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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什么是虚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5-11  

木朵:什么是虚无?




虚无推驭辨
  ——庾信

指点虚无是征路
  ——杜甫

池边转觉虚无尽
  ——高适

先除功利虚无习
  ——朱熹






  虚无从哪里而来?至少有五个方面的来源。其一,当事人找不到生存或工作的明确意义;其二,个人在持久的进展中没有成就感;其三,长期的劳作与金钱的实在性无关;其四,从一位诗人的角度来理解,写作所带来的自娱自乐属性在一定时期以后,会显示出某种绝对的空寂,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在表演,等同于无;其五,与实有或真实形成了对峙,却难以融合在一起。虚无,从人的生命一开始就可能出现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属性,但当事人感觉到虚无的危害性或造成的精神压力,是在人生中途与之不期而遇。虚无成型了,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存在,形成了一个审视的对象。一旦感受到了它的第一次来袭,它就变成了一个萦绕不散的魔头,不可改变,持久在场,或许由于一个人的生涯太短,无法拥有一个全局观,难以看到虚无最终走向自己的反面。长此以往,乃至于当事人会造成一个错觉:分不清他是身在虚无中,还是虚无是他的一部分或他是虚无的一部分。他有时候能够单独和虚无相处,能够直视虚无的存在,但真的要辨识这样一个对象,他又必须找到触手可及的真实对象或实在之物,来映照出虚无在哪里。他不可能单独与虚无搏斗。而且在观念或经验上,他始终觉得自己抵挡不了虚无,必须依靠一个更为具体实在的东西才有胜算。久而久之,他会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中项:位于假与真、虚与实、无与有之间。凭借居中协调的经验,他才可能体会到有那么一些机会能够与虚无周旋。
  诗人在创作中都会碰到这样一种情况:没有人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由于古往今来诗人的生命旅程都是单向的,没有过来人会告诉后来者前面有什么,或最终能得到什么,所以位于人生中途的诗人难免坐立不安,裹足不前,偶尔会产生掉头回去的悔意。或者打算选择另一条相对可靠的路。但其实从他选择成为诗人开始,就注定了在前景不明的状态中跋山涉水,这是他的宿命。对于中国诗人来说,遇事不决问杜甫,这几乎成了一个救命法宝!每一个自视甚高的诗人都会从杜甫所达成的层级和取得的影响力上来判断还有没有一个类似机会可以获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杜甫是不可超越的,也没有必要去超越。本来已经将诗人宿命中那种虚无主义色彩冲淡了许多,但是接下来诗人所困惑的是:我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杜甫?杜甫还有可能再出现一次吗?于是乎,一个本已确定的事项经过修饰之后又变得摇摆不定了。不管怎样,杜甫一千多年来制作的定心丸还是有效的,总是在历代诗人身心俱疲之际发挥威力,使之产生正面的影响,而不致使人空落落的,全然地堕入无底洞中。杜甫就是历代诗人反抗虚无的一张底牌。不是说杜甫生前取得了怎样的成就或过得怎么样,而是说他的作品嵌入了汉语系统之中,成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经过了时间的检验。但杜甫只是确认了身为普遍意义上的诗人的真实价值,却无法给定一个具体健在的诗人怎样的锦绣前程。毕竟一个杜甫之下,有万千无名诗人的垫底。
  可见,一个杜甫并不能完全使活着的诗人释怀,写作附带的虚无感并不能彻底消除。即便一位诗人在世时获得了诸多桂冠,他仍然免不了受到虚无的骚扰。再多的桂冠又怎么抵得上一个杜甫呢?杜甫且不能让人彻底放心,更何况这些虚头巴脑的桂冠。理智的诗人可能会退一步来看问题,就是反观杜甫生前对付虚无的种种措施是否可以借鉴一二。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虚无是从写作中产生出来的,还是与写作相伴相随的外在之物?或者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当他意识到虚无弥漫四周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无法生产出一个更强大的自我形象;自我形象的生产中断了,或者说,他无法清晰地看见一个杜甫的形象引导他继续往前?诗在写作进度中,虚无会退居一旁,让位于诗的生发。一旦诗写不动了,中止了,或完成了,虚无就立即汇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显著的对象,迫使诗人意识到自一开始它就没有消散,也不曾因为写作行动的发生而有所削弱,更不会因为有了一首诗的成品而会濒临死亡。虚无的持久或永生色彩太炫目了,乃至于一首再强劲的诗都无法捅破虚无的谎言,看不到虚无的本质,直到诗人彷徨之际会认为自己的诗也不禁成为了虚无的一部分。虚无不曾或不能削弱的属性使得诗人在下一次创作中仍然顾虑重重,有一个不祥之兆,或者难以超预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于是,诗人只能将虚无看作一个可以被遗忘的对象。当诗人沉浸在自己在创作激情之中时,他会有意无意地忘掉虚无的存在,甚至会经验地认为:能不能忘记虚无,可以作为衡量一首诗成色(或底气)够不够的一个依据。
  虚无第一次袭扰诗人的心智就发生在一首诗写完以后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馈,没有影响力,作为一个产品,不能够交到作者以外的人手上,写作的意义疑窦丛生。第二次的袭扰就发生在上一次无意义无着落之后再一次创作的预期之中:上一次写作不了了之,这一次为什么还要继续去写?内心的激情站出来力挺行进中的诗人,但虚无的魔头仍在四周作祟,随时要将难得一遇的激情扼杀在摇篮之中。于是,通过激情与虚无的搏斗,诗人再一次惊心动魄地看见了虚无的无时不在、无所不能。最可怕的是,虚无还有另外一种近在咫尺的形式随时摄人心魄,那就是真实性的乏味:当我们看到肉眼可及的真实存在的事物无法变成诗的主题和素材,无法变成激情能促其转化为诗意的一部分时,一切都没什么意思,寡淡无味,这种乏味性向虚无的转换速度之快常常令激情难以应对。真实因为乏味,因为缺乏刺激,因为不能进一步转化为某种实惠的东西,而丧失吸引力,就容易导向虚无的地步,使得位于真实处境的个体变得惶惑、坐立不安,以为自己什么也没得到,正处于一种虚幻的空间之中。真实仅凭真实性无法获得其自身的认知和尊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虚无的产生并不是人的行为一发生就有了,而是随着人步入真实的事物之中由于缺乏必要的角度或天真的态度去理解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恍惚和犹豫,虚无就从近旁蹦跳而出,扑向这个真实的人,企图欺瞒这个人,告诉他所见到的一切尽是虚无。诗人在这个紧要关头首先要采取的应对策略就是,将虚无当成一个审美对象、一个写作主题来看待,虚无就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并非没有办法对付虚无。我们不能去寻找笼统而屡屡奏效的办法。办法不止一个,而且是具体的。比如我们能够准时出现在某个地方。这就是一个对付虚无的有力办法。甚至我们都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的的确确的办法。也就是说,某种确定性、准确性可以用来消弭虚无带来的困惑。哪里有精确,(哪里就没有虚无,)哪里就有真实。但我们也体会到虚无并不能彻底去除,它与写作如影随行,即使拥有再多的桂冠(即便是杜甫那般一等一的身手),诗人都无法吓退虚无感。虚无是一种同时性现象,伴随写作的劳作属性左右。字写在纸上或显示在手机屏上,仍未能超出平面的二维范畴,并非纸上或屏上微微树立、拱起的土层或金字塔。加之于纸上或屏上的字迹仍嵌入在纸的二维空间中,写满了一张纸或充满了一张屏,却不能使纸或屏的维度、品格提升。纸和屏均不会因为有了字而增高、升值。但文字本身可以脱离承载它们的物质而去寻找自己的价值:虚无之旅由此展开。面对这一看似危险的未知之旅,每次写作都有可能坠入虚无的深渊,诗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整顿思绪,以归纳出对抗虚无的种种办法:其一,认定写作的实在性和实践色彩,也即强化写作层面的赋能;其二,非功利思想的兴发,摒弃成败二元关系的骚扰;其三,容忍适量的虚无感,在可控的范围内与之共舞;其四,焕发强力意志,时时不以虚无为假想敌,重建写作这一行动的博弈对象与格局;其五,寻求更高的虚无、正直的虚无,与高尚的虚无相依相伴。
  目前来看,诗人时时面对的虚无其实由三个对手构成,因为一时难以完全战胜而不得不随时拿来映照脆弱的心灵。第一个对手就是众所周知的死亡(或者比死小一号的“绝境”),人必有一死,这会使得任何逃避死亡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第二个对手就是一个难以超越的杜甫形象,再怎么写都抵达不了杜甫所在的高度。第三个对手可以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系列家庭账单,简言之,即金钱至上观。当然,有的诗人还会假想一种极端的情况出现:语言的腐败及消亡。当语言消失了,对一位诗人来说,他赖以生存的工具、作料和空间已经岌岌可危,这时,他不得不面对无尽的虚无。但是语言的消失是否意味着人类的消失?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末日景象,或者更新换代的逻辑?这是我们当前人类难以想象的一个状况。如果那种虚无属于那个时刻的末日和那个状态下的人类,那么这种虚无是不能提前被想象和感知的,我们没有必要为这一种不可提前支取的虚无而忧心忡忡,进而从现在开始就自断进路,认为任何的写作都没有什么意思了。回过头来想一想,虚无什么情况下最容易冒出来呢?就是我们一时写不出好作品的混沌时期。一旦有一首好诗写出来,虚无就荡然无存。这也就是一个启示。只要当代诗人心中装着一个杜甫形象、一个身手敏捷的更强劲的自我形象,就可以将一时之困惑、一侧之虚无抵挡回去。我们要相信杜甫为我们闯出来的那条光明大道并不是若有若无的,只要我们精神集中,随时可以踏入那条大道之上。由于杜甫这样一个人确实存在过,并且他的大量作品摆放在附近,的确提供了一个我们随时可以启用的打败虚无的工具箱。
  当我们口口声声要去抵挡、打败虚无时,这里所说的虚无肯定只是一种低级状态中的虚无,或仅仅是虚无的某一部分。如有必要,强劲诗人可以创造出一种至纯的虚无来对付其他类型的虚无(有一种高级的虚无一起玩,何必费神去与其他的虚无打交道呢)。或者说,团结虚无中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时有人会问:诗中怎么会产生一种虚无?一首好诗写出来之后,没有被人阅读,或没有获得知音,在这样一个等待期,虚无就产生了。(要知道,佳作之后出现的虚无状况很容易变成下一次创作之前的虚无预期,从而困扰着倔强的心灵下一步该怎么振作。)而一首以虚无为主题的诗一旦写好了,落落大方,定格于诗句中的虚无就不再缥缈,而随时等待让人据为己有。出色的诗人的确要尝试将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列入一次写作计划之中,让它无法遁形,直接在字里行间与之搏杀一番,分个高低,免得总是纠缠不清、恩怨不明。与其让虚无在诗的四周顶撞冒犯,诗人不如把它放进诗中,驯服它。多次坦然面对之后,我们当然能够意识到诗中弥漫开来的虚无往往是缺乏自我辨认的尺度、标准所致,而被误认为这里有一种难以做到自我辨认的虚弱无助。我们的确要小心翼翼地将有别于诗或诗人的虚无与作为一个创作者本身的虚弱无助区分开来,必须有一种将虚无客体化的举措,有一次将虚无当成审视对象的写作经历。有鉴于此,虚无被摁进审美对象的范畴内理解过一遍之后,我们就会体验到将虚无分门别类所带来的好处,就有利于我们如何采取适当的策略去对付它,也利于我们在不同的场合和条件下结识它。
  或作为一个总体去把握,或作为一个分支去剖析。我们当然也会意识到虚无可能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者,会附着于其他的事物显示出来(或不轻易被人所察觉)。那么,我们可以退一步来理解虚无的形态或一些具体的虚无事物。将“虚无”当成“虚无的”来做一个过渡。我们可以设计一份清单,将写作前后可能会遭遇的虚无事项列入这样一份清单之中。看一看我们到底能够列举出多少种虚无的事项,既可以显示出我们对虚无的理解状况,也可以感觉到虚无的成分结构。这份清单可以为我们保驾护航。因为列入清单的事物通常有一种被我们理智所驯服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跟它们已经打过交道,而不再怯场。我们所惧怕的可能是没有被我们意识到且列入清单的那些遗漏的项目。我们可以根据这样一份丰满清单来描绘出我们心目中的虚无到底是怎样一个模型。于是,我们就拥有了两份清单:其中一份是被我们理解过、对付过的虚无的事物,虚无的成分一一列举其上,我们知道跟我们作对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另一份是我们对付虚无的用法清单,提醒我们此前采用过哪些具体的对策,在用法清单上显示出了我们的经验和勇气,一条条措施都写得明明白白、有章可循,碰到类似情况就再也不必手忙脚乱、临场反应。通过诗的创作,这两份清单最终都要变成一张作品名录,以表示我们通过哪些有代表性的诗作招呼过那些有头有脸的虚无,勘探过它们来自哪里,又详细介绍了我们曾如何与之周旋。诗之范例展现出强劲诗人涉险闯关的招数。一个披荆斩棘的诗人形象立于天地之间,虚无望而却步。




  理解虚无的一条捷径就是辨认这是一种怎样的虚无:“虚无”被当成“的虚无”来理解。无论是谁当着你的面谈论虚无,你首先要理清的是他所谈论的是全部的虚无还是部分的虚无,这是一个关键的分类标志。一般而言,没有谁能够谈好全部的虚无。竭尽所能所谈论的都只是部分的或局部的虚无。全部的虚无是不可谈论的,或没有必要去谈论,一谈论就可能是虚妄。作为可谈论的虚无,总是以更具体的分类的形式出现。与其说在谈论某一种具体的虚无,不如说人们在想方设法给虚无分类再分类。有关虚无的最多争执或斗智斗勇的场域,其实就在虚无如何划分的分类标志层面展开。所以说,与其听一个人在怎么谈论虚无,不如问他怎么给虚无分类,他有没有更聪明的分类方法。在朝向“什么是虚无”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之前,我们不得不反复问“什么是你正在讨论的虚无”。有意义的虚无和没意义的虚无,这样的划分太粗暴了。将虚无置于一种二分法之中总是会让虚无感到浑身不自在。虚无在虚无的可修饰性中和分类法则中显身了,但当你想去抓住它的时候,它又会快速溜掉。即使我们缩小范围,将虚无当成一个审美对象或诗学主题来对待,在不断掘进的过程中,我们仍然会发现它深不可测,并不会因为得到了一次修饰就变得更容易理解。尽管这样一个细分方向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虚无的确可以担当一个主题的大任,但并不能保证我们在这条路上行稳致远。我们仍然会发现就在这样一个虚无的分支上又将不断开枝散叶,歧路纷纷扰扰。
  以写作行为作为线索来将虚无做一次分类,结果可能是有这五种类型:其一,写作前固有的虚无,诗人若有若无感知到的一个混沌状态,他打算将其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描摹;其二,写作中伴随的虚无现象,成为写作行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凡有写作之处皆有虚无浮动;其三,写作中并行的虚无状况,虚无总是和创作活动同步进行,类似于一个彼岸现象,诗人停下来,虚无也停下来,但是彼此总是难以相交,只能长久对峙;其四,写作后被文字捆缚住的虚无,被征服的虚无,被理解过的虚无;其五,写作后仍然笼罩在作品之上的虚无,不可抵达的虚无,对写作意义进行釜底抽薪的虚无。这样一个五分法其实仍然是时间线索上三分法的一个变形。写作兼具思维活动与实践活动双重属性,当它被诗人意识到必须展开时,一种迫切性和必然性产生了,写作前的那种混沌状态就捅破了。志在长远的诗人肯定有一种廓清寰宇的打算,想通过写作这样一个具体的行为来建立自身与虚无的关系。尽管写作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认识虚无,但的确作为一个行动,写作开启了一段奇缘,打开了一个新局面。进入写作视域的诸多事物中必然包括虚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正是以虚无为师,是天底下最擅长无中生有的巧手。作为虚无的第一个分支,写作前的虚无这一个临时性称谓,意味着写作可以介入到虚无的事迹中去,可以从无的局面中开拓出一个有的状态来。写作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赋予了一种去创造一点什么的强烈愿望,非得有一点什么东西从中产生出来不可。而所有的诗人都意识到这个所谓无中生有的东西就是一首诗。
  如果说写作更容易被理解为一种合理的创造活动,没有那么多值得怀疑的成分,那么,诗却大大不同,作为写作的一个成果,总是令人生疑。难道信誓旦旦的写作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吗?这就是那个对应于有的一个状态吗?人们不会去怀疑写作的属性和能量,却会时时刻刻怀疑诗的本质和意义。如果是得到别的什么,那还可以接受,得到诗这种聊胜于无的东西,所有利害相关人都会替写作活动捏一把汗。就是这个东西吗?诗怎么看都无法削弱虚无造成的印象,它本身给人的感觉就是一阵阵加深了的虚无。本来虚无人们感受还没有这么明显,现在因为有了可见的诗,虚无反而显得太刺眼了。人们一旦意识到虚无是被诗给点燃的,所有的怒火都会抛向诗人。预判到这一风险,写作中的诗人必须审慎地将写作中的虚无严肃对待。要么,发明一个能够与虚无周旋的事物,并把它作为一个经验或机关转借给诗的读者;要么,用一种聪明的办法将虚无牢牢控制在诗的对岸,不给它煽风点火的机会,不让它近身或晋升,始终与诗人所谈论的话题保持平行,两不相碍。当然,勇敢的诗人还可能直接以虚无为写作主题,去揭虚无的短,去摸虚无的须。写作中的诗人有时会感到气馁,是因为他无法抵制虚无的袭扰。虚无渡过河来,纠缠不休,使得诗人的强力意志大大削弱,已经看不清写作的进展以及作为写作成果的诗还有什么奔头,就有可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仓促之间一并付之东流,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漩涡。虚无环伺,诗人必须有足够大的胆量,才能一次又一次涉险过关。
  写作活动结束之时,诗出现了。现在是衡量总体虚无是增是减的时候了。当然,作为过来人,诗人也有经验足以判断一路走来所接触到的种种虚无孰善孰恶。他可以评估自己有没有结交到正直的虚无。总体来看,他会碰到两种情况:要么,虚无被征服了、被洗礼了,或部分地被认识了、解释了、结缘了,至少能够从虚无中获得一股善意的力量,用其中的一个分支去抵抗其他看不惯的分支,虚无总算可以为人所利用,不完全是虎视眈眈的敌人,虚无被理解过了就不再是铁板一块;要么,虚无原封不动地陈列在诗人面前,这一次写作无功而返,并没有任何搅动虚无奶酪的迹象出现,诗人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写作的意义随着一首失败的诗再一次沉沦在无尽的虚无之中。诗作为写作活动的结晶,本身衡量不出虚无的真假、优劣、善恶,(毕竟它自身的成败得失还有待评估,)更别说一次具体的写作活动所产生的一首具体的诗实在是太渺小了,想对付笼统的虚无胜算甚微。或许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大胆假想:全天下所有的诗人形成合力,所作之诗或可对总体的虚无构成一次犀利的攻击,胜算或许可以多出一两分。不过,对于个别的诗人来说,也不要妄自菲薄,认为任何一次具体的写作、任何一次写作得到的具体的诗都无济于事,都不能撼动虚无的丝毫利益。实际上,出色的作品总是能够完成一次对虚无的认知,甚至会请虚无移步进入诗学天地作为衡量一首诗是否写得热烈奔放、深邃精湛的评判者。一位灰心丧气的诗人气急败坏地认为写诗没有任何一点意思、毫无意义,这时,虚无会挺身而出,在它的计分簿上给这位诗人狠狠画一个叉。




  虚无有怎样的特性呢?对于尚不能穷尽其面貌的虚无,诗人只能凭借他所接触到并深深体验到的虚无分支来推导出总体虚无的特征。比如一致性,所有的虚无,不管是天南地北,还是五湖四海,都是相似的。一个人在他的生活半径内所遭遇的虚无,与其他地方的人遇见的虚无大体是相似的,甚至是同一个。虚无不是以物质形态分布在世界各地,而是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虚无,虚无就出现了,具有一定的被动性,又主动地恭候在人的身旁,随时听候召唤。对于个别的诗人来说,当他碰到了一个虚无的场合或对象时,他就碰到了所有的虚无,这是虚无给予的承诺。要么不给,要么给你所有。问题在于,当虚无给出它所有的抱负时,当事人因为能力不足,只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便有一种错觉,以为在别的地方还可以碰见别的类型的虚无。殊不知虚无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他。对于诗人来说,他应该感激虚无慷慨的赠予,因为他并不需要长途跋涉,哪怕是一辈子待在一个小城市,他都有平等的机会获悉全部的虚无。甚至可以说,一个人倒腾不出自己所拥有的虚无时,可以去观察他面前的一棵树所面临的虚无:树待在原地不动,所获得的虚无一点也不会逊色于人,或一直不断迁徙的候鸟。简言之,虚无哪里都有,哪个人都有。既不是罕见的事物,也不可能分配不均。表现在人身上的差异就在于当事人有没有能力指认出这是怎样的虚无,或者说他对付虚无采取了怎样的办法,他认识虚无到了怎样的地步。在虚无面前,人何以为人?不同的答案见出不同的人性。
  随之而来的就是可分性。虚无之所以能被理解,就是作为一个总体,它可以按照一定的方式分门别类。它不会以一个大家庭形式或大家长的口吻仗势欺人,总是根据当事人能力的阈值给予适量的虚无。虚无总是为当事人量身定做一件衣裳或铁甲。当诗人决心去描述虚无时,其实他所面对的是虚无之一,是某种特殊类型的虚无。诗人总是对普遍形态的虚无不感兴趣或力所不逮,更何况虚无总是鼓励诗人从小处入手,洞察虚无之一就等于洞察总体虚无。这也是虚无给予诗人的庄严承诺。当一位诗人殚精竭虑地对付一种虚无而感觉到心灰意冷时,只要这个节骨眼上他意识到他所面对的虚无仅仅是虚无的一部分,就能瞬间获得拯救。虚无会救他的命。因为他会为自己沉陷于小范围的虚无而不识大格局的虚无而惭愧,这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愧疚会巧妙调拨、校正他一度对虚无产生的恨意。诗人一旦意识到他斗不过的虚无仅仅是虚无的一种时,他不但不会自叹不如、羞愧难当,反而会从搏斗的紧张气氛中解脱出来,并重新调整自我形象,激发一个更强大的自我,以便与庞大的虚无比肩而立。虚无会激发人的斗志,提携人的成长。斗不过虚无的一个分支,却有可能斗过总体的虚无,这也是虚无给予诗人的一个有意思的承诺。在虚无的可分性中得到成长,这已是虚无慷慨的表示,希望每一个奋斗中的诗人都能够体察到这一点。可分性也鼓励不同的诗人进行交流,并将这种同行的交流扩展为与其他人种、物种的交流范围上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就是虚无可分性的一个最端正的忠告。
  突袭性则表明虚无保留了主动地、不时地造访诗人的先天权利。无论是作为一个礼物,还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虚无都应该持有这份突袭性。突袭性也表明虚无并不完全通人性或为人性所完全理解,仍然保留其不可理解的内蕴。它的每一次突然降临不都像一个老朋友一样造访,都会带来一些新鲜的元素,令人猝不及防,并感觉到严重的压力。扛不住压力的诗人当然会认为虚无的这一次造访像是在造孽,太无端、太野蛮、太咄咄逼人,不给人好果子吃。尽管虚无可以随时来访,随时考验诗人的能耐,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表明诗人不必要每时每刻都面临虚无的质问或折磨。虚无并不是一个日常事物。尽管或相随,或平行,或成为生命的主旨,但是诗人也有资格不去碰虚无这根弦。甚至可以说,诗人以虚无为鉴,不去碰,被认为是生活的常态,碰到了就被认为进入了例外状态。刚刚写出一个好作品并沉浸在喜悦中的诗人来不及反问这样做是不是太虚无了。这个时候,他当然有理由别虚无而去,不去碰虚无这根隐形的底线。虚无顿时销声匿迹了。写作的意义获得了凯旋。甚至强力诗人会将这一次凯旋理解为对无所不能的虚无的一次有力反击,是他通过写作应该得到的一份犒赏。因为他通过一个有力的作品妥善解决了诗与虚无的关系。一个形象的说法是,在诗人与虚无的博弈中,战场上最终留下的就是这首井然有序的诗。仿佛无序的虚无和毫无头绪的诗人借助这一首得体的诗走向了有序,合二为一:虚无引以为傲的真谛俨然成为了诗中之道。
  如果道需要一个谨严的形式,最可靠的选择就是诗。这是虚无的再次承诺。诗人要告诉虚无的或虚无要告诉诗人的都在诗中,诗成为了一个中项。有人问:诗可以舍弃吗?对于其他人或许可以,但对于诗人来说,诗作为一个绝对的存在,是由不得诗人做主,在舍与不舍之间有决断之权。事实上,安静的诗人最终会发现即便是一首最好的诗,到头来都像极了虚无。因为诗的作用力几乎等同于虚无,使得舍弃一首诗的代价微乎其微,乃至于舍与不舍几乎相等,于是,无所谓舍弃了。一首新写的诗不会使语言总体有所增益,就像一个新发现的虚无并不会使总体虚无有所扩展,诗已经包含在它的总体之中,虚无亦然。正是达此认识,强力诗人才不禁打个寒噤,觉得一生努力到头来竟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无中生无。但是,诗既已生成,撕毁又有何益?于是,世上最接近于虚无本质与形象的一个人为事物产生了。尽管天底下绝大多数诗人写的作品最终也会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不被语言所保留,但是仍然会有一部分留存下来,寄托在无限存在的语言用法之中。说不清是它增强了语言的用法,还是用法先在地哺育了它,诗,的确使无形的语言获得了更具体的形式,就好像高级的、正直的、友好的虚无也在一首得体的诗中挤眉弄眼。对于绝大多数诗人来说,一旦想到自己的作品将销声匿迹,不被语言所青睐,不免心生退意,又不禁将诗当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又混淆了诗与虚无的边界,重返创作之前的无尽幽暗。但是他们应当想到,哪怕只有一首诗流传千古,也是诗的胜利,也是诗一度抵抗虚无所取得的业绩。这份功劳既可以归属于亲自写就这首诗的那位诗人,也可以同等荣耀地认为这里也有自己的一份辛劳和奉献。如果你能够洞察这首幸存的诗的道理和真谛,就不必在乎它是不是你亲手所写。理解荣耀、虚无、创作的立场或最佳角度,绝不是从亲力亲为这个狭隘的角度出发。

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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