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文化之梦
这一切的创造、制作,都在一个愉快而活泼的梦之中发生。
——莫扎特
二十六 诗人之梦
梦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诗。
——里希特
《寐语》原文二十六
第103梦:我不吃饭,只吃光线
在一个村庄旁,我遇见我的灵魂——它是一个木制鸡头。不知道是被谁举着,它在我眼前的虚空里生动地呈现。我的灵魂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很好奇,就上去摸了一下。这一摸,鸡头——也就是我的灵魂——活了,在地上咯咯咯地奔跑起来。这时候,它是一只完整的鸡,羽毛十分鲜艳。
那只鸡,跑着,跑着,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孤零零地站在村外。当我再次朝村子望去的时候,眼前竖着一幅画:低矮的石头房子,几棵树,还有一个池塘。我知道,画的就是眼前这个村庄,可是已经高度艺术化了,具有抽象的意味。我突然想起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叫庄子的诗人。这幅画的出现,是为了提醒我。
村子大而凌乱,没有路,到处都是房子。
他在哪里?
不知道。
找找看。
跟我一起的,是一个小女孩,大约八九岁,很瘦很瘦。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就像是一件衣服在风中飘荡。在一条进村的小路上遇见两个女人,她们平时很不对劲儿,现在却笑盈盈地站在一起。我顺手把一件上衣扔给其中的一个,她接住了,我如释重负。
来到一户人家,隔着荆棘篱笆,我看见一男一女在吃饭。我问他们认识不认识庄子,那个女的先是说不认识,迅即诡秘地笑了一下,朝西南方向瞥了一眼。我立马明白,他们是认识的,庄子就在村子西南方向。
小女孩依然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好像她很清楚庄子的住处。果然,她带我来到一个破房子里。屋里很黑,进去之后,看到一束光从房顶上照下来,正好打在一个人的头顶上。是一个人的背影。我知道,这就是庄子。那个女孩,悄悄地从背后过去,摸了一下庄子的脸。我从背后上去,双手用力地胳肢庄子。他大幅度地痉挛,并猛地扭过头来。我看到一张像成熟的冬瓜那么大的脸,肥胖,灰白,布满粗大的毛孔。由于抽搐过猛,庄子的脑袋差点儿掉下来,在脖子上很危险地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我紧张而羞愧:怎么能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位诗人?万一把他的脑袋弄掉了,可如何是好!
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庄子,却已经不是他从前的模样。他无奈地笑着,说:“那个羊贩子,把我的诗歌拐走了。”他说着,又随手捧起一本书读起来。
单看他的衣服,我就知道他没有吃饭。我想请他吃饭,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意思是:我不吃饭,只吃光线。
再看庄子,他的头发已经变成青藤,像一股青烟,飞快地往房顶那个透光的地方飘去。
第50梦:神斧
我来到一个院子里。
这是一个老式庭院,深而幽暗,地上摆满金器、银器和珠宝。隐约感到,这院子的主人是个中年妇女。感觉这里还有一个男人,但是没有见到。那女人跟我打招呼,似乎认识我,又感觉不是很熟。我从这院子中间的甬道上走过。甬道两旁摆满宝物,甬道通向一个黑屋。
在黑屋外的台阶上,我看到一个类似灯盏的瓶子,是一个长颈瓶,瓶口处是烂的。我拿起瓶子对着天光看了看,觉得瓶子的花纹很美,像旧时的灯笼罩,这说明它曾经是一个灯盏或灯笼。我感到,这东西可以当作摄影装置使用。我知道这是个破烂儿,不值钱,对于这个院子的主人来说肯定没有用处,就向她讨了过来。这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柄不大的铁斧,就顺手捡了起来。
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往前走,不经意间就要迈进那个黑屋。在门口,我转念一想:这是别人家的屋子,说不定还是一间秘室呢,我怎么能随便进去?于是,我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斧头,从院子右侧走出院门,来到一条小路上。
走着走着,手里的那个瓶子突然燃烧起来,我满身是火。等我扑灭身上的火,那瓶子已经不见了;斧子也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铲子或铁刷子。
本来,我是想把那个瓶子当作火炬照亮道路的,现在只好拿起那半截斧子摸索着往前走。一个意念在说:“这是神斧,这东西避邪,你可以凭借它去征服世界。用的时候,只须念一念咒语就行。”
我心里有点虚,因为我没有试过;再说了,它是那么难看……
第64梦:促织在记录我的梦
我梦见我在做梦。
在我梦见的那个梦里,一片芭蕉叶差不多像云彩那么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受到某种惊扰——这芭蕉叶突然化作凤凰飞了起来。飞的时候,顺便带走成群的树枝和树叶。
不知道凤凰为什么飞,也不知道它要飞往何处,于是,我站在那里仰着颏,像一只鹅,发出一声一声惊叫。
这一叫,我从那个梦里掉下来,掉进离我最近的一层梦里。这时候,一辆汽车咳嗽着,正在爬进我的耳朵。
这一次,我真的醒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我清楚地看见,一只蓝色促织正趴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快速地记录我的梦。
第61梦:波德莱尔的手术
午后,我躺在床上。这是纬一路报社院内东宿舍楼二楼那个只有9平方米的房间,突然,一头牛出现在我的床前。这是一头南阳黄牛,身材巨大,弯弯的犄角像两把刀。它瞪着眼,扎着进攻的架势朝我逼近,把木头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
这么小的房间,怎么就进来了一头牛?
正惊异间,我认出来,这头牛是波德莱尔变的;或者说,是波德莱尔伪装成一头牛,进到我房间里来了。
我赶紧跳下床,想着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这时候,这头叫做波德莱尔的牛,就像在斗牛场上那样,红着眼,脑袋一翘一翘,屁股一颠一颠,朝我冲过来。我沿着墙根奔跑、躲闪。房间实在太小,没有回旋余地,而波德莱尔又是那样灵活,在转了几圈之后,我已无处可逃。我被挤在一个墙角,一动不能动。波德莱尔晃动钢刀一样的犄角,像一个老练的刺客,嚯地一声,挑开我了的胸膛。
呃,我被开膛破肚了,竟然不疼!
更让我惊奇的是,从我胸膛流出来的,不是内脏,而是一堆铅字!这一堆乱七八糟的铅字,先是像从口袋里往外倒东西那样从我的腹腔无声地流出来;接着,滴滴啦啦往下滴。铅字流了一滩,埋住我的双脚,明亮亮的,带着金属的光泽和腥甜的味道。原来,我肚子里装的不是心肠,也不是学问,竟然是这些东西!我既吃惊,又感到不好意思。
想看看波德莱尔接下来会干什么,一转眼,那头牛不见了。在门口,有一个身影,一闪。一个声音说:“这是在完成一个手术。”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波德莱尔说的。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些铅字怎么处理?是重新装到肚子里,还是清扫出去?正在紧急地思考着,突然,嗡地一声,脚下的铅字化作一群苍蝇,飞了。
《寐语》释文二十六
第103梦:诗——意识与灵魂之光
光,是代表意识的原型意象。
“巫术”表演是梦的拿手好戏。“木制鸡头”——是“我的灵魂”。“我很好奇,就上去摸了一下。这一摸,鸡头——活了,在地上咯咯咯地奔跑起来……”。
“鸡头”(灵魂)被“我”的手“摸”一下,就活了,变成了“一只完整的鸡。我们要记住这个“动作”(“摸一下”)。因为后面还会发生类似的“动作”(诗人“庄子”的脑袋被人“摸”)。它们的“能指”(或内涵)应该是一致的。
“我”要进入一个“村子”,去“寻找一个叫庄子的诗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呢?这“村子”就像是“一幅画”——“已经高度艺术化了,具有抽象的意味”。
因为这是一个与“诗人”有关联的梦,我们应该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做好心理准备。“我”被那个“小女孩”带到一间“破房子”里:“屋里很黑,进去之后,看到一束光从房顶上照下来,正好打在一个人的头顶上,是一个人的背影。我知道,这就是庄子”。
接下来,发生了与“庄子”的两次“身体接触”(与“摸鸡头”很相似)。
“那个女孩,悄悄地从背后过来,摸了一下庄子的脸。我从背后上去,双手用力地胳肢庄子。他大幅度地痉挛,并猛地扭过头来……”
从这“两个人”(“小女孩”和“我”)的“动作”来看,这种跟人“打招呼”的方式说明“他们”之间一点都不陌生,这无疑是“老熟人”见面的特殊方式。但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约会”(第103梦的核心场景)——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核心场景”看作是“自我与灵魂的约会”。而那个活泼的“小女孩”正是不可缺少的“心灵向导”。
以“庄子”(具有复杂的涵义,它会让我们联想到历史上作为道家创始人的“庄子”——他被后世视为“中国艺术精神”的源头,在这个梦里他完全可以作为“诗人”的代言人。同时“庄子”又指向“乡村”——城里人的精神家园)命名的“诗人”自然是不同凡响,超凡脱俗。因此,“庄子”明确表示:“我不吃饭,只吃光线”。这里我们看到:当“灵魂”开始“发光”——这便是和“自我意识”的交融与汇合(灵魂和意识是两个不可分离的精神元素,二者缺一不可,意识没有灵魂将失去方向,而灵魂没有意识将陷入黑暗的混沌)。而这也正是“我”此次寻找“庄子”并与“他”会面的真实目的。这样一来,我们才能理解“诗人”的想象与诗意。
“再看庄子,他的头发已经变成青藤,像一股青烟,飞快地往房顶那个透光的地方飘去”。
当然,在理解“诗人”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世俗生活”——艺术得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现实土壤”。否则,艺术与诗就会变成空穴来风或无源之水。于是,我们看到“小女孩依然蹦蹦跳跳,手舞足蹈”;“两个女人笑盈盈地站在一起”;“一男一女在吃饭”;即便是“羊贩子”都会与“诗歌”扯上关系(他“把诗歌拐走了”)。更有意思的是“庄子”的面孔。
“我看到一张像成熟的冬瓜那么大的脸,肥胖,灰白,布满粗大的毛孔。由于抽搐过猛,庄子的脑袋差点掉下来……”(“脑袋差一点掉下来”与“木制鸡头”不是很接近吗?或者,“木制鸡头”的出现也仅仅是“庄子脑袋”的一个隐喻)。
除此之外,作为一个“村子”(人类聚集地或精神起源与归属地)所具备的要素都要一应俱全。这是“诗歌”与“艺术”生存的前提条件,也是“自我”与“灵魂”得以生存的现实根基。
第103梦,不经意之间揭示了艺术与生活、自我与灵魂之间内部的隐秘关系。
第50梦:“瓶子”和“斧子”
经山鲁佐德之口讲述的古代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我们熟悉的有“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还有“阿拉丁与神灯”的故事。得到“神灯”的阿拉丁满足了自己一个平民百姓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娶公主为妻,享受帝王般的荣华富贵。但是,我们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泡影——巫师的法术。所谓“神灯”就是人的意念——想象力——试图满足欲望的魔力。因此,这一类的故事又叫“天方夜谭”。
第50梦,既出现了疑似神灯的“瓶子”,又出现了疑似神斧的“斧子”。这两件“古董”出自一个摆满金银珠宝的“老式庭院”(近似于“四十大盗的藏宝洞”)。但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神迹”发生。
“我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斧头,从院子右側走出院门,来到一条小路上。”
“本来,我是想把这个瓶子当作火炬照亮道路的……”。可是,“走着走着,手里的那个瓶子突然燃烧起来,我满身是火,等我扑灭身上的火,那瓶子已经不见了;斧子也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铲子或铁刷子。”
“现在只好拿起那半截斧子摸索着往前走。”
“一个意念在说:这是神斧,这东西避邪,你可以凭借它去征服世界。用的时候,只需念一念咒语就行。”
故事里的阿拉丁的确凭借“神灯”征服了世界。但是,“我心里有点虚”——“没有试过”。这就是说,如果你没有什么想法——征服世界(或改变自己)的愿望,那么,“神斧”就失效了。甚至于任何神器法术都不灵。
“灯盏”(灯笼,发光体)通常是意识或理性的象征,而“斧子”在古希腊曾是灵魂的一个象征(斧子是身体,斧刃是灵魂)。第50梦预示了这两种精神元素的相互抵消或废弃——意识与灵魂的残余状态。看起来好像是跟艺术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在真正的艺术创作中二者是缺一不可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断裂(暗示了现代诗歌历史的某个阶段)。当“传统”不能被有效地发掘和利用,“现代”又未能及时构建起来时,就会出现类似的一种局面。第103梦(“寻找诗人庄子”)应该是第50梦的某种延续和探索。
第64梦:诗之梦——“诗与诗人”
梦把“我”带入了诗意的“想象世界”。如同第103梦结尾:庄子的“头发变成青藤”——像一股青烟……飘去。第63梦:我梦见“一片芭蕉叶像云彩那么大”,然后是“芭蕉叶化作凤凰飞走了”。而惊异的“我”像一只鹅发出惊叫。这是“第一层梦”。“我”在自己的叫声中,掉进“最近的一层梦”。“一辆汽车咳嗽着。正爬进我的耳朵”。这是“第二层梦”。最后,“一只蓝色促织正趴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快速地记录我的梦。”——这是“第三层梦”。
第64梦如同“中国魔盒”是一个“三层梦”的组合梦。“三层梦”使用的都是诗的象征手法(或明喻,或隐喻,这是将想象转化为修辞语言)。这个梦本身就是一首充满意境的精致的小诗(“诗人”就是那位“蓝色促织”),同时它又揭示了“做梦”的基本手段。可以说第64梦打通了“诗与梦”的环节,二者融会贯通为一体。除此之外,第64梦还是一个难得的“清明之梦”——即“梦中人”知道自己在“做梦”(“我梦见我在做梦”。鲁迅先生在《野草》中也使用过这样的“起始句”)。
相传格勒律治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就是“因梦而得”的诗。诗人梦见自己写了一首大约300行的诗,那时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格勒律治醒了以后,动手记录这些诗句,可是这中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他的写作。等他送走了客人,后面的诗句就再也记不起来了。那个记录梦中诗句的格勒律治很像第64梦里的“蓝色促织”,而一旦梦醒诗人就只能是回到现实。爱好记梦的张鲜明先生一定有不少“因梦得诗”的经验,而第64梦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梦境。
第61梦:梦中的“恶之花”
黄牛本故土,
诗神入梦来。
一部《寐语》真正让我们感到震惊的梦其实是第61梦《波德莱尔的手术》。这无疑是张鲜明作为诗人的“自画像”——一幅毕加索式的立体主义绘画或达利式的超现实主义绘画。
我们先来看“这个梦”是如何做的。
时间:“午后,我躺在床上。”(分不清是“做梦时间”,还是“梦中的时间”)
地点:“纬一路报社院内东宿舍楼二楼那个只有9平方米的房间”(现实生活中的场景)
“突然,一头牛出现在我的床前。”
没有过多的“交代”,直接进入了“情节”。(令人怀疑:这是梦境,还是幻觉?抑或是二者的混合物?)
“这是一头南阳黄牛,身材巨大,弯弯的犄角像两把刀。它瞪着眼,扎着进攻的架势朝我逼近……”
“正惊异间,我认出来,这头牛是波德莱尔变的;或者说,是波德莱尔伪装成一头牛,进到我房间里来了。”
张鲜明在《寐语•后记》里又重述了这个梦:“我梦见在我那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波德莱尔变成了一头巨大的公牛,发疯似的追我,尖刀似的犄角划开了我的身体,一堆甜腻腻的铅字从我的胸腔流出……”
“铅字流了一摊,埋住我的双脚,明亮亮的,带着金属的光泽和腥甜的味道。”
“原来我肚里装的不是心肠,也不是学问,竟然是这些东西!”
后来,“脚下的铅字化作一群苍蝇,飞了。”
这便是——“波德莱尔的手术”。
“南阳黄牛”明确地指向了张鲜明的“故乡”(“牛”本身就是土地的象征)。胸腔或肚子里的“铅字”也容易理解——那是诗人的“作品”。理解这个梦的难点是“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在诗人的这个梦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催产接生”,而这种创伤式的“接生”方式惊世骇俗,并且是在“梦”中完成的,是带有灵启的秘授。
我们知道波德莱尔在现代诗歌历史上的地位。他是“诗人之王,真正的神”(兰波语)。公认的现代诗开宗立派的人物。戈蒂耶在《回忆波德莱尔》一书中写道:
“如果他找不到一具供解剖用的尸体,那么就自己躺在黑色云石板上,将解剖刀深深插进自己的心窝。他要跟思想进行怎样殊死的搏斗啊!……当诗人战战兢兢地面对这个思想时,他已经搏斗得遍体鳞伤了……”
“如果说他的艺术花束是由一些具有金属光泽和异国芬芳的奇特的花朵组成,其花萼不是包含着欢乐,而是浸透着苦泪和毒液,……其根茎叶浸着腐败的汁液……”
这是戈蒂耶对波德莱尔以及《恶之花》的论述。本雅明评论波德莱尔时用到了两个概念——“斗剑士”与“决斗”。一场“决斗本身是一种创造性过程。从而波德莱尔把震惊经验放在了他的艺术作品的中心”。本雅明继续推论:“震惊属于那些被认为对波德莱尔的人格有决定意义的重要经验之列”。而我们知道——苍蝇的主人正是邪恶。
第61梦梦中的情境与要素都跟上述二位的评论有近似之处。张鲜明本人承认他只读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没有受到其他人的“暗示”)——我推测这个梦的主要来源就来自于波德莱尔诗作中的“震惊经验”(关于诗人张鲜明与先驱者波德莱尔在诗歌创作上的渊源关系应该是另一个研究课题)。
霍布森(研究梦的学者)说过这样令人振奋的话:“我们每个人在夜晚做梦时都是超现实主义大师,每个人都是毕加索、达利、费里尼——可爱与恐怖的彻底混合”。
在做梦方面,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具有产生艺术性的大脑。但艺术史告诉我们真正能成为大师级的人物总是凤毛麟角。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优秀的诗人和艺术家才具有敏感的直觉来把握住梦象与幻觉,并能通过艺术手段准确地表达出来。
二十七 文学之梦
认识你自己。
——古希腊箴言
《寐语》原文二十七
第43梦:命运呈现
山谷里,有石头,有草,还有树,但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街市。有一群人,他们一边比划着舞蹈似的动作一边说着话,像是在拍电影。可我知道,这不是在拍电影。那么,他们在干什么呢?
一个意念说:一切都会按照预定的安排一一呈现。
又一个意念说:这是对你人生的回顾和命运的预测,等到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出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伴随着这意念,一组画面在我眼前逐次展开。我像看电影那样,看着闪现在我眼前的人物与场景。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我老家白桑关的街道。多么熟悉!是的,真的是白桑关!既然看到的是白桑关,这就说明他们向我演示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来到一个小山包上,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那个山,这更加证明他们所演示的正是我过往的真实人生。这时候,我遇见了一位作家,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微笑着跟我说话,说了一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十分私密事情。这样,我就更加确信这些人是在对我进行人生回顾和命运预测。
无数人影、信息和场景,在我眼前浓缩成一团烟雾。从这烟雾中分离出无数个面孔,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像抽油烟机风口的烟雾那样,以极快的速度往一起聚拢,然后合成为一张人脸。准确地说,是合成一个像雕塑那样富有立体感的人脸模型。似乎是为了让我相信,这个人脸模型上竟然出现了我的一些领导、一些熟人的嘴巴和眼睛。我吓了一跳,更加确信这是真的。我心慌起来:呃,怎么会这样?我想找人问问,四周云雾苍茫,见不到一个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或者说是转眼之间,突然看见很多胳膊和手像龙卷风一样纽结着,扶摇直上,伸向天空。我知道,如果沿着这个东西向上攀爬,就能抵达天穹。可我害怕,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一个意念说:这是时间的能量,时间让那么多人脸和肢体浓缩。
又看到先前遇见的那些人,他们依然在演绎人生。我又回到当初那个叙述链之中了。我坐在那里看。这是山谷中的一个陡坡,自上而下,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比划着。我看见了报社的一个同事。看见他,我就知道,接下来该呈现我在报社的经历了。我已经猜出来,接下来呈现的都是些什么情景。我突然好奇起来,想看看呈现的一切究竟是否属实——这是我自己曾经经历、以及正在经历的事情嘛,总该知道是真是假吧?
这时候,那些演绎我人生的人都还在,可是山谷已经变成了街道。街上人来人往,烟雾腾腾,所有的人都面容模糊。突然,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出现了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
天啊,真的,是三个上头长角的女人!她们的后脑勺上都长着鸡冠状的东西,是骨质的,就像古代武士头盔上的装饰物。我知道,她们的出现是一种征兆,同时也是在验证着什么。她们一声不吭,徐徐地从我面前走过。从她们的神情看,她们是在郑重地提醒我:注意看我们,一定要看!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出现,意味着接下来我将会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场景。意识到这一点,我既兴奋又难过: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这一点,只有我可以办到,这是多么幸运!问题是,如果提前知道了未来的一切,生活对于我来说也就没有任何悬念,也就没有了任何期待和渴望;那么,等到真正去经历那一切的时候,不等于是一种重复吗?人生的动力在哪里?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位领导的脸。他们瞥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是因为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到来,他们已经预知了我的未来,因而在嘲笑我?当然,也可能是在暗示和提醒我什么。从他们的笑容里,我猜不出任何答案。
突然,街上的人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这里的秩序,因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出现而大乱。她们换上了灰蓝色粗布紧身衣,扎着绑腿,依然是一声不吭地走着。从她们的脚步看,她们也是在漫无目的地走动,就像一群飘忽不定的影子。在她们的周围,紧张感在不断加深。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使空气越来越凝重。
在街头,我紧张地期盼着看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场景;可是,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寐语》释文二十七
第43梦:人生之谜:我往哪里去?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邯郸吕仙祠黄粱梦亭联
对于我们个人的生命历程或人生经历,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的话,它的确就像“看电影”或“一场梦”。因此,我们通常会用“做梦”来比喻“人生”——所谓“人生如梦”。假设“人生有一个终点”(它的确有一个“终点”,这个终点就是“死亡”),那么,当你还没有走完的时候——还差那么“几步”——“这几步”就仍然是一个“未知数”(一个谜)。
第43梦“命运呈现”——很像法国著名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八部半》(之所以取名“八部半”,可能预示着正在拍摄的这部电影——就如同导演费里尼个人的人生——都还处在尚未完成的一个阶段。这里费里尼的人生与电影创作本身发生了交叉重叠,也可以说“拍电影”和“人生经历”发生了交叉重叠。据说费里尼本人也是一个“记梦”的高手,他经常是把自己的梦制作成连环画形式定期在报纸上发表。而《八部半》本身就是一部由梦境构成的电影。另一位世界级的日本导演黑泽明,则在晚年完成了一部堪称经典的电影作品《八个梦》)。
当我们“过去的生活”——尘埃落定——难道不就是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吗!因此,以“拍电影”为业的美国好莱坞就成了一个“做梦”的地方——“好莱坞梦工厂”。“拍电影”就如同“做梦”,被放映的电影就成了“大众的梦”,而我们都知道“人生如梦”这个比喻。于是,“人生经历——做梦——拍电影”三者之间便形成了互为比喻的关系。如此以来,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人生——如梦——如电影。
第43梦“命运呈现”就是张鲜明的“八部半”。如同费里尼“自我指涉”的电影作品,张鲜明用“自然梦”的形式欲展现“自己的生活经历”(显然,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梦,它一定是经过自我意识的长期思索才可能呈现在梦里)。或者说,让自己过往的生活经历在梦中(如看电影一般地)展现。脑海就是银幕。梦境与记忆的差别在于:前者是无意识的自然呈现,而后者则是有意识的主动回忆。
“有一群人,他们一边比划着舞蹈似的动作一边说着话,像是在拍电影。可我知道,这不是拍电影。”
“梦中人”(做梦的主体)对于“拍电影”这个概念为什么既肯定有否定呢?“梦文本”开篇的描述就很像是电影影像(“山谷里,有石头,有草,还有树……),“我”对其予以否定是把“它”(梦象)当“真”了(“我”把“梦”看作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而不是在“拍电影”——这是一种“认真态度”)。这说明“我”还未能“入戏”——进入自己的“角色”,就像看电影进电影院刚入场一样,尚未适应里面的环境,尚未被“催眠”——这是从日常生活向“梦空间”转换的过渡阶段。
关于这个“环节”的解释可能有点绕。我们需要弄清楚的仍然是“生活——看电影——做梦”三者的关系问题。之所以把它们放在一起(相互比喻)是它们共同的特征——虚幻(三种不同层次的“虚幻”,其真与假的区分全凭个人的感觉与主观判断)。
“我”在“做梦”,虽然很像是“看电影”,但“我”把它当作“真实生活”看待。“真实生活”或日常的感觉才是“真实”的依据,相比之下,“看电影”与“做梦”都是不同程度的“虚假”。平时我们看电影或做梦——视其为“真”只是聊以自慰而已。
“一个意念说:一切都会按照预定的安排一一呈现。
又一个意念说:这是对你人生的回顾和命运的预测,等到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出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两个“意念”的出现耐人寻味。其中就包含着“现实”与“虚幻”的自相矛盾。“预定的安排”可以理解为“有目的的生活”,也完全可以理解为“电影导演的拍摄工作”。“这是对你人生的回顾”可理解为“回忆”,但紧接着对“命运的预测”就不是“回忆”了(而是“占卜”)。“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不是神灵就是妖怪)则把我们带进了“魔幻世界”。这“两个意念”本身就是一对矛盾修辞——“悖论意念”。
因此,“我”的表述在经过一番否定(“不是在拍电影”)之后,又回到“看电影”上面。
“伴随着这意念,一组画面在我眼前逐次展开。我像看电影那样,看着闪现在我眼前的人物与场景”。
“人物与场景”——“闪现在我眼前”,这才叫“看电影”——开始“入戏”(被“催眠”)。
“老家白桑关的街道”出现在“我”眼前——“真的是白桑关”!“多么熟悉”!——“这说明他们向我演示的一切都是真的”。
殊不知,我们在“看电影”乃至于“做梦”的过程中,都是“信以为真”的。而只有等到“电影”散场或“梦醒”之后,我们方知都是“虚幻——泡影”(而“人生的虚幻”如果生前不能觉悟,那就只好等到“死后”了)。
“做梦”与“看电影”同属于虚幻模式,但二者制造虚幻的手段不同。因此,“做梦”只是假装——装模作样好像是在“拍电影”。“我”也是装模作样好像是在“看电影”——而实际上就是在“做梦”。虽然是在“做梦”,但梦境使“我”“信以为真”——完全达到了“看电影”的效果。
从文本显示的文字来看,“梦运作”的手段极其高明——远超于以“再现”为目的的电影或文学的艺术手法。一开始,梦用极其简洁的手法就让“我”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老家白桑关——小时候熟悉的小山包——有私密交情的老朋友)。紧接着,梦展示它高超的技法——凝缩变形。极其夸张而又神奇地演示了“我的历史”——其魔幻效果会令当今最时髦的数字技术也望尘莫及。
“无数人影,信息和场景,在我眼前浓缩成一团烟雾。从这烟雾中分离出无数个面孔,它们铺天盖地而来……”
夹杂着“我”的“反应”——“我吓了一跳”,“我心慌起来”。“梦中人”看的是“自己的电影”——经过张鲜明本人的转述——这一切都呈现在我们(读者)面前。
“……突然看见很多胳膊和手像龙卷风一样扭结着,扶摇直上,伸向天空”。
“一个意念说:这是时间的能量,时间让那么多人脸和肢体浓缩。”
梦居然用这样一种鲜为人知的方式来“演绎人生”,实在是令人惊叹!
后面我们看到的“故事”(“回到当初的那个叙事链”)越来越逼近“我的现在”——“这是我自己曾经经历以及正在经历的事情嘛”。
正所谓“过眼烟云”——梦(露出它狡黠的本性)根本不给你“分辨是非”的机会和停留的时间——它只提供“意念”。
“街上人来人往,烟雾腾腾,所有人都面容模糊。突然,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出现了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
“我知道,她们的出现是一种征兆,同时也是在验证着什么……她们是在郑重地提醒我:注意看我们,一定要看!”
以前,读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幕第一场就安排三个女巫出场?看了这个梦终于明白了,原来她们(“三个女巫”和“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就如同古希腊悲剧里的“神谕”一样早已知晓一切——“人生”(如戏)将要发生的故事和结局——她们就是“命运三女神”!
在研读《寐语》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第43梦是全书最重要的梦例(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梦)。它之所以倍受青睐是因为这个梦“无意”之中演绎了世界文学的经典模式——过去、现在和将来。正如埃及狮身人面的女妖给所有人类出的一道致命考题——斯芬克斯之谜(而俄狄浦斯给出的答案正是——“人生”)。因此,斯芬克斯之谜就是“人生之谜”,亦是“文学之谜”,最终被古希腊哲人归结为——“认识你自己”。
人类迄今为止过往的历史早已演绎了无数的“人生”(套用《哈扎尔辞典》的一句话“所有的梦都已经梦过了”),我们也可以说——所有的“人生”都已经被前人“经历”过了。就人生的本质与结构而言,不会再有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无非是“从生到死”——发生一系列“故事”而已。后来者仿佛在重复先驱者的“人生”(由此产生“灵魂转世”的观念),事实上,我们都是在“重复”自己既定的“人生”。
犹太民族的传说讲道:一个人在未出生之前,天使会让灵魂看见天地间的一切事物,也看见日后在人世的一切遭遇。可是,到了要降生人世的那一刻,天使在你鼻子上轻拍一下,原先看见明白的一切就全部忘记。
如果这个“传说”成立的话,那么,人生经历本身就等于“回忆”——追忆自己的“经历”——这不正是“文学”的工作吗!迄今为止,“文学”始终都在追忆着人类自我“如梦的人生”(知晓自己的一切)——见证“生命历程”(二十世纪的一个文学高峰以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为标志)。
犹太人的“传说”,柏拉图的“回忆说”(应该是产生西方文学的源头,而他的“理念说”则是西方哲学的源头),以及佛教的“四大皆空”,都是对“感性的现实世界”的否定性认识。正是这种对“虚无世界”的认知经验给文学提供了契机。“认识你自己”——就是反身认识自我,把自己的人生作为对象给予探讨。就如同第43梦所示——观察审查“个人生活史”的冲动和意念。
于是,梦给我们“装模作样”地演示了一番——它点到为止(一个“隐喻”)。看似高明,却又极其粗糙,暧昧而晦暗——它只提供一个“意向”,仅此而已。
所谓的“梦文本”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框架”——它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因此,“梦文本”与《麦克白》或《俄狄浦斯王》这样完整的戏剧故事不可同日而语。梦总是不了了之。“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虽然出场“两次”,引起了不小的骚乱,但也不过是虚惊一场。
“从她们的脚步看,她们也是在漫无目的地走动,就像一群飘忽不定的影子”(这时,“头上长角”的怪物已经“换上了灰蓝色粗布紧身衣,扎着绑腿”。一副乡下村姑的打扮——她们仿佛失去了神性和预言的能力——蜕变为普通人的象征)。
此时,梦中的“我”也显示出一种“消极”的态度。“我”对“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这一愿景并不十分“渴望”。一旦提前预知“未来”,生活就失去了任何“悬念”——人生就等于“重复”——没意思了。
在这里,我们发现了“梦的运思”与“有意识的文学创作”之间存在的极大差别(这种“差别”很可能是本质性的)。文学创作需要创作者的智识与情感的高度投入,在假定的情境下演绎一个完整的戏剧性故事——作为“未来人生”的参照。潜意识梦境(在理性退场的情况下)显然无法独立完成这一项任务,对此我们也不必强求——梦已经尽力了。梦的潜台词是:未来之路仍不可知,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故事——由你自己去写吧!
即便如此,第43梦“命运呈现”的文学启示仍然极其重要,我将一如既往地喜欢它,称颂它(如果要我在《寐语》之中选出一个“第一梦”,“命运呈现”当之无愧——它就是《寐语》第一梦)。
现在回想起来,解释“命运呈现”可能是我花费时间最长的一个梦(思考它的时间不少于半年),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非常值得的——它使我更进一步掌握了文学的本质和原理,以及梦与文学的亲缘关系。梦的第一要义就是指示我们“反身自观”——“认识你自己”。从这个方面来说,第43梦可谓是“现身说法”——“仁至义尽”。当然了,梦的声音——“咿呀言语”,就如同小孩子一样经常会被“我们”忽视,乃至于遗忘,这就需要我们加倍给予呵护与关爱——就像对待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
二十八 艺术之梦
《寐语》原文二十八
第63梦:窑神
他们说我溺裤子了,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原来,是我的裤子在撒尿。
听到人们的喊声,我朝一个屋子跑去,发现椅子上放着我的裤子,裤子是湿的,裤裆那个地方正在向外撒尿。我大窘,赶紧上前制止,裤子却依然溺着。我急忙用手去捂,捂不住,就接了一捧尿。
我捧着尿,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捧尿在我手里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像储藏红酒的木桶那么大,却是长方体的。这尿在我手里呈固体状,像一块冰,但并不重。我抱着它。
似乎是在一个工厂的厂房里。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工作室。看见一个人,白脸,微胖,大约五十多岁,他盘腿坐在一个土坛上,浑身光芒四射。许多物质和能量从四面八方往这光芒里聚集,看上去像是一些飘转的图案,却看不很清。看来,这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
他微微一笑:“来,给我。我可以把它烧成瓷器。”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他是在用意念跟我说话。
原来,他是窑神!
我把尿送上去,他只是用手在上头比划了几下,那一块尿立即变成一件牙白色瓷器。
现场有许多人,我们一起把这件瓷器抬到一个圆形大厅中间。这是展室,放在中间的一定是贵重的艺术品。这时候,再看那瓷器,它像是一块长方体石头,顶部的边缘上有明显的凹凸,这凸凹起伏自然,线条流畅,有水的质感。我知道这是一种艺术效果,而其他人却感觉不到,他们围着这瓷器,看着,议论着。我说:“这是表现水的效果。”
窑神依然坐在土坛上,手在空中比划着,说:“我能把风烧成瓷器。”
风,怎么能烧成瓷器?
正惊异间,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那么大的瓷板,上头果然有风的痕迹。
现场乱哄哄的,有人从大厅四壁的洞龛里往外掏东西, 是一个一个土碗。我这才发现,这个展厅原来是土窑改装的。那些土碗,是为了反衬大厅中间那些艺术品的价值。所以,人们一摸,那些碗就碎了。
一个意念对我说:这些碗,其实是窑匠的脑壳。烧窑是很费神的,他们把脑子烧成了瓷器,脑袋就成了空壳。
怎么会这样?
看见地上放着一些石块。其中有两块长方形石头在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它们的意思:“看我,看我!”
那两块石头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土。我用手慢慢地拂去灰土,一遍,一遍,用力地擦着。渐渐地,看出这是两个人的面孔。这面孔很配合地往外浮现,就像从水中浮出来那样。我知道,有两个人正在从一个很深的地方往外拱。
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连那个窑神也不见了。那两个人从石头里坐起来,伸着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其中一个说:“走嘞,活动结束了。”
这腔调,是那样的熟悉。
《寐语》释文二十八
第63梦:无中生有的“创造”
被称作“窑神”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63梦给出了这样的描述:
“……白脸,微胖,五十多岁,他盘腿坐在一个土坛上,浑身光芒四射。许多物质和能量从四面八方往这光芒里聚集,看上去像是一些飘转的图案,却看不很清。”(这种描述既十分具体,又十分虚幻。显然是一个悖论。这会使我们想起第103梦里出现的“诗人庄子”)
而“我”来到“窑神”的工作室,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送来一种“东西”——我的裤子“撒的尿”——“这尿在我手里呈固体状,像一块冰”,“最后变得像储藏红酒的木桶那么大,却是长方体的”。
“他微微一笑:来,给我,我可以把它烧成瓷器。”
“看来,这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
只见,“他只是用手在上头比画了几下,那一块尿立即变成一件牙白色瓷器”(化腐朽为神奇啊)。“原来,他是窑神!”
“瓷器”很快被放进一个“展室”。
“这时候,再看那瓷器,它像是一块长方体石头,顶部的边缘上有明显的凹凸。这凹凸起伏自然,线条流畅,有水的质感。我知道这是一种艺术效果,而其他人却感觉不到,他们围着这瓷器,看着,议论着。我说:这是表现水的效果。”
这位“窑神”真是太神奇了。不仅如此,窑神还说:“我能把风烧成瓷器”(艺术本质的虚幻性暴露无遗)。但是,在这神奇的艺术品背后是“窑神”忘我的艰辛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
“这个展厅原来是土窑改装的。那些土碗,是为了反衬大厅中间那些艺术品的价值。所以,人们一摸,那些碗就碎了。
一个意念对我说:这些碗,其实是窑神的脑壳。烧窑是很费神的,他们把脑子烧成了瓷器,脑袋就成了空壳。”
最后,梦还为我们演示了艺术品与创作者的灵魂合二为一的戏剧性场面。结论是:真正的艺术家是把自己的灵魂化入艺术品之中,并因此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第63梦揭示了艺术与艺术创造的虚幻本质,它无疑是一个完美的“艺术之梦”——关于艺术家与艺术创造的完美结合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