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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否定作为识趣的中项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7-08  

木朵:否定作为识趣的中项




顾瞻无匹俦
  ——陶渊明

旧来好事今能否
  ——杜甫

不那两心空
  ——王维

根据无需反过来从根据它的东西那里才能得到它的不之状态。
  ——海德格尔

否定之否定不是要回到肯定,而是要证明这种否定仍然是不充分的否定。
  ——西奥多·阿多诺





  当诗中连续出现“没有”、“不”、“空”、“无”、“未曾”、“可惜”、“难以”、“虚度”之类具有否定性意味的词语时,什么情况正在描述?又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预示着什么状况即将来到?有人会反问:既然否定词大量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为什么不能同等规模出现在反映生活的诗篇之中,这有什么问题吗?在这里,否定词被推定拥有两个面相:一个面向生活日常,一个面向字里行间。这样一个分类法则极有可能耽误了否定词得到认可与澄清的机会。在生活中使用出的否定词及其意图用了就用了,无需懊恼,也不需要担责。但如果确实发生了某种不可接受的后果,造成了身心上的危害,也只能在用过它的人内心里掀起一种负疚的、忏悔的波澜,仅此而已,覆水难收。(至于否定词在麻木不仁的人嘴里是怎么一个反应就没必要讨论了。)然而在诗句之中,否定词自它在上文中一旦出现,引发了争议,诗人立即可以在下文中予以周全与补救。改过自新的机会是如此迅速,乃至于他不需要忧心忡忡,为一首正在写的诗负疚连连。在诗中出现的否定词又有两个方面的来源,来源不同,追求也不同。其一,来自于生活中否定的气场。生活中否定了,现在把它迁移到诗句之中。在这样一个移植的过程中,对否定的理解有所加深,甚至包含了否定之否定的一个进度。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已经拥有了对否定语气的深谋远虑。
  其二,纯粹从文法运动中产生出否定的需要。既是为了推动一个观点的发展,形成跌宕起伏的情势,也是为了营造一种节奏与情感,产生必要的戏剧性冲突和逆转效果。否定词在这里,可以是一个装饰、摆设、过渡、推力、策略。尽管有时候诗人会写一首以否定某个人或某个观点为主题的诗,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想通过否定来达成一个更崇高的目标(而不是虚掷了诗这样一个公开展示自身贡献的机会,掉入了私怨的泥淖之中)。字面上的否定表示往往对应着诗人头脑里的习惯性认知,他一直以来对什么观念有所持定或戒备,就会倒映在他的作品中,现在,拼得一“反”,趁机倒戈,兴许就可以逆转与翻盘,从旧有框定中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否定性意识许诺反省的诗人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个意识的生成包含两个进度:其一,诗人自己在实际生活和思虑发生中到底对什么表示反感与否认?否定性意识的根源在哪里?自己原先如何萌生这样一种初步意识?其二,既然否定性意识已作为一个意识被体验到了,就不仅仅是在脑海里打转转,而是要通过字面形式、诗的框架来捕捉、限定、觉知这个意识,把它作为一个审视的对象、反思的机会,从而更全面更透彻地理解到位,看有没有施以否定之否定这一双管齐下的可能。简言之,否定性意识紧紧系于跟它密切相关的人的身份并随着他进入不同的场域而发生重心的偏移:一是作为发出否定指令的当事人,二是作为进行否定性反思的诗人。
  从当事人或旁观者身份向诗人身份跃进,这里就包含了一个否定性的意思表示。身份上的变化、角色定位上的迁移,对应的正是创作者否定性意识的发生与利用。诗人不是社会生活中的恒常角色或持续状态,只有当他进入创作状态之中,这个人才能称之为诗人。除此之外,他只能待在生活的洪流之中以一个当事人的名义存在着、积蓄着、准备着。诗人是拥有作品的人,是能够进入创作状态中的人,是对当事人/旁观者身份进行反思的人。意识不到这一层否定性意味,生活的真相就无法转化为生命的真谛。再进一步来说,即使攀上了否定性这门亲戚,大量使用否定词或否定性说法来让自己实现身份上的漂移或转变,但对否定性意识/意谓缺乏一次专门的、针对性的探究,不了解否定性这一个称谓的实质,缺乏一次起码的以诗论诗的厘清活动,就表明这个刚刚实现身份转变的诗人并不深刻,与否定性表面亲近实则疏远,没能同时成为否定性意味的主宰者,只是被否定性所利用而浑然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只知这样做很顺溜,却不知何以至此,也不知这样的“一招鲜”会否危机四伏,如此这般徜徉在否定性气场中的诗人怎能不让人操心?从写作现场得到的一个警示在于:诗人要对自己所使用的那一连串否定词有一个回头看的进度,去反观自己为何非此不可地用到了这些词,它们在诗的上下文关系中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不但会用,而且知道为何这样用。
  就否定词而言,这是否定性的表象或表面功夫,实现了两个方面的作用:其一,要在看得见的字面上的上下文关系中发挥必要的影响力和推动力,使得上下文关系逻辑紧凑、言之有理,既有转折又有新方向;其二,这里有为之一辩的对抗色彩,诗人想在观念上站在问题的另一面、立场的另一方来亮明自己的姿态,采取的不是守势而是攻势,但如果否定性措辞的力道稍显柔弱,就很可能仅仅是同一个问题的另一面姿态,不能使得问题的正反双方同时获得一个崭新的视角,从而使得辩论的格局促狭、相斥而难有突破。前者试图在措辞层面使得语法更为通畅、有力,迅速摆脱旧话题而打开新局面,断言之势兴起,信誓旦旦可闻;后者则想重建一个思维模型或一套方法论,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通过否定对方观点来亮明本方立场,以便使自己在扬弃之中获得一个壮观的肯定性机会。两种情况下,否定(不管是否定词还是它所对应的否定性意味)都是作为策略使用,都想趁势跳出旧有范畴,以获得一个新生机缘。不是长久地待在否定词所营造的决绝气氛之中,而是以此为过渡,在摧枯拉朽之际,重建自己的理解疆域,发明一个心安理得的更为恳切的自我形象。否定词的频繁使用预示着和它所否定的对象、观点、立场共享着同一个精神渊源,在那个出发点,本来飞出了两只鸟,开出了两朵花,迸发了两个泉眼,但是先言先得的叙述模式最初只能知其一不知其二,而现在否定性措辞较上劲了,要恢复历史原貌,要平分权益,要知其二,这是它要率先迈出的第一步。
  但是,否定性多了一个心眼,觉得平分秋色仅仅是第一步,是一个起码的要求。对于平分这样一个看似公平的观念并不满足。通过否定性措辞、说法这一系列策略,它想得到更多。或者说,不是否定性要去得到更多,而是它背后的那个说出者想得到更多。这个人通过输出否定性措辞图谋得到更多的权益,除了他应得的那一份。当他站在诗学的天地间来思考这一份权益时,很显然在最初的肯定和随后的否定这样一个二元关系中他是不会餍足的。仅仅是否定还不够。尽管有时候一首诗只到否定为止,但是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诗人在通盘或通篇否定之后,他的雄心已是一张纸不可以包裹的烈火。有的诗人在一首诗中使用三五个否定词,形成连绵之势,以求快速树立本方观点,但不一定会自觉地去检视、清点他到底是怎么用的、用了多少次,他只满足于自己所取得的效果,而否定词的工具理性不值一提。有的诗人的世界观仅仅依靠于否定性说法,拿掉否定词,他的价值观就轰然倒塌,否定性色彩撑起了他的世界观。有的诗人以否定性说法掀起一股自嘲或反讽之风,意味无穷地将否定性变成了一个前奏、一个预言。有的诗人只是碰巧用到了否定词,语法上的便利而已,并没有什么深意,也没有什么讲究,更谈不上萌发过否定性意识。可见,这里有一张否定性用法清单。列出这张清单,就能够使我们理解到否定性何时可以变为一支上上签,何时又因为使用不当而成为下下策。
  那些明显感觉到否定性措辞、说法之分量的诗人是自觉的说出者。他们心知肚明为何要斩钉截铁地说不,为何要站到某个对立的立场上亮明姿态。他们尝到了否定性的甜头,并能够深刻体会到不能久久待在否定性领域中成为既得利益者。因为这本身就是他所反感的做法。必须设法渡过否定性这一关,而不能使之成为一个(温柔乡式的、乡愿似的)劫难,让自己长期困守在此而难以摆脱。以否定词面貌出现的否定性只是其中一种主流表现形式,看上去,这些否定词在诗人手里玩得团团转,用得很顺手,也很达意,但并不是说在任何场合下要做某种否定性判断,都要动用一堆否定词。没有否定词同样可以施以否定。这种否定方式不是在字面上耍嘴皮子,而是在观念和立场上暗下决心,表露心迹。在评判诗人使用否定意味的两种方式时要区别对待,可采用不同的评判标准。鉴于否定词这种明目张胆的表现形式已占主流,我们的确可以在这里多花心思来探讨诗人与之周旋时究竟会面临怎样的权衡、有怎样的患得患失。要理解否定词在一首诗中所起到的作用和发挥的效率,确实有必要从措辞属性、句法结构和文法运动三个层面逐个进行分析。也就是说,将具体的否定词分别作为即时使用的一个词、句法结构中的一个成分,乃至上下文关系中的一个因素分别对待。以最为常见的不与无为例,我们可以测听它们在一首诗的任何位置上所发出的声音。
  当它们作为一个词出现在诗的开端位置时,表明这首诗是蓄谋已久的一个声明。诗人脑海里萦绕多时的不满情绪顷刻宣泄出来。他要压住一头,露出一头。要为所持某个观点一辩,哪怕是将这首诗整个地拽入了否定性陷阱之中也在所不惜。哪里还顾不上有什么辩证法的退路与后手,仅仅是能够大喝一声,亮明不同意的姿态就已经非常过瘾。作为一个修饰词或祈使短语的使用,否定词快言快语就可以达到声明或宣言的效果。但是如果稍作扩展,将否定性声明纳入到一个相对妥善的句法结构中加以锤炼,否定词就会稍微收敛锋芒,转而获得更深邃的穿透力。经过句法润饰的否定词孔武有力,落落大方,更能达成一语中的的效果。通常情况下,诗人不会长久待在否定词的语境之中,死守在否定词划定的小小范围之内。他一定会敏感地意识到否定之余或否定的边界之外还有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一首诗一开端撒入的否定性气味终将渐渐散去,在诗的中后位置上,诗人还有其他好戏要唱。否定词无非是挥动了三板斧,亮明了嗓音,并不能由它们唱完整部戏。否定词没有资格声明到此为止。我们可以设想在一首诗的篇幅中大致分给否定词多大的比例。我们当然也能够分辨否定词在中间位置和收尾环节的表现与发挥的作用有何不同,不需要结合具体的文本,也都能够琢磨出个大概来。我们的确先要从诗句中划出那几个否定词,然后再观察它们在句法结构中怎样地推波助澜。
  诗人在否定性地域待久了会不习惯。这个地方毕竟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即便将否定性作为一个计谋,也带有浓烈的权宜色彩,不可久持。不与无的断然截然的叫声听上去确实很动人,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过门、一个前奏,说出者仿佛想通过这一声吆喝,接下来想得到些什么。否定性总是在这种相互猜疑动机的气氛中推推搡搡,有时是主动地踏上跳板,敏捷跨入下一步,有时扭扭捏捏,佯装不得已得到了一个胜利的成果。处于否定性状况之中的人样的确值得好好端详一番。诗人如果正立于否定性地域之中,的确能够就此发现自我真实形象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激烈变化之中。看一看自身在否定性风暴中能否屹立不倒。否定性无他,诗人不管是强词夺理,还是欲拒还迎,或是气势汹汹,不肯罢休,但说到底仍然是想竭力在此紧要关头刻画出自我的真实形象。我是一个否定者,而不是一个被否定者。这就是一个当事人在转化为诗人的时候要发出的强音。而这一身份上的转化太依靠否定性口吻,即便是装腔作势也值得一试。将自身抛给否定性的诗人和被否定性所裹挟的诗人并无二样。否定性就横亘在两个不同的自我状况之间,没有对否定性的跨越,这两个自我就无法粘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全的自我。前进诗人当然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否定性,就像上一次否定性给自己带来的实惠,现在再度面临它时仍然念念不忘它的好。否定性对应的是诗人对某件事某个道理想明白了的一种心灵状况,但有时对应的也是一种无奈的心境,不得已却又不得不偏向虎山行。
  诗人能够踏入同样的两次否定性之中(这里所说的第二次否定并不是否定之否定,而是和上一次否定极为类似的否定)。这并不是说诗人屡教不改、明知故犯,而是他在理解同一样否定性的时候获得了两个角度:其一,顾名思义,否定性作为其本意的否定性存在,诗人前进途中总得断然拒绝、排斥、否认某些事某些看法,这是不可避免的,否定词明里暗里的使用和非否定词并无二致;其二,否定性中实实在在包含了肯定性,只是否定性口吻在运用时太过顺溜或霸道,使得它所秉持的肯定性被遮蔽了或者表现得不充分,否定性中的肯定性被忽视了,这将导致否定性意味大打折扣。前进诗人肯定会注意到这一损耗,并通过下一次否定性派场以做弥补。故而有两次使用同一个否定性的做法:第一次在否定性中体验否定性,第二次在否定性中品尝肯定性。第一次使用功利性更明显,过渡色彩浓烈,仿佛诗人要通过这一否定性做法跨越一个障碍,摧毁一个顽念,明显具有使之为中项(去得到些什么,而不是停留在自己本身的气势之中不舍离去)的愿望。第二次使用有可能想在语言世界保留这一否定性认识的真颜,或者说将否定性判断作为实实在在的一条箴言,无需再通过它去得到更多。但并不是说,第二次使用就不具有中项属性。要知道,诗人恰恰是利用否定性中的肯定性效果、箴言色彩,促使一首诗傲然立于天地之间,使之成为在诗学范畴里被诗人采撷而来虽不生于斯却长于斯的一种明亮的生命底色或真理基调。
  一首诗尚且是一个生命的中项,诗中所囊括的众多信息、元素、意象又何尝不是?又怎能逃脱中项的宿命?否定性要么是一首诗的主题,要么是附题,要么是旁注,要么打算从什么也不是的窘境中设法摆脱出来。不同的安排呈现出不同的中项底色。万事万物皆中项。以中项观之,一首诗就是一艘船,所有的乘客(包括不乐意的、会晕船的、不忍离开此地的种种否定性成员)都被船带向彼岸,都在风雨飘摇的不确定性中抵达确定性的目的地。目的地虽然明确,但能否抵达却不一定。每一个船上之物皆为过客,究其原因就是它们被这艘船所对应的这首诗中介化了:一旦它们在船上、诗中,因为诗要去一个地方而一并成为被诗所裹挟、拖拽、输送且被中介化了的过客。不以中项观之,假定一首诗就是诗人的归宿或目的地,但为了抵达这首诗的腹地,诗人使出浑身解数,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否定性举措,就是想顺顺利利地抵达终点。所有汇集而来的信息都变成了沿途的风景,以及这首诗逐步生成的秩序。否定性成员也不例外。说不定正是因为否定性形成了诗歌王国高高的城垣,使得诗作为一个最终的归宿更为巍峨壮观。没有被否定性中项化的归宿不是最好的归宿,居功自傲的否定性措辞会预先在所有人的心中埋下这颗观念的种子。一个畏畏缩缩的成员不想去,却已经上了这艘船。眼睁睁自己成为了一个正在改变中的过客。更为强烈地体验到这艘船在大风大浪中颠簸,并终有一天产生一种同舟共济的认同感,意识到自己就是这艘船必不可少的关键一员。即便这艘船最终并没有抵达预定中的目的地,出现了事故,它也心甘情愿与这艘船融为一体,哪怕是葬身海底,也绝不反悔。
  更为妥善的理解是,否定性并不是一个外来者。它一直在诗中,一直是同舟共济的关键旅客,只是人员众多、元素纷杂,我们一直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确实有这种情况,如果不经有意提醒,蛮多诗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首诗中用了几次否定词,或从否定性中借过几次势。)虽说万事万物皆中项,但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同一首诗中一并进入中项化的过程之中。(去成为中项和被中项化也有明显的区别。更关键的是,作为一个中项,对应了自身的某种中气或底气的充裕度,绝不能粗暴地理解为骑墙派就是最闪耀的中项。)否定性也是如此,尽管万物皆可充任否定性给予者,但是不可能始终散发出这种力量。这里存在一个时机的问题。所以我们辨认否定性的存在,不是随便逮住一个事项,从中迅速识别出来,而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通过一个时机所选择的否定性给予者来认识否定性的面貌。外在于诗的事物秉持着否定性这一天性,但由于在人与事物相对视的场景中仍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激发出这种天性,需要通过人的作为及作品进入诗绪之中,以诗为载体,才能实现否定性施展抱负的雄心。于是,作为中项的否定性既包含了对事物的认识过程,又涉足事物反过来对人的认识。人被事物认识了。人作为一个被认识者存在于思与反思的互动之中。同时,人对事物的认识所造就的去认识者(行动诗学的实践者),以及自己作为一个被认识者结合在一起,再一次成为新的认识。如此之多的认识序列都拜否定性所赐。否定性若不能顺顺利利地承揽这一使命,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中项。
  否定性是否定性,中项是中项,中项可以否定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否定性不是每一次都能够充当中项。否定性弥漫在诗的字里行间,想呈现出醒目的意味,想传递明确的信息,担当中项的意图想推己及人,就需要从三个方面同时入手:其一,作为一种观念,它要做出必要的决定与判断,要选择一个方向与立场;其二,从语气上来判断,不应当拖泥带水、语焉不详,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祈使语气,并显示出忠告色彩;其三,从形式上看,表现出一种上下文关系的咬合与互动效果,体现出一种周旋得当、左右逢源的通达能力,而不仅仅表现为推倒一个树立一个的激进派形象。否定性最容易表现在字词层面,在一个陈述句中加入否定词,从而生成一个判断,制造行文过程中的势能,能够保证接下来言之有物。诗人可以在否定词所推动的否定句中快速经营接下来的句法结构,一旦被否定词所装饰的句法结构能够弥漫全局,使得整首诗被照亮,这时,否定词功不可没,它就已经从措辞属性、句法结构层面跃进到文法运动上来,由语气上的否定性口吻变成了诗中形式明亮、触感清晰的否定性观念,并极有可能向形而上领域进发。当然,敏感的诗人还要注意到,整首诗不用一个否定词,但呈现出来的观念却是否定的。可以是对这首诗之前所产生的另一首诗的逆向思维或者断然否认,否定性不必然地体现在否定词所营造的气氛之中,毕竟作为观念的否定性不限于从否定词这一可见的巡视中产生。否定性在成为它自己时,就容易成为一个中项,并且不会为最终成为了中项这一宿命而惋惜不已。
  当几位诗人在聚会中做文本细读时,必须有一人指认出这首诗的开端连续用到的两个否定词。必须有这一指认,从而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否定词自一开始所造成的否定性意味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环顾全局,在最初的句法结构中,否定词乃至否定性到底在做什么?观念上有这样一根弦,我们才有机会去探求否定性这个基本的诗学话题。从此以后,每一个在场的诗人回到各自创作实践中去,都能够积极面对自己或他人作品中连续出现的否定词,抱有成见也好,持有警觉也罢,不再装出一种无辜的样子或第一次见识的惊诧感,不再是糊里糊涂的,根本没有看到否定词正在字里行间盯着自己看。一种最基础的训练要求在于,我们要为几个最常用的否定词量身定做一首诗,或者我们在读一首诗第一步,拿出一支铅笔,将一首诗中所有的否定词圈出来。养成这样一个习惯,我们就能够进退自如地跟否定词与否定性和谐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凭借自己的实践经验,就可以在一张白纸上苦思冥想之余写下否定词到底在一首诗中起到了哪几个作用。拥有这样一份否定性用法清单,何其幸哉。熟能生巧之时,诗人会发现,不是他在安排否定词如何发挥否定性作用,而是或明或暗的否定词以及否定性都能够机警而识趣地在字里行间穿针引线。有时确实能够在阵阵迷雾中抛给诗人一根硬朗的线索,有时慷慨担任一首诗的主题,有时替满腹牢骚的诗人发声代言,有时为诗人风格上的跃进与蜕变进行形而上的思辨的尝试。诗人说要有否定性,于是,否定性就跳到跟前,遵命行事。
  于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否定性呈现出四种样态:一种是已经被我们反复使用、用惯了的、听话的否定性,它知道我们的脾性与底气,总能够在恰当的时候替我们出声;一种是我们仍在揣摩、未能精准使用的否定性,仍然体现出某种未知色彩,显示出不可穷尽的底蕴,充满了吸引力和陌生感;一种是已经悄然更换面貌,完成了从否定性向肯定性跃进,不但自身的肯定性得到了发扬,而且经过与诗人的通力合作,从整体上已经变成为大众可以接受的肯定性命题;一种是我们不敢去接触,犹如深渊的、吞噬人性的、恶的或坏的否定性,每一次和它交手,都可能让诗人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显示出外在于人的桀骜不驯的本性。这是一份否定性清单,当然还可以划分得更加细致。这是我们理解诗中有意无意使用过、遭遇过的否定性必须做出的一个事后安排。从创作实践中来,从苦思冥想中来,我们把否定性一一列举,在认识它们的同时,也在认识我们自身的潜能。这份清单和否定性用法清单又有所不同。用法清单告诉我们的是,我们与否定性接洽的历史、结下的恩怨,以及怎么通过否定性来衡量使之寓居的一首诗的成色。如果那首诗写坏了,诗之不存,诗中所出现过的否定性也就失去了意义,难以附焉。作为失败案例中的否定性价值远远逊色于成功案例中的那一些。(足见一首诗的成功绝不仅仅取决于否定性这一因素。)只有成功案例中的否定性才是用法清单上可圈可点的项目。进一步来说,杰作中发挥积极作用的否定性总是能够率先成为诉诸其他诗篇(不管是已完成的还是未完成的)之中的否定性的典范与标准。如此说来,最出色的否定性用法才是诗中识趣的中项,并作为诗的一个本质恒存。

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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