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醒来,给听觉一次次清洗”(《藏身之所》),这个句子传递出它的作者的写作习性,以及他平时在句法结构方面的倾力所系,诗人圻子确实屡屡在诗的屋檐下养育着一只无名之鸟,令它时刻听从人的需要,为诗的发生带来必要的转折、过渡与情绪的渲染力。这只屡试不爽的鸟传递出——也可谓见证着——诗人怎样的写作惯例呢?
如诗中出现的一只甲虫、一匹马,鸟的出现并不是一个特殊的相见场合,多数情况下是一个虚指,诗人并不打算也不留意当下的一只鸟的具体形态,以及个性之鸟与当时之人的心境的相互映照,他所运用的“鸟”更多的是一个抽离了实在情境的符号,是外在于人的空间的一个匿名的回声,他不是去写一只鸟醒来的进度(鸟儿是怎么一步步醒来的),而只是用这只普适之鸟周转一下诗的运行处境,为诗的曼妙营造一个合乎传统审美感觉的节拍。
的确,鸟的醒来,同时也是人的感官的苏醒,这本是一个难得的契机,但很快代之以“一次次”的清洗效果,于是,鸟一次醒来的机缘被一次接一次的笼统性给遮蔽,不让“清洗”这个工作成为一个深入开展的写作对象,而变成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结论,鸟清洗了听觉而已,看上去很动听,却语焉不详,未曾作深层次的鸟与人的关系再造。
其实,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后果,“当语言沉溺于隐喻的氛围/反而丧失了直接的力量”(《诗与话语》);鸟在这个句法结构中就是一个隐喻角色。实际上,我一直在他的众多诗篇中寻找一只不同凡响的鸟,一只对诗人的声明——“不管它是哪一种鸟”(《秋天安顿下来……》)——不懈抗辩的鸟儿,以及对诗人屡屡用来修饰它(同时约束着它的活力)的那些词的反抗,“每天的鸟鸣,浮起在耳侧”(《新的一年还是个空文件夹》)中“每天的”这个用法,其实就等同于“一次次”,确实压抑着天真之鸟的奋飞。
实际上,“一只鸟醒来”的主谓组合并不是打算做一番咏物言志,而是把这整个的组合当成了一个时间状态,诗人所说的是,当一只鸟醒来时,人正在做什么,所以,鸟类的安排是诗人潜意识里对诗中运行时间秩序的考虑,要知道,他太偏爱“时间”这个名词了,甚至可以说,“时间”是他近几年作品的唯一母题。
这个“时间”又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其一,读者要细细比对一首短诗(常见的是不超过十五行,也不分节)中用到了几个涉及时间的短语,比如《困难时刻》中的“冬天的夜晚”-“很久以来”-“后来”-“那个冬天”-“那一夜”,这些时间短语实际上在维护着诗的起承转合——的确,观察圻子单个作品中用到了几个时间短语,以及两两之间如何衔接过渡,就是一个省力的审美角度——日后,如果他要重塑自己的诗法模式与句法结构,首当其冲的就是改变这种多时间状况的并置,比如就写独一时间点里的事件,而尽量避免不自觉地滑入“每次”“常常”“一次次”这类避实就虚的笼统套路上去,把单个的事发时间应付好,那只百灵鸟或许就恢复了鸟性而成为诗人真实处境的见证者。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什么发生,什么被感觉到切实发生了:意义不依赖时差的捯饬而勃发。
其二,时间作为一个主题/主旨,也在呼唤他重建一个反应系统,在他烂熟于心的鸟、树、河流之外,寻获另一套人马来比拟、建造他的时间王国,而且,像时间这样的写作对象,也要求一个加分项,那就是作为一个强劲的当代诗人的形而上的思辨力,我的建议是,他的时间观不只是搁浅于逝者如斯夫的感喟层面,还要继续发掘时间赠予人的爱与智慧的多层面景象及多样性景观。
概言之,时间短语上的反思、过滤,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一首诗还可以怎么开头、诗的中程除了时间的佐助之外还可以依靠谁,诗因为提防着时间短语的干扰(它们多数情况下是好心帮倒忙)而焕发出新的活力,而基于时间流转上的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影,作为诗的主题,要么施以深度上的思辨,要么寻求与之媲美的新主题来稀释时间主题的权威,使得一个人到中年的诗人在随后两个二十年的写作中仍显机智与强健,如此,圻子在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亚主题——“诗(人)的命运”——就会从时间的压抑下摆脱出来,与新生的场景相会,而得到更多美妙诗学方程的根。
圻子:诗五首
藏身之所
试着将诗的宁静引入
我们的蜗居,显然可比初秋的树木
和树木荫蔽中的宁静
一只鸟醒来,给听觉一次次清洗
终会明白,渐至的冬季将失去可靠的父母
旷野尽望,草丛茂盛,曲折的鼠洞
合乎情理,直到一条不讲理的蛇不请自来
……我闻着清晨的气味,远处有湖泊
闪烁着水波折射的光,仿佛鱼类的谈话
在玩弄绸缎……当太阳升起
屋顶上的星星又回到自己的藏身之所
困难时刻
我骑着一辆破旧的黑色摩托
摸黑往老家跑去。冬天的夜晚
冰凌正在凝结,呼出的气息在脸上
聚成水滴,往颊下流。冰冷不仅
使手足麻木,更担心久病的亲人狠心离去
很久以来,我脑海里总是闪出奇怪问题
是什么暗示心灵,使它忽然惊醒?
是什么呼唤泪水,使它无端涌出?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人的内心有无法
圆满的东西,比如爱和生命
尘世很大,有一种告别却不是天各一方
那个冬天,我并没有等来奇迹
那一夜我握着奶奶冰冷的手——
那双无数次抚摸过我、给我食物的手
僵硬、无法握紧了……我知道
那是困难时刻,另一个身体里
灵与肉正静静地分离,她经历着一场
寒冷与危险,要多么勇敢
诗与话语
决定用什么样的话语重返诗
这让人颇费周折
当语言沉溺于隐喻的氛围
反而丧失了直接的力量
这个时代所需的诗,真的可以拯救我吗?
往往是,叫座的诗坏过含混的话语
我知道汉字纷乱却粒粒闪亮
有许多是我不想要的,是被驯化的
我只需语言露出少女的肚皮
能柔软,并充满假设和魔力
秋天安顿下来……
秋天安顿下来
鸟鸣发生在晨雾围困的树林里
不管它是哪一种鸟
奇异的经验,像秋风或者甘露
捕获树叶一般,获得小面积的晃动
但地平线以上,静谧超过布道的福音
秋天安顿下来
包括所见,各自的宿命,包括
一个旧村庄,留守老人、儿童
一小块金黄的稻田
这是世界上的秋天,哀伤仅仅
与我们保持刹那间的距离
挽留
不是时间在挽留我
不是外公在挽留我,是梨树上的梨
是饥饿的甜汁,是一只装梨的竹篮
如今外公长眠地下,梨树不知去向
不是此际的回忆,是天色忽然变得迷离
不是那枯树的眼睛,不是那些
流过泪水的窟窿让人寻觅
不是柔软之柳,也不是河水旁的长堤
当我醒悟柳条已经饱满,垂坠下来
当我告诉你,河水早已不是去年的河水
而记忆就像一种假设,它经过黑暗加固
不是诗在挽留我,是我在走向诗
不是我走向诗,是诗在虚无中发生了
不是另外的夜晚在挽留我
是光线消失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