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一杯水 黄灿然 译 她曾经每天早晨来打水,
像一个丑老太婆蹒跚在田野上:
水泵高声的咳嗽,水桶的当啷声
和水满时缓慢的渐弱
宣布她来了。我回想起
她灰色的围裙,盈满的水桶
那遍布凹痕的白瓷釉,还有她声音
那高昂的嘎吱响,像水泵柄。
夜里一轮满月升起,越过她的三角墙,
又穿过她的窗口落回来,没入
摆在桌面上的水里。
我又在那里舀水喝,做到
忠实于她杯上的训诚,那句
正从唇边消失的“勿忘施与者”。 “每天早晨”,哦,这时间堆积中的无序性,以及笼统性,首先构成了一个行进中的障碍物,或者因此预设了一个迂回的召唤,这个表述上的记忆模糊性正试图陷入一个错觉之中,尔后再自我援救般地从无数个均匀的晨曦之中冲洗出最为靓丽的一张照片,也即,每天中的
每每性保留了让渡到其中一天/某一天的
特异性之中去的欲望。这的确也是一连串视觉形象的规整打算,力图把如此之多平庸的早晨、重复的早晨压缩成一日所见的形象,以每天表面上看到的可信度为垫脚石,向旁观者永远只能看到对象的局部转化,
一个隶属于每天的庸俗性此后必将洗尽铅华而蜕变为一个永生难忘的情景。实际上,这个情景本来就是属于纯粹的某一天的,但是,诗人不得不以重复性为开场白,以便将回忆的船桨率先置于令人难以自拔的泥浆之中来换取一个解脱的机会,于是,此刻关键意象的捕捉被延滞,而交付给了一个先兆:一个早先的恒常形象有言在先地助力于即将言说的主旨。简言之,当下要叙说的主题并不包含在“每天清晨”的笼统性之中,但每天的呼之即来的忠诚营造着一个额外的情况,这个先前情况的发生既是起铺垫作用的,也是为角色的戏剧化预先约定了一个大致的范畴。每天早晨,这一概述,极有可能会中断于非常情况的发生,也即,每天的说法实在是太自负了,它必将催生其对立面,而吁求诗人只举一例,以描绘出到底有怎样的一个早晨造成了事件的转机。
把一个关键人物安排在一个日复一日的重复镜头中,这既是随手拈来的一个做法,简便、利索,又是一个基本上说得过去的较早时期的边界意识,诗人必须从这个预设的意识中找回他记忆中的确凿性,也即,
每天中的非常性已不可避免地将在其中分娩而出一轮喷薄的日出。由此,“她”定格于那惯常性之中,已然削去了棱角与外遇,而纯化为一个不厌其烦的附带着/孳生着神圣性的角色。这是一个同处在每天早晨之笼罩下的诗人所需要的对峙的距离感,那人朝自己这一边走来,窸窣作响/嘎嘎作响的脚步声中,
不凡属性肯定会有迟早爆发的一天。每天交由其中一天来攫取其封藏。手里紧握某一天属性的诗人信誓旦旦地侍候着每天的来到。于是,那均匀分布的齐刷刷的目光开始汇聚到一个动作上去,这个被语言攫取的动作将开启一个诗人工作模式下的他在语言讲述以前的自身处境。这个属于他人的动作/步伐其实就是自我举措的前奏,借他人之动静弹拨自我之乐章。某一天定格于某一个人从人群中走来的那一刹那间,可见,这不是一天的全景描绘,而仅仅是一天中的一个瞬间而已。然而,这个关键人物来犹未来,看似是一个确凿的过去时态中的
定然存在者,但她又平凡得看不见真貌,而只能成为一个被听者,或可说,她首先是一系列声音的播送人,擦亮了曙光也引发了日常生活的进程,没有什么了不起,是众多俗常声响中的一个载体/容器。也许,她并非即将被语言叙述的一连串声音的制造者(也可说,她一个早晨制造的响声实在太多,乃至于连她本人也分不清哪一些声音是归属于她的,她并不像诗人这个旁听者那样在意声音的所有权、改编权),只是诗人出于方便的考虑,把一连串紧凑有序的声音交付给她。
她的来到,是以声音由弱到强再转弱这种感知上的变化来验证的,同时,生活的经久不息的庸庸碌碌属性也确保了她这一天定然来到,甚至,不可能是她的女儿来顶班。经她之手所频发的动作通过其他无言的器具发出人与物消磨时光时所必有的声音,本来就是虚掷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的无用之物,就像此前多少年多少人白白地将她们制造的声音抛弃在生活的圆周上,有何损益可言呢?难道这些琐碎的声音能够重新组合,进而变得神圣起来吗?语言,这声音中的王者,一言九鼎似的要把非语言的声音收纳起来,锻造出更为精粹的语言吗?等着瞧。然而,她的来到,是被一连串她本人并不在意的声音所见证的,悖论在于
她被她的声音替代了,声音在找到她这个宿主之后就很快把她抛弃了,表现在诗人的表述中的正是她
有来无返:她陷入了终于来到的一刻,却不知还能继续做些什么,甚至,诗人尴尬得不知如何遣返她。诗人太需要一个正面形象而不是一个背影,这一点早已明确,声音也是扑面而来的样态,而不是令人神往的、望其项背的追赶。她不可能拐进诗人的书房,其肉身太过于蹒跚而总不能真正抵达诗人的咫尺之内。除非,她让位于“她的-来到”这样一个格式/格调,变得更超凡脱俗、精神化一些,简言之,“她”的整全性、不可知性简化为“她的”这一样本性、可知性,例如“她的围裙”“她的声音”“她的三角墙”“她的窗口”“她的杯子”“她的训诫”。
这个简化工艺其实就是精神上的一个转化工作,也即,如果当年惯常听得到打水人的是伏在窗台的一个孩子,那么,时隔多年之后,如今变成诗人的这个旁听者已经有能力报答/回馈这个声音。但很明显,这个报答行为难以回溯到一个具体的老妪身上去,或者说,她从未离开,恒定于耳畔,已经演变成属于诗人精神天地的一棵消息树或一口井。她当初没有归宿,因为当时的旁听者无力探察她的归程,当初她给予的就是一个正面形象、迎面而来的形象,一个在等待着按时想起的声音制造者。
也许,唯有事先置身于一个日复一日的惯常状况中,回想的可信度才能得以把握与提升,也即,诗甫一开始,较好的办法就是发明一个常见现象/形象,建立一个可见的档案、一个舒适区,达成历史回声的款待效果之后,再图谋一个个案的展示,一个更趋明确旨意的形象的凸显,并为当事人的涌泉相报之自身形象奉献一个逻辑基座。
一个过去形象的拿捏是没有止境的,可以追溯到任何一个更早的时点,于是,除非诗人做好了某种倒叙法的冒险准备,穷追不舍于老妪的早期形象中更早的一个,从而无意间闯进了这个对象的身世之谜中,使得诗有可能成为一次传记的模拟活动,否则,稳妥又易控的对策就是,陷对方于意义的扁平化之中,使之成为一个均质的形象,为此,诗就投进了谛听者的能动视野之中,而免除了去追念一个早期陌生形象的枝繁叶茂的诱导,诗人拿回了看一看、听一听的主动权,不必承担准确吐露一个
他者全貌的义务。简言之,诗所担负的是对“她的-”而不是“她”的交待。她的确切性并不比每天早晨被她弄醒的水泵、水桶乃至水更为明显,诗人写作时所要确认的只是“她的-”的影响力,也就是说,经由她这个人所延伸出来的他者属性,即便是她的形象也够了,够给一个过去时刻塑形,毕竟这个形象是可塑的而非绝对唯一的。当诗人取其形象而舍其本性时,诗就将他者变成了回音壁,而最终将捡拾的是自己的
原声与回声。诗人所回想的正是作为一个回想者的自身形象有何可能、有几分可信。那女人不必沿波讨源,那时年幼的谛听者也不必凸显于字面,此刻所服务的就是描绘出一个知恩图报的自我形象。
她来打水这件日常生活琐事,尽管是必然的生存法则所迫,但是,这里探究并不是打水这件事的必然性或庄严色彩,甚至也不涉及为谁打水的家庭伦理、水的归属权之类的政治话题,以及水费可能带来的经济问题,这一系列
与水相随相生的主题都被谨慎地回避了,甚至在回音装置方面也绝迹于耳。从此看得出,诗人是何等的孤注一掷,他把一个老妪从历史长河里恢复出来,却仅仅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每天早晨”一言既出,再也找不回老妪的更多心思,而已准确无误地进入诗人设定的叙事逻辑之中。接下来,没有二人打交道的场面,更没有久别重逢热泪潸然的机缘,只有一个回想者在抽象的回乡之旅中的孑然一身。许是老妪留下的声音太具备连贯性与一致性,年轻时代的事物一并响起,激活了那个躲在一角谛听世界百态的孩子形象,而这个早期自我形象将作为一个报答逻辑的起点,持久增强报答之缘由的可信度。因为当初“我”就在那里,是声音的受益者,是生活的赤子,是将早晨-夜晚这个日常二元论铭记于心并交给如今写作机制的那人,所以,如今之本人要把他找回来,以确认今非昔比的状况实已发生。
诗人确实太需要一个早期自我形象来垫底,点点滴滴都足以变成一个泉眼,造成此一时与彼一时的交叠与重塑。“她来了”头一次在诗句中来到,此前已经来过多遍,直至这命中注定的一刻,“她的-”来到充满了“她来了”这个意趣空间,诗人抓住了这个战机,并认定这是一个关于开始与原因的机会,拿她说事,已经比一个单调无依的可塑空间还绰绰有余。
她来了——这是一个宣告:她来自记忆中的每天早晨的来到。然而,仅此而言,显然还不够振作诗意,这是无数逝去时光中的一幕,克制于不介入其身世之谜——不涉猎她所处阶级或民族的苦难,也不构想出她的丈夫为何不承担这份家务,更别说枯水季节的人生无常——而独处于一个人来了的氛围之中,双重的“她来了”本身就是一个意义腾挪的可塑空间,利用后一个“她来了”触发的写作冲动,抵达过去时期“她来了”的习以为常,在这种双重色彩之中,就足以掂量出诗人因“她来了”这一征兆而面临的创作前景。
她来自她来了,但也止步于此,于是,写作策略在于她来自于一阵风,来自于她到来的那一刻的周遭变化之中。诗人要激活她来了这个征兆所预示的“她的”来到这一事件的熠熠生辉之效果。于是,事情就停留在“她来了”这一局面之中,不再有其他的进展,也没有退路可言,诗人无非是一而再地强调所见所闻的切实性。读者很容易逗留在这一难以展开的既定局面之中,被那一连串同时发生的声响所催促,设身处地地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幅图画。“我回想起”这一短语实际上是在“她来了”这一宣告之后显得举步维艰的自估,此前,依赖于每天早晨的声音的惯常性,此后呢?无非是多加了几个颜色(灰色的、白)和几个更显可信的可见状况(盈满、凹痕),但句法结构基本上与此前几行是雷同的。可以说,此后的一串叙述不见得更具体,也不曾施以非日常性的补充,仍然徜徉在“她来了”的
常见性中不知所措,连“她声音”的可塑性也不做更多的发挥,使之类似于同在一地的水泵柄。诗中经营的空间中那两次比喻的机会几乎付之东流。
细察之余,读者还是能够感受到“我回想起”一前一后的声音比较中,“她”的形象有具体上的提升,也即“她”确有向“她的”过渡迹象。但还是伴随着一种匿名性的压抑感。这个来到的人仍然是不可亲近的,她的声音始于她的凡胎而延展到她身边的造物之后,共鸣之后,就要面临重归寂静的有常之中。怎么办?好像铺垫有余,可主题依然窥伺不得。难道要逼迫另一个人现身吗?确实,“我”至此仍未露面。此人在哪里呢?且慢,看一轮满月升起会带来何等的生气。就这样,诗人带着百闻不如一见的将信将疑心理向一个记忆中的具体夜晚切换而去,这个趋势除了因受制于打水老妪单调形象而生发的挣脱愿望所催促,也跟诗人一种铭记于心的感恩需求有关,在这里,从那日出下的景象渡转到夜里的满月场面,并不是日出难以构成一次感恩的周边环境,而是“回想”的轱辘已经洒满了月光,只得任由那记忆中的一幕覆盖了日光,任由晚间的可回溯路径牵引诗人回到当初,回到他作为一个当事人的气场里,在那里,他的确与灵动的月光相逢、对视,并得到了一杯水。仿佛白昼里所有的折腾、付出,一系列劳作的声音,都是为了得到水中的自我倒影。
一个受惠者形象在满月的照拂下凸显出来,仿佛此前的铺垫都是为了确立出这样一个自我形象,老妪尽管制造了一连串声音,可她自始至终都是
无言的,既不是唠唠叨叨的家长里短的诉说者,也不是醒世恒言的吐露者,甚至她未曾抿嘴于水的滋味,保持着她的沉默者本分,任由自身成为一个通道,任由月光越过她而使之
变成一个所有格:她的。不妨说,关于她这个主格实在是再难写进去,已经三番五次地在她周边装饰了一副声响装置,无非是准备巧借她的属性以发散出诗的主题更超拔的氤氲。
她的——三角墙、窗口——杯子显然在品味上超出她的围裙,并使得她的声音既可以幻化为杯中水,也可以镂刻为杯身上的铭文,进而一切关于
她的的因素都统括在她的-训诫中。但真正的训诫不一定要刻在一个常见物的表面,
不如,刻画在每一滴水里、每一个舀水者冷暖自知的心田里。从写作的进展中看,老妪打水的形象一开始刺激记忆机制,很容易捕捉下来,但在中间环节,从打水场面渡转到水的赋能层面,不容易找到一个中间人,在施予与受赠二人之间快速建立起一种非商业性关联。我们注意到,
日出而作的种种表现又落入了日入而息的窠臼之中,意义的升腾又得依赖夜深人静时分,既表明面谢一个施予人的不好意思,也含蓄地告诉我们施予人的形象很可能是泛化的,诗人只是从一个打水者蹒跚的步伐中集成了一个笼统的施予人形象,因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价值观同样依存于一个不起眼的凡常景象之中。
那被从井里打起的水假借老妪之手也来到了我的桌面,这个来源的鲜明性胜过了对分配体系、渠道的剖析,但仅限于一个单调且近乎廉价的来源来
塑造一个施予与受赠的双向机制的缺失在做法上略显平庸,这时,向万能的满月借一抹光辉,借助它永不蹒跚的步伐,就能抵达世间每一个角落,抵达意念的深处。与其跟踪报道水是怎么来到我的桌面,不如摆脱这一世俗层面的极可能不小心还涉及剩余价值之争的渠道,转而求助于奇妙的神功,托月光之福,十步并作一步走,把她的属性中的光辉一下子倾倒在诗人的杯中。满月所干的,虽有一点含糊不清,撇开了人际关系与利益攸关等现实问题,但这也许就是诗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纠正的力量,不妨说,诗正视这一点:满月确实能够
弥补我们在把水当作一种有价物品彼此交换时的道德缺失。
水,最终以一杯水的形式,行使着它的权柄,唯有这最终的一个形态才带来水的滋味、水的最纯粹的禀赋,这杯水利索地造成了一个回溯机制,迫使饮水者机智地思源:一杯水来自于一缸水,一缸水来自于拉水者-打水者此前面对的一口井,舀水者-饮水者所要感激的是包括掘井人在内的供应环节
诸人(甚至包括制泵人、制杯人)。这个溯源的进展会带来一些麻烦,也即,饮水者不便仅仅盯着一个打水者不放,这只是情感链条的一环,因果关系涂抹上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不踏实自信。会有一点为了感恩而故作镇定的煽情因素,除非在两个方面进行改善,才可避免坠入这一
情志陷阱:其一,增补第二个自我形象(“我又在那里”)以区别第一个我,开掘我的重复性之中的新意的振发;其二,思之源不一定坐实于某一个人,不如缘定于一条训诫,哪怕这是一句老话或套话,但舍此的确别无最好的施予人。故而,饮水者最终要感激的正是
无人所系的语言,语言千千万万,其中这一回就是“勿忘施与者”。
“勿忘我”——这并不是包括打水者在内的前次流程诸人的呼吁,要知道,她/他个个都是沉默着的形象,即便是你付过钱买水也不能不听不问,你不关心她/他每个人长成什么样子,但免不了要关切她/他留下来的训诫/箴言是什么样子。实际上,诗人也在尽力地避免成为一个健忘者,抵抗着自己经历上的种种遗忘,甚至遗忘也被理解为一种不忠,所以,这首诗就是一个见证,当他又一次从桌面的水杯中失神时,他再度品尝到从唇边消失的
箴言之甜:意识到训诫之消失这一现况,实则已将一首诗物化为一杯水,自此以后,忠实于杯上训诫的人也是一个永恒的施与者。施与者从不关心自己被遗忘的局面,被屡屡记得又有什么好呢?关键的不是受赠者时时刻刻对施与者铭记于心,而是他能实现
从受赠者向施与者的身份转换,也即,最好的训诫在于你也要做一个施与者,勿忘这一点!施与者形象的永在不是因为千千万万的嘴唇——既不在口头称谢之中,也不在尝到了甜头之中——而是因每一个意识到自己做过受赠者的当事人对“勿忘我”的重新认识,而自觉地加入到施与者行列之中,使得这施予与受赠的双向关系即便从唇边消失而不会从生命之水中消亡:凡有水饮处,即能歌施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