么能变得更好理解,这都是散文性的范畴所在。
  大多数人认为诗性不可谈,神秘兮兮,一谈就崩,就不复存在。还能谈的、可谈的,只有散文性。在描述或重塑一位诗人的诗学观念时,基本上面对的都是散文性范畴,乃至于所有人都将可谈的项目拉入散文性清单之中,任由诗性神采飞扬而不忍直视。散文性通常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陈述性,规规矩矩地利用正常的语序,将一件事情或一个对象表述清楚,依赖于教科书级的句法模式来陈述一个事实,显示出陈述时的本分而客观的态度;其二,说明性,散文性这时就像一件商品的配料表或说明书,要将人眼所见的一个对象的构成元素、使用方法一一交代清楚,尽可能不要含糊其辞,表明一个外来事物即将进入主体范畴之时的一种亲近感与迁就力;其三,思辨性,强劲的诗人总是在紧要关头通过抽象的、哲思的方式去拥抱形而上的意味,将思辨上的跳跃性不仅归于诗性的怀抱之中,而要去同等地拥有相适应的跳跃性,散文性恰好是通过思辨色彩来完成关键的一跃。正是理解到了散文性的禀赋和通融变化的潜能,我们才会发现在散文性与诗性之间并没有断然截然的鸿沟,两者暗通消息、互通有无也在所难免,势在必行。当我们认定某一个做法或说法属于散文性时,我们就显得太老实巴交了。这时诗性就会莞尔一笑,提醒我们有可能身在诗性之中却误以为入了散文性的堂奥。在或紧凑或松缓的文法运动中,种种变化始终在搅拌人的心智系统。当人们向上看上文已然实然的样子时,心中有一个准则,就好像拥有了历史文献,心里有底,不再发慌。但向下看,无论是应然还是未然的未知领域,他又会明白自己正处于一个不知所终的临时状态之中。一旦自己丧失了诗性的身影,就很可能没有好下场,辜负了上文的期许。
  散文性给予我们已经知道的,而诗性假装承诺给我们未知的,但是你调转个头来理解,其实也行得通。当散文性平缓地将自己的众多属性一一展现出来,并输送到字里行间,去夯实人类情感的基座时,诗性应当把这一切功夫与功劳看在眼里,并默默地吸收、转化、卷走,从散文性中获得应有的营养,进而丰富自身的底蕴。已知世界凭其老老实实的陈述与说明慷慨给予你所见所想的一切,但它仍然能不停地给予,并且超出你的预期。直到给得你心疼,给得你招架不住,给得你目不暇接,你才会发现在这给与被给的进度中,不经意间获得了与散文性不一样的东西。不知不觉竟然多给了既不像散文性又不是诗性的未知属性。而你的观念地图上除了散文性就是诗性,于是,你意识到了,要么二分法出了问题,要么散文性的土壤里生长出了诗性的花朵。散文性从何而来?我们已经得到了理解。又会到哪里去?它的落脚点与归宿问题,我们也需要予以厘清。广义的诗性中理应包含散文性,而博大的散文性又时时能够孕育出精妙的诗性,都在彼此包容与难以包容的态势中,发展自己并壮大对方。无论是对散文性还是诗性理解的落脚点往往就在于我们如何去修饰它们。这是怎样的散文性?这又是怎样的诗性?看起来在对散文性或诗性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但其实这是在列举清单。最简单的分类法在于我们可以初步地将散文性分为已经理解的与有待理解的,将定义的资格托付给前者。
  于是,摆在我们面前关于散文性的话题分成了三大类:第一类是散文性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并兼顾来去之间散文性所起到的作用有哪些;第二类我们要区分散文性和诗性,并检讨二者之间的疏密关系,并有效地将散文化从散文性中剔除出去;第三类我们要在散文性内部进行分门别类,搭建出一个散文性的理解框架,获得一份散文性用法清单。由于诗性总是具有开宗明义、令人欣然接纳的特性,很容易从字里行间识别出来,散文性就甘居其后。先由人们识别出诗性用法,然后将尚不被诗性所涵括的其他属性与特征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引发人们的思考与好奇。这样一来,散文性就变成了一个暗箱。人们不知道这个箱子里到底放的是什么。一旦他们打开(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打开它,每次打开,暗箱都不负众望,总能给予打开的人所要的东西),看见了他们所认为的对象,对这个暗箱的理解就在两方面扩展了:其一,暗箱里也有可能装着尚不为人知的诗性,诗性的范畴因为暗箱的存在可以不断地扩展;其二,被标注为散文性的暗箱常常能以礼物的性质给人们带来惊喜,表面上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实际以一个开放的姿态兼容并包,随时准备着将莫名其妙的事物转化为众所周知的足以体现在字里行间可以命名的属性。经过暗箱操作,散文性不言自明、不怒自威,人们再也不敢低估散文性的能量了,并能够逐步接受它与诗性并驾齐驱于诗的整个运行轨道之中。
  基于暗箱操作的经验,人们会意识到散文性变成了一个生产机制或装置,里面存有源源不断的永动力,并且总是在实践活动中最先映入人们的眼帘,最先被生产出来。尽管在观念上人们总是先想到诗性(好处和甜头总想先给诗性享有),但在行动上,在表述方式上,却往往先让散文性打头阵。诗最初生成的那几行或者说诗意的地平线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充满散文性光亮的。即便有一些强劲的诗人自一开始就给出了诗性光辉,但是由于他给出的方法和原理有据可查,有历史渊源,瞬间变成了历史文献而同样呈现出散文性的脉络。于是,认定散文性总是最早生成的,这在很多诗人的具体实践活动中已经达成了共识。所谓散文性搭台,诗性唱戏,就是这样深入人心的。尽管散文性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雅量,但也不能被污名化,不能认为一切与诗性无关的属性都可以放入散文性的暗箱之中。就好像经过培养箱的处理,所有负能量都可以转正,这样做,就有可能混淆了同为散文性的高下之别。也就是说,散文性除了最初始的那一个关键分类(已被理解的与尚未被理解的)之外,还有一种起码的分类:高明的散文性和低劣的散文性。通过这一划分,使我们能够将散文性的基准线提升到一个适当的高度。我们心中有一个及格线的概念。如此一来,我们对散文性的深入讨论就不至于大杂烩般的胡搅蛮缠。从此以后,散文性不仅可以给我们壮胆(放开手脚怎么写都可以),同样也可以变得壮观(高明的散文性才是所有散文性的夙愿)。
  高明的散文性从不放弃它的一项义务:积极参与句法结构的构建和文法运动的共治。散文性来自于日常用语,不管是口头上的还是书面上的,当它进入诗行之中,开始运行自身的功能或被纳入诗性的运行轨道之中,它不会摒弃自身的光泽与责任,仍然保留及格线以上的自觉性,始终带有创造欲望融入创作活动之中。它不是一个配角,也不是次要的摆设。它是必不可少的元素与精神。它可以通过祈使句、对称句、排比句、缩略句等各种句式进入句法结构的共建活动之中。它没有松懈或松劲。不去敷衍一个句子的形成过程。它携带着诗人的高度自觉性去完成一点什么嘱托。它的使命如此明确而又隐晦,乃至于很多读者都看不出来它在一首诗中做出过怎样的贡献。其貌不扬,就好像它的底子薄、悟性差、功劳小。散文性着力于句法结构中的基本句型与用法,凛然面对句向行转换过程中分行(或分节、分章)所提出来的跨越性、间隔性、跳跃性的正当要求,临危不乱,仍然持有对句法结构的庄严承诺和治理精神,就好像打断骨头连着筋或藕断丝连的局面中仍然保留具有韧性的那根筋、仍然可以维系句法进展的那根弦。试想两种基本情况,以祈使句为例。其一,当诗人将生活中实际说出口的一个祈使句纳入诗的篇幅之中时,就好像是对生活现况的照搬引用,不做任何修饰,保留生活中使用的原型,这时连诗人都会暗自惊心,因为从生活场域中抽离出来的这样一个祈使句已经脱离了生活中的语境,而进入诗的上下文关系之中,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的散文性已不完全迁就于生活中的语境而能自觉地去适应一种新的形式。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句子,现在都能在诗句之中散发出迷人的祈使句的气息与力量。每一个创作者都不要小瞧一个在生活中现学现用的祈使句一旦腾挪而入一首诗中所产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背后最大的推力就跟散文性密切相关。不是这一个一字不改的句子被不同的人体验出不同的滋味,而是在这一频道的切换中,这个句子本身所富含的散文性以及诗人巧妙地捕捉到了散文性的能力使得这个祈使句准确地发出了所有人共同的心声。高明的散文性既有先天的、与生俱来的成分,又有经由诗人之巧手所激发出来的人性。日常用语和常规句式只要诗人运用得当,就可以酝酿出散文性,而使得这个句子在主动应用和被动使用的两个方面都散发出迷人的光亮。散文性的重现寄希望于运用得当的诗人,而这样的诗人肯定谙熟同样的句子在不同语境下可以发生激烈的变化,并且他深信这一点,并认为自己有能力促成这一效果。也就是说,散文性天造地设,已经预存在常规句式之中,也以一种总体存在的形式盘踞在诗人的脑海之中,现在欠缺的只是一个用法、一个实践的机会、一个可以托付的诗人。不敢去相信散文性的诗人不是值得托付的诗人。从未在创作实践中体验到高明的散文性形态与滋味的诗人也不值得托付。散文性最终表现出来的是诗人的觉悟力。现成语法与句法中存在的散文性和诗人头脑中盘踞的散文性大体相当,现在只需要一个相互激荡的机缘,它们就可以溢于言表。
  其二,祈使句以更精妙的形式表现出其效力。比如以缩略句、排比句、对称句模式,甚至结合复沓、叠加手法,就可以使从生活中来的一个貌似寻常的祈使句焕然一新、抖擞精神,奔赴诗意的腹地。诗人去动用一个寻常可见的祈使句,并没有用到诗性的铲子,而是仍然保留这个句式的基本结构,甚至口吻也不做太多的调换,只是在演绎或表现形式上有所更改。我们在这个祈使句所勾连的上下文关系中就会明显发现它带给我们的视觉冲击力并不明确地来自诗性,而是一直秉持的散文性,乃至于我们事后去看这样的句子,觉得人人都可以写出来,放到别处毫无生气,可放到诗人所放到的那个位置,却充满勃勃生机,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就问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散文性刚刚为我们擂击出的一阵鼓点。在这里,尤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体现诗性的种种手法和原理并不为诗性所独享。散文性亦可从诗性工具箱里找到一把铲子来挖出自己土层里的宝藏。学以致用之后,也可以筹备自己的工具箱。甚至坦率地与诗性签订合约,双方共享同一套工具箱,各在自己熟知的领域里使得每一个工具物尽其用。不管是散文性还是诗性,摒弃私心之余,就会发现它们所服务的目标所奉行的宗旨竟然极为相似。散文性看上去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在连续多行之内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拖拖拉拉、唠唠叨叨,失魂落魄得看上去就像一个散文的段落。这个现象常为世人所诟病,乃至于人们的整治方案落实在分行(输入法键盘上的回车键)的触点上来,戏谑散文的段落是如何在分行之后仍然阴魂不散地以散文化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着与诗无关的消息。
  当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同时顾及到多个句子的成分兼容时,他意识到心中那一口气或者一个连贯的意象不是一行诗所能交付的,是需要气脉悠长才能表述完成的。这时,他就不得不信赖散文性,这时还来不及蹦蹦跳跳、大踏步跨越,仍然需要在连贯的、绵密的语序中摆明一个道理、讲明一个事实、做好一个铺垫。这时,诗人寄希望于文法运动背后那神秘的推力。当他把目光投向文法运动背后那看不见的一只手时,他就能够明确区分现在的位置坐落在散文性的范畴之内还是诗性的范畴之内。在文法运动施展的过程之中,散文性大大方方地承受了重任,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向诗性抛出橄榄枝,招呼它一起来共推文法运动,就像它们曾一度携手合作于句法结构的共建活动之中。散文性从不辜负诗性的友谊,也从不任由诗性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正如诗性从不失信于散文性,总是承诺在应尽本分的时刻,一定会挺身而出或拱手相让。诗性一度以逆子的形象示人,并为诗的合法性苦苦申辩,在句向行的转换过程中,诗性功勋卓著,不但在行动上出手不凡,而且在观念上扫清障碍。当它的地位日渐稳固之时,当它名正言顺坐上储君的宝座之时,散文性先发而后至,仿佛在诗的王国里被边缘化了,无法立足,待不下去了。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首诗绝对离不开散文性,就像行离不开句一样的道理。现在,诗性要好好地哄一哄有所失落的散文性,并告诉世人散文性乃天经地义,它最好的归宿绝不是以散文命名的散文诗之类的篇什,就是普遍意义上的诗。在所有的诗中,哪怕是最讲究平仄关系的格律诗中,散文性都拥有一席之地。如果有谁看不出这一点,意识不到这一必要性,那就表明他的诗学观念只有一根筋。

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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