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人的中心地位,即主体性,在诗歌中表达人,体现人和世界的关系始终是诗歌的古老而又新鲜的母题。天人合一,是理想的境界,是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是相互依存,绿色发展的理念,也是诗的理念和不懈的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南山安然,人亦悠然,山高人淡,山自在,人也自在,人和自然打成一片,如同远亲近邻,平等而亲切,恬静而高远。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诗经·邶风·式微》),人性的呐喊以黑暗冷酷的生存环境为底色,热烈、殷切。
“只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李白),人也见山,山也见人,不是有山无人,不是假大空,是山是人,是山人在此。我在《关于西部诗歌的一份提纲》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思考——
好的诗歌中必须有作为主体的人的存在。在语言点到为止的古代诗歌中,即便是纯粹的山水诗,我们也可以轻易读进一个诗人的内心,而在许多以“雄辩”为特征的现代诗歌中我们却常常找不到发言者的位置。当代诗歌普遍缺乏血色,空洞、苍白已成为通病。为写而写,无病呻吟,今天诗人们写下的那些所谓的作品在情感方面究竟多大程度上联系了自己的内心和真实的生活?从心灵出发才能抵达心灵。因此,坚决反对假大空,坚决反对制造“橡皮”垃圾。在这里,我特别要向已故诗人昌耀致敬,他把自己的一本诗集命名为《命运之书》,那是名副其实的,每个喜欢昌耀的读者都可以列举出他的许多佳作,如《慈航》《斯人》等等,他晚年的作品与他的命运贴得更紧,如《紫荆冠》、《大街看守》、《噩的结构》,还有他那些“不分行”的诗歌,等等。有人说把他与世界一流诗人比也毫不逊色,这话有见地,也非常诚恳。
思无邪。诗言志,言士之心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修辞立其诚”。我的写作观念不是先锋的,我属于在这个时代探索求新,但又时时“返回”过去的写诗者。《诗经》《论语》《庄子》《楚辞》、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始终是我获得写作力量和灵感的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壮不如人何况老,学除师古别无方”。
“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这是一个提倡创新的时代,创新是前进和发展的不竭的动力,对诗歌而言,也是如此,但创新不是无中生有,不是凭空想象,应该是继承当中的发展。
继承什么,怎么继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我们依然可以从许多古代诗人那里得到诸多启示,“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曹操的诗时代性、人民性兼具,他也有爱民之心,悲悯情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杜甫写一己悲欢,但更能推已及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登幽州台》),陈子昂的诗里也有一个主体性极强的“我”,在自然与历史中泪湿心热,形成一个鲜明动人的诗的形象,千古闪耀。“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诗中不仅有大自然的无限生机,更有不在而在的人,有人世珍贵如灯火的温情。“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太白有看开历史的大智慧。凡此例举,人民性也罢,主体性也罢,总之,诗中有人,这是我们应该继承的优秀传统。
诗人眼界要开阔,既要善于向内看,又要善于向外看。向内观心,探索内心的真实。向外看世情,看自然,看生活中的变化,内外结合,眼界才大,才不局限于个人的杯水风波,才不浮于浅表。
弗罗斯特的诗雅俗共赏。他写田园生活,表现自己的生活经验。读他的诗,有点读陶渊明的感觉,恬淡,自然,有生活和泥土的厚味。他的《雇工之死》、《熄灭吧,熄灭》,关照普通人的命运,写他对人的关怀和理解以及对死亡的认识,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充盈其中。在他的诗里,有担荷,替生活在底层的人说话,“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国维《人间词话》)。早年读弗氏,只觉其平淡,年过五十再读,觉其做诗如拉家常,亲切,挚诚。“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道德经》),家常话最能入心入肺,家常话写出诗味,境界真高。弗氏四次获得普利策奖,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和“美国最受爱戴的严肃诗人”并非没有道理。
诗人既要忠实和捍卫自己的内心,坚持自我,坚持主体性,坚持人的个性,在精神上真正“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习近平《着力践行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又不能孤芳自赏,要融入生活,在生活中获取诗歌的素材和灵感。没有生活的诗,如起房盖屋没有地基。屈原有生活,老陶有生活,杜甫生活经历丰富,诗的表现题材也丰富。东坡人诗合一,他的诗词即可看作他的生活传记,喜怒哀乐顺境逆旅艰苦周折全有表现。为诗而诗,躲在象牙塔里不成。生活有多么宽阔,诗歌的想象就有多么宽阔。不能回避生活的矛盾、压力、苦难,矛盾、压力、苦难若能利用好了,会变成诗的缘起和动力,会喷发诗情。
表现现实,反映时代精神,与为功利写作是两码事。为功利写作是“思有邪”,邪就是不直。不直者,不诚。不诚,表现在诗里就是花言巧语,巧言令色,与“修辞立其诚”背道而行。不诚,焉能为天地立心?诗是民族精神,是天地良心。诗必须言而由衷,写下的字儿要与心跳对应,字对心,心对字,字心相印。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诗人要有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明•杨继慎),有铁肩又有辣手固然好,如韩柳、元白、苏辛、王安石、范仲淹、龚定庵,既能入世当官,又能辣手著文章,没铁肩,有辣手也成,手辣心妙,心要向真、向善、向美,不可鸡零狗碎,堕落无耻。文风影响世风,诗歌要充实而光辉,光辉是人性的光辉。充实不是空虚无聊,不是低级趣味。所以加强修养,修炼“内美”是诗人毕生的功课。“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对于人心而言,诗歌是春风化雨,是润物物细无声。诗人可以把诗写得不像诗,不像而是,是创新,做人却要做得像人。写诗的目的就是要追求做“真人”。写诗,要写到真不像诗,真是好诗。做人,要做到真是性情中人,真是有趣之人,不是虚伪的家伙。
托尔斯泰为艺术总结了三条标准:独特、清晰、真挚。对诗歌的创作也可借鉴。
先说独特。千人一面,没有个人的风格和印记,主体性不鲜明,没有辩识度,张三等于王五,王五等于李四,可有可无,不值一提。“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李商隐),因其特出,因其出众,再远也能看到“高松”的形象。义山不同于李贺,杜甫不同于小杜,不同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独特始有普遍的意义,普通则难独特,“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黄山谷)。主体性就是个性,就是个人能力,智慧在实践中自主、自由的表现。诗要通脱,随便写,写什么都行,写时代,写日常生活,写自然,写人性深处的喜怒哀乐恶爱欲求,都成,就是要特立独出,与众不同,独特方能有贡献,方能百舸争流,百家争鸣,百花争艳。
再说清晰。清晰决不是清浅,明白如话,通俗易读也决不是失去深刻。“不薄古人爱今人,清词丽句必为邻”,老杜的许多诗都有一种貌似简单的复杂,深入而浅出,词句清丽,意味无穷。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沧海月明珠有泪”,用字可谓清晰,可谓清丽,而意义却是复杂的,多解的。我希望现代诗歌在追求深度表达时不要误入文字的迷宫,要知道读者读诗不是猜迷,你的诗歌之塔要容人进入,一层两层三层……不能更上一层也罢,“诗无达诂”么,理解多少算多少,让读者有会意就算成功,但总归不能完全拒绝读者。我见过有一些所谓的画家,画的油画,只是用什么绘画的新材料在上面涂抹了色彩,看什么呢?什么都看不出,画家说画过许多遍,原来有形象,画了涂掉,再画再涂,隐去了具体的形,或者干脆抽掉了形,抽象成了这么样的作品,挂在展览厅让人欣赏,仿佛了不起。你看不出其中的“深刻”和“高妙”,好像就是你没文化,没欣赏力,你自己都不好意思。这真是现代版的皇帝的新衣。诗人中有没有这样装高深的人,也真不好说。弗罗斯特曾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
须时时记住一个值得记住的事实——这世上有种叫“被评出来”的成功。那是靠不住的,是由少数自以为懂行的评论家炒作出来的。真要成为一名靠自己的诗作而成功的诗人,我必须跳出那个圈子,去贴近成千上万买我书读我诗的普通读者……我要成为一名雅俗共赏的诗人。我绝不会因成为那帮评论家的“鱼子酱”而沾沾自喜。
弗氏是真诚的。我们每个人写诗,其实打心眼里希望遇见知音,读者越多越好,为未来的读者写作只是一个靠不住的梦。“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辛弃疾《贺新郎》),稼轩豪放,做诗如顾随所讲有英雄手段,知其诗者,何止二三子,因其有健笔,有柔情,有热心肠,更有清晰的表达。
明月雪莲
赤裸着走进我心里
——拙作《幻象》 “信,达,雅”仍然是对诗歌创作有用的箴言。昏散难达,云遮月,月光不达,去昏凝神则达,清晰则达。语言晦涩,诘屈聱牙,贫嘴饶舌,住往是诗人自己没想清楚,或玩弄文字游戏。
第三说真挚。“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白居易强调“情”是诗歌的根本条件。他的《长恨歌》、《琵琶行》即是以真情取胜的作品。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血书即以真挚情感书写,不真挚如何打动读者。要身体力行,把心放进诗里,用情感和血液喂养文字,让文字血色充盈,让诗人在自身消耗中成全诗歌。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明月夜,短松冈” ,三字句,短而不急,短而不促,韵味悠长,悠长实乃情长、情深,牵挂是真牵挂,凄清是真凄清,松色月色,肃穆当中依然血热,依然泪涟。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殿桂秋·思往思》),写爱的无奈,情的无奈,写人生不得不独自承担的孤苦和凄凉,爱和情常常是咫尺天涯,中间有看不见的鸿沟,真是爱莫能助,情难自禁,最是刻骨,最为铭心。习近平总书记说,“有没有感情,对谁有感情,决定着文艺创作的命运”。感情之事,的确关系重大,说感情是诗歌的灵与肉亦未尝不可。说到底,诗歌是对心灵与现实的超越,在超越中提升人的精神品质和精神境界。
“始于欢欣,终于智慧”(弗罗斯特),每个诗人都渴望与自己相遇,在更高的层面,在未知的境地。
2019.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