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路——虽然条条大路通罗马,抵达只是时间与路程的问题。但对于一个人,抵达未必就是最重要的,我们会更加珍惜这个完整的诗写和思考过程。特别对于当下的现代诗写作,似乎所有的天才都已经告退,留下那些勇者还在坚守和探索。当然,我们还是那么渴望天才再现,而理智告诉我们,今天的审美与过去的诗歌史已经有了天渊之别。对于我们时代,一个成熟诗人意味着必须完成最基本的第一原则:心智成熟。所以,如果这个时代存在天才诗人,那么必须加速超越凡人的新陈代谢,进行鲸吞式的知识分解和吸收。实际上,这必将耗费不少时间,除非修改时空维度。对于原有的写作的批判和对新的写作的渴望,也意味着文本的进化已经悄悄地改变着我们的思维与审美,甚至生活。然而,不可能再等待一个天才的出现,我们更愿意处于平凡之中经过艰难的探索创造诗意世界,我们相信,往后出现的惊喜将比之前的更加持久和有效。诗人的突然(也是必然)成熟——对诗人世宾来说也许姗姗来迟,但是敢于正视自己的勇气也是诗的部分。当读到他自2018年以来的诗歌,我感到十分惊喜,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他终于获得诗神眷顾和赠予——终于掌控了语言,并开拓了自己的语言维度。
当然,改变观念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在诗歌方面。很多时候,我们被原有观念紧紧束缚住,那么顽固,不愿意接受新的观念,这就是偏执。当我们尝试阅读,在不断的抵抗与折中服从审美的同时,不得不惊讶以往偏执的引力,但对于一个具有感受力和对创造葆有好奇心的人,富有挑战性的阅读不啻是一次再教育。我正是从如此的门槛进入诗歌的大厅,并开始探视世宾的诗歌世界。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大了解世宾,他外冷内热,但是从阅读和交流之中,还是可以得到一些想象与信息,再以逻辑性去拆解他的思想与行动,把握关于他的思想与审美取向的总体印象。作品虽然基本承载了诗人所有信息和写作意识,但是在这个如此严重分裂的时期,将给判断力增加不少压力。诗人不仅仅存在于作品,还存在于他的言行。诗与言行合一,无不是诗人们追求的境界,也是诗的诚实部分。
世宾首先是个诗歌形式的探索者,如他的诗集《伐木者》(诗选1995-2015)里面的作品,体型不一,有叙事、抒情、实验性,不断寻找、实验,一个个似乎都是诗的最终形式,但他最终都放弃了。这是他的探索阶段,他的思想在作品内部游荡,寻找适合的房间。这个时候的诗人既痛苦又悲伤,充满忧愁,需要一个安放灵魂的盒子——诗之巢。你可以读到诗的不统一感,但是不会存在诗人对诗的焦虑,也就是说他并不急于抵达一个山峰:性格与含蓄的稳定性,也将在他的新作品(2018—)之中获得更加稳固的呈现。2019年之后,他的新作品获得一种恒速的语气频率;他的这个阶段既丰富又充满可能性,既完整又残缺,既瞬间满足又快速坠入不安——他那独特的语言所创造的世界,无不昭示一个诗歌理想主义者的孤独前行所带来的奇特经验。特别于粤地,改革开放的前沿,物质化的价值观对诗人何曾不是一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攻击?我曾听朋友提起他当年辞掉行政单位的工作,独自在广州过着饿肚子的写作生活,说实在的,如果当年他随便到天河电脑城当店员,现在可能已是富翁。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与生存方式。如果抛开诗人的经历谈论作品,我想是荒谬的,作品必定留下这些生命的痕迹与触动。因为缺乏生命感的诗是无效的。诗人的生存就是参与世界的方式之一。对一位诗人,我们从不了解到了解,就会发现个人生活和作品密不可分的秘密,也是获得作品的审美依据的来源之一。所以,阅读世宾的作品你就会感知一个印象——他就像一个世界的潜伏者。
往往,我从不以年龄划分代际或进行诗人形象的塑造,而是以审美观念或语言进化史的阶段性,也就是审美-现代性的明暗度作为区分刻度。世宾的早期探索,如从里尔克、荷尔德林等诗人得到“诗的原液”的启发之后,他与前辈的通灵仅限于精神的汲取。他当然知道语言进化史相对于当代诗的意义,但也会困惑于语言的日新月异,毫无疑问,不少诗人都迷失于前辈的语言陷阱(语言启蒙时期)。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探索,也知道必须在荒野寻得那在不远处等待自己的语言灵芝。从前辈那里获得精神力量之后,他踏上漫长的前行之路——艰难、挫折、对天赋的怀疑、天才的消失,都可能成为他的忧愁。当然,他十分清楚中国新诗的缺陷,以及历代诗人的成就和作为。他以他们为反射坐标,也更清楚自己所欠缺的,他清楚创造并非祈祷诗神的突然降临,他必须手握生锈的钝刀,必须独自打磨它的新形状与锋利——从诸多审美的可能性中收集依据,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他的2018(代表性年份),将诗的语言上升到新的维度——他的思想、精神以及对世界的领悟将借助语言陆续浮现。
世宾本身也是创作颇丰的批评家、理论家。纵观《完整性写作》创作数量庞大的诗学散文,包罗万象,其丰富性、维度无不呈现他对诗学与思想的见解与探索。一直以来,读者对他了解甚少。“2009年2月初,我满怀期待地搬到位于广州郊区的一个叫小洲的村子住下,准备在这相对僻静的地方写一批作品。”1然而这次写作旅程结束之后,他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写作,这依然是一次有意义的尝试。” 2阅读这些散文,可以看见他赤子般的心与写作态度态度。在我们之间不算多的面对面交流中,他十分强调“端正”,即对诗歌和为人的态度等等基础性的看重,“如果人类不是愚蠢到打算自我毁灭,人类应该有信心有智慧来摒弃和去除这种黑暗。”3“梦想世界是一切美学研究和艺术创造的最终归宿地,它以人类的终极理想和美为寻求的目标,它更多时候与现实的利益诉求背道而驰。”4以往,世宾的性格、并不十分开放的面孔在生活之中可能形成与读者的“隔膜感”,由此,可能会削弱读者对他作品的兴趣。但实际上,他也是血肉之躯,因为大多思考者将会失掉他们的表情,往往,我们却忽视这种片面性对审美的影响。因为,诗人不取悦任何人,即使一个影子。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作品,也清楚这个诗写过程——他拥有一个清晰的审美系统——这也是成熟诗人的标志。在今天,既幸运又不幸,我们必须以时代的笔尖写下当代诗的肌理与气质,这肌理与气质是属于这时代的,更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但是从理论到作品必须经过艰难的转化,诗歌这玩意儿更是千万头绪不知从何抓起,除了对艺术敏锐的触感,更需要不断自证审美的合理性,不断调节与世界的关系,才能得到适合时代的审美标尺。很可能当你刚刚掌握了尺度,但由于社会发生转变,之前的尺度已经快速转变为“旧标尺”,不得不及时适度调整。这种状况在诗人一生之中可能发生几次也不足为奇,如叶芝。为此,早期为了奠定心智(思想性)之基础而忽视语言本身,也不足为怪。有时,世宾亦会自嘲这是天赋问题,可见他人之谦和,且对诗充满敬畏。
进入诗歌之门者有二:一为思考者,即不断寻求能盛装思想的诗歌形式及语言方式者;二以诗歌本身为启蒙,来自语言的吸引力,而最终通过诗歌写作而完成诗人使命的修辞学爱好者。世宾属于前者。当然,他在后期基本弥合了两者之间可能形成的分野,将两者统于一身。这也是每个诗人诗写的理想目标。幸运的是,他早期的思考为他后来的诗歌打下地壳般坚实的基础,判断力、启蒙和长时间的形式、语言训练使他以后的诗写变得得心应手——这也使他完成了一个成熟诗人的第二基本的原则:成熟的语言艺术——
荷花从碧绿的荷池中升起
还可以升得更高些
一朵一朵,给单调的绿喷溅上色彩
给一成不变的夏天,带来奇迹
它们的升起就是拓展
整个初夏,都那么畏葸
只有荷花从碧绿中升起
才点染了色彩、惊喜
才有了略微顺畅的呼吸
而在更早一些,这些被压抑的藕尖
在污泥的黑暗中,酝酿、潜行
努力越过石头的障碍
像我们的命运一样,拒绝
一连串的恐吓、洗劫
从污浊中,把自己洗净
从沉闷的深渊中挺立
它分明也听见风的呼唤,摇摆
挣扎着,它从沉默的群体中
感受到力,正从块茎的通道
向它推送过来,把它举到了
乏味的荷塘上空。
——《荷花》(2018)
这首诗的语言与思想性的结合达到一个高度,全诗贯通一种连续上升的力——升起、升起、升起——连串愉悦的推动,再举到了“乏味的荷塘上空”;以荷花为核心,散开多个意象,溶入诗人的思想观念,他知道所要表达的“压抑的藕尖/在污泥的黑暗中,酝酿、潜行/努力越过石头的障碍/像我们的命运一样,拒绝/一连串的恐吓、洗劫”,这是生存环境的再描述,也是时代再现。当然,拟人是少不了,也是暗喻的拓展,诗人以力的运行、将精神与意志注入语言,获得了超凡的语言气质。
这是一首完美的作品,已经完全脱离赖以支撑诗歌的“旧审美”元素(即现代性诞生之前的诗歌审美要素),并从诗人之前的“诗歌泥潭”之中脱颖而出——它是明晰、独立性的呈现。它可以是刚出炉的钢,也可以是滴着露水的早晨,仿佛不受世间的任何纷扰。每个词语、诗句之间保持适合的空间,语言充满动态的可能性在诗的灵魂里颤动。祝贺诗人的蜕变。相对于诗,无论何种题材都是一样的,最终都是成就语言艺术。但是如果缺乏思想性,那么,修辞就显得空洞,也就是所谓的假、大、空。反之,如果缺乏语言艺术,思想性大多也只是充当时事与历史的评论员。在于,诗人对审美是否能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平衡力,让内容与语言之间维护各自的张力平衡,也是衡量诗人是否成熟的最重要依据。当然,很多作者是几乎不清楚自己到底写下什么,也就是不清楚自己的审美到底处于什么水准,这是严重的审美缺陷,因为还未形成自己的审美判断力与审美目标。当然,也有乱打乱撞的闯入者,遗憾的是并没有捕捉、抓紧这个珍贵的贝壳。
毫无疑问,现代性仿佛直接剥夺了咏物诗存在的必要。这看似是个悲剧,却不然,新语言的出现必然给出新的审美形式,新的审美价值。总会有一些东西无情地消失,而另一些新的东西萌芽,什么力量无法也阻挡,这不正是文学与语言史的意义吗?当读到这首诗时,我意识它已经具备所有“新”的要素,无论完成度、完整性、修辞、诗空间的拓展、诗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一个完美的大结构,授予一个个小结构应该拥有的语言权利,再有机地连串一起,合成一首美丽的乐曲。判断力与思想力量就会隐藏在每个词之间,但并不需要说出来,语言已经表明一切。这首诗只是世宾2018年以来其中一首,其他作品也呈现这种新的审美与独特的诗写——
在众多的饰品之间,我最倾心
于她。晶莹、剔透
带着一丝丝的碧绿
谁在此时佩戴,谁就
拥有完整的幻觉(1)
无非是一些小物品,诗人以细腻的观察切入,以拟人的手法写一块有瑕疵的玉饰,呈现诗人对世界的感情和理解。诗人已经不满足浅面的表达,当他获得语言的支配能力时,他就能无限地让语言去承载他的思考和情感,并最终建构起一个崭新的世界。诗中“此时”并非时间观念,而是仅限于“这个”,不是每一块玉石胸坠都具有诗人赋予的魔力——谁都可以拥有完整的幻觉,不,只是诗人“短暂的慷慨”而已。“短暂的慷慨”使诗人对事物产生“幻觉”——事实上,这是启动诗写的直觉,诗人迷恋并信任这种力量。“对于诗人来说,这世界是隐匿的,被遮蔽的,还未向我们敞开,还未被诗人建造出来。这世界存在于两个维度:一个是诗意的维度,一个是诗性的维度,它们对应诗与诗歌。”5这个世界需要诗人启动直觉的力量去敞开。
但世事多变,由于某次碰撞
在她的秘密深处,猛然间
有了不易觉察的裂纹
就像一声严厉的棒喝
她的一生,徒然增加了复杂性(2)
一个起因,“某次碰撞”,矛盾建立起来;因为“裂纹”致使“复杂性”的产生——诗本身不给出确定的指向,只是提供一个思考的方向,借助事物的关联与逻辑性,诗将引导读者的想象力,让读者以“此(方法论)”去对应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诗人只是提供他从世界提炼的日常伦理,以及事物将要敞开的指向——“但当我们面对当下的生存状态时,却发现生命已经臣服于惯性的日常秩序:一日三餐,为了维持物质的生活,寄生于某个机构;对于所从事的事情,也不问价值和意义;秩序彻底地规范和绑架了人的生命。”6诗人不都是准备好突破日常性的局限吗?包括语言。
因为爱,她的存在
或是一次深刻的提醒
这世上,不再有完美之物
她对于自己,也无能为力
而我们,不能在追求虚无中
得救,因为缺憾的世界
要求有更加深沉的活着
从这丝裂痕向内观望
可以看到:她体内唯美的匮乏
忽然产生了新的转折(3)
——(1)(2)(3)《一块玉石胸坠》(2019)
“因为爱,她的存在……/因为缺憾的世界/要求有更加深沉的活着”,世宾的诗始终展示一种稳定而持续的内敛的应力,一种由第一人称授权的“第三人称”。他永远是处于语言背后的观察者,然后将思考引入语言,如同他所看见世界的样子。诗的内部由内在的逻辑性联结,仿佛一个缺口也不留给读者。他当然知道语言密度均匀,保持适当的空间感是十分必要的。《一块玉石胸坠》并非单纯的描述与叙事,而是嵌入式的呈现,诗人处于事件和语言之中,绝非旁观者。通过语言,诗人获得对“胸坠”全面的掌控,一切情感和判断看似空穴来风,但又顺理成章。
通过这些诗歌,可以理解世宾的《完整性写作》大量的思考命题。诗人早期的思考结果将会渐渐呈现在他的诗歌,这是一个诗人必不可少的过程:对世界的量化与转化。这将为他后面的写作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与动力,他将不再依靠零散、碎片式的灵感,他将进入随心所欲的写作,也就是诗人可以完全将现实的一切转化为自己的诗写,他观察的世界也就成了他的世界,自然而然。诗人与事物之间的距离感——显然,世宾就是站在事物背后的景深处,他在那里沉默,发出一个并不响亮的声音。对于他所关心的,它可以通过直觉而深入其中,这直觉是思想力、感受力和价值立场的总和。——“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中,永远存在着光明/黑暗、建设/破坏、欢乐/痛苦,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这一切与我们的生命相随相依,任何想取消一方的想法和行为都是荒谬的,在这个时刻,我们只有担当。”7这种存在的生存状况,也是他所提出的诗性部分。如何通往诗性的入口,他知道这个标记,也许就是——
如果它静止,万千世界
陷于空寂;如果它沉默
万物和它们的纠葛
将暂时得到停歇
这个时候,它无限接近消失(1)
接近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可以是任何的物体,一个世界的形态也不过如此。他已经不需要估计“物”的级数,一个修辞所趋向的,如运动之中的隐喻,分为三个动作:静止——沉默——消失,在诗人的牵动、干涉之下,而“物”也可以是任何的被修辞体,正是这种灵活在与诗艺的对接之中完成语言的微妙,既简约,又预留空间。无非就是彰显诗人的手法突然获得技法与语言转化的互补,这只是描述诗的起始点,多个射影的可能性,散开无数线索——万物与万千世界收缩到隐藏的正比关系——矢量的空间。我们必须面对时代的审美与取向,虽然旧世界的幽灵还在游荡,“现代性是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现实。”8
如果此时它暴动
隐藏的黑夜就开始沸腾
所有的执拗互不相容
交叉路口就来到书写的中心(2)
——(1)(2)《交叉路口》(2019)
当语言行走到一个路口,于是,此时的它终于暴动了。“如果”这个完全无效的假设,作为暴力可能出现的缓冲,实际上是一个单向的双重否定——将诗推向高潮,将一切推向矛盾的核心:普遍性斗争,事物内部矛盾的互相揭发,不相容么?那么,将指向哪?当你从前面的诗句得到一场语言风暴的起降、愉悦,是的,你将会感到非常失落,需要亢奋的再次发生,是的,那就是书写的中心!即思想的工作——思考运转的地方——头脑——它只是一个交叉路口(神经枢纽)而已,诗人将世界博弈的形而上刻画在诗句,并提供一个方案。
“我并不是末日的叹息者,而是意义的发现者。”9“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时代的诗人身上,必然存在着两股无法忽视也无法去除的力量 ——现实与梦想,这两股力量构成了他们人生的所有矛盾,痛苦和欢乐;这两股力量张力越大,他的个体矛盾性就越大,在某一个时期,由此所产生的诗意也就越大。在我们这个时代,诗意既不是现实,也不存在于现实,它也不是梦想,梦想是些基本理念,诗意是梦想与现实两股力量之间的张力,张力越大,诗意的浓度就越高。由于现实的有限性,它已永远不与梦想重合,但作为诗人,他一生的努力,就是要毫不妥协地从事着唐吉诃德式的工作,自作多情地企图把这两者揉合在一起。这种揉合,就构成当代诗歌的基本地形图。这地形图显示两股力量的对垒 ——现实和梦想的对垒;诗意产生于对现实真相的切入和对梦想的敞开;在这紧张的对峙中,诗歌产生了,人复活了。人的复活在于矛盾性的呈现,在紧张地抗拒物质化、欲望化的过程中,依借梦想的力量,人获得痛感和欣喜,这痛感和欣喜就是存在的证明。”10
任何理论无非就是阐释诗人的思想与审美观点,那么,理论与作品之间,最基本的第三原则:理论在作品的呈现,或呈现的过程。这是一个难度最高的过程,作品与理论(或现实)的转化机制是诗人们手艺的关键,现代性-时代意味着时代、现实是当代诗的必要性与两者之间的结构性,也是当代诗人自觉性的觉醒。理论观点无论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如果没有作品的证明将是多么遗憾,也是观点的遗憾。理论实践到作品与现实的转化同样存在挑战,两者之间也存在技术上的共同点,也就是转化与量化的可能,只有极少诗人拥有这种艺术技能。世宾终能从芜杂、庞大的思想碎片梳理而形成自己的思想系统与审美系统并在作品之中呈现,是非常不起的诗歌实践。最幸运的事之一莫过于此。艺术这个概念极其抽象,难以捉摸,需要长期的审美训练经验才能理解。我相信,一个诗人的自知之明就是不断反复自证的过程,这个过程亦是自信的来源之一。世宾写下大量思想启发性非常强的诗学散文,无不都是为了寻找现实与作品之间的入口。诗人的情绪也是世界的反映之一,更深层次的,则需要诗人的天赋、敏感与慧聪。正如他所说,“现实和梦想的对垒;诗意产生于对现实真相的切入和对梦想的敞开;在这紧张的对峙中,诗歌产生了,人复活了。”可见,诗人对世界(生存环境)的反应可以直接理解成诗意和诗性的产生,他深切理解并清楚这种转化机制,亦证明他的诗学理论实践、呈现到作品的可能,这一机制成为他的诗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蝉鸣是密林的一个漏洞
那么坚定,不屈不挠地
把幽暗之处的真相传递出来
它必须一再地排除干扰,必须克服
巨大的恐惧,才能说出秘密的假象 (1)
这是一首关于勇气的诗,蝉鸣作为勇气的先知与象征——向世人发出现实的呐喊。世宾有自己的手法,个性。他绝不借以民意倾向的投机意识,复制一些读者喜欢的话。而诗自有独立的审美逻辑,也就是当一个命题的产生在诗写时自然而然形成自身的审美需要,自觉的,也是诗的自律与自圆。当诗人需要表达一个事物,首先形成一个表达观念——命题的成立,再到语言的成立——到底一个怎样的机制?特别涉及时代与现实的转化,那么,需要无比强大的判断力,当然,其中与现实的“理解程度”因人而异,无非都是为趋向命题的成立与语言的适度性,尽可能呈现诗人的思想深度与思考维度。通读世宾的作品(2018-),题材丰富,可分日常、自然、社会性,我想他更接近一个现实主义诗人。无论什么题材他总能将自己的思想注入其中——关于世界的思考,已经成为他的日常部分。他与一般的现实主义诗人的区别在于语言的处理更艺术化,与语言艺术之间保持稳定的平衡,不会因“敏感度”的调制与无意的规避而失去力量,相反,他可以以更有力的“潜伏者”身份去观察和表达,丝毫没有削弱语言的触角——接下来——
大多时候,它们沉在漆黑的幕后
但这不是消失,而是酝酿
叶之网严密地防守着
筑起了一道道屏障
密林的厚实,足以压住
每一个探头的萌芽,足以
给眼睛制造更多的幻象
当蝉鸣结束林中压抑的沉默
从四面八方涌现
它细小的翅膀扇动
就撕开了一个明亮的口子
蝉鸣的出现突然、尖锐
仿佛有些偶然,仿佛一个奇迹
它的到来就可以让我们重新估量
那阴森的静默,那被施与魔咒的叠加态
它的到来就可以让我们相信
眼前高高筑起的墙总有坍塌的一刻
蝉鸣总要涌现,像一束光 (2)
——(1)(2)《蝉鸣》(2018)
你会读到理性、节制、独立性。他才不管谁与谁对头脑的入侵,他就是语言的创造者。处于现实之中又俯视现实所获得的赞赏——诗的赞赏,他只可能满足于此。但是,总有“重要的事情”驱使他不断做出语言的选择,他的审美目标越来越接近,却不会越来越紧张——他习惯自己这必然获得读者认同的自信,他自己的声音不存在任何杂念;相对比较暴露、尖锐的语言不是不能满足他的需要,而是他不大赞同这一诗写意识,这也是之前的读者对世宾的作品的偏见和忽视的原因之一。但是,他似乎不在乎读者的“误解”,一些更能引起眼球的诗歌,亦非他的审美目标,他深知自己想要什么;他一直致力推崇的“诗性”与“诗意”,也是他自己所能理解的孤独与不妥协,不跟风。当然,他之前的作品在语言艺术上的说服力不充分也是主要原因。写下这批新作品之前,他何曾痛苦,诗歌这事并非脑子装下的所有东西,就算溢出来那么多——相对不成熟的语言表达也是别无他法;除了需要时间与努力消化诗的要素、感应力、艺术感悟——对语言入门者尤其如此。“我的生活和所有人一样,都有怯懦、恐惧和欲望,但我努力去批判它们,否定它们,我不为自己的欲望和计算寻找任何借口。”11诗人面对现实,不仅仅需要无比的勇气,更意味着因此而带来无比的孤独,这是灵魂与思想,甚至审美的孤独;我们了解一个诗人,不应该以他的日常为主,而应该从作品呈现的思想入手,否则,不算是合格的读者(审美者)。当我们谈论纯粹,往往纯粹的东西就从我们手里游走,所以,唯有审美的逻辑性最为可靠。论可靠,太多阻碍又太多欺骗性,需要超然的审美清醒。
“我不能说‘完整性写作’已得到广泛认可,但我会不断推动这方面的工作,让它更加完善,让它的影响更加广泛。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就像我们的诗歌写作,它需要在漫长的时间和丰富的经验里不断成长,完善。我不会急于求成,也不会有这样机会。”12
世宾有着非一般的诗歌理想,从毕业到工作,都是以诗歌为生命与生活的核心。年轻时常常过着贫穷潦倒却不以为意的生活,他的坚持与执着相对广东人(或潮州人,他的家乡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是他从不以个人的经历博取“苦难情结者”的同情,只是默默地写作思考。在这个时代,作为诗人的他最大可能地维护了诗人的尊严。如果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特别是诗人,真的别乱猜测。特别在这个国家,真正的诗人相对社会主流价值观,可能毫无价值可言。在这个浮躁、荒诞的时代,读者可能被语言投机者吸引,我们已经不在乎精神上的需要,而是给消费主义与物欲占据。诗人的精神历程也是诗的部分,诗并非纯粹的语言游戏,也是诗人气质的呈现;所有诗歌都存在诗人的写作意识,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可以欺骗一个时代的人,但是不可以欺骗所有人——”还真存在这样的作家和诗人,从一般意义上来理解,可以说是时代的情感需要曾经蒙蔽了文学性,从而形成欺骗的成分。而真理——追求真理的诗人是极少的,需要承受头脑的风暴所带来的现实后果——也与个人的思想、心智有关。如果一个人能做另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就会存在相对的选择性,除非面对生命的不诚实。也就是个人的视野、审美决定诗的品质——
那世界的确存在,却难以描述
它既存在于高处,也处于幽暗的体内
它既是那难以捉摸的无限性
又深藏于有限性那温热的躯壳中
它置于最高处的顶端,却无法踏入
它可以被看见,却只是一个召唤
有人尝试过向它靠近
它却用虚无来盛放肉身
相反的情形也同样存在
最易朽的肉身,在疼痛的忽然间
有了醒悟,它也随之出现
你可以内观,并与之对话
但你不能寄望它会为你安放
它总用退却与有限性保持距离
有人在对话中,曾遇见
森林、湖泊、豹子和一些已逝的灵魂
但那,都是物体精灵的投影
是的,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
却也从未远离。它听见你的呼告
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你现身
——《光明之地》(2019)
“那世界的确存在,却难以描述”诗人以不可置疑口吻宣称他所理解的世界——来自力量的判断、希望、光明,他所期待的又慷慨示人——它既无处不在,又捉摸不定,诗人决定写下超越自我的赞歌。在这片土地——用不着更多阐释,现实就存在眼前,世界所给出的形状、气味,既让我们绝望,又让我们满怀希望。“诗是明亮的——”,诗人在黑暗之中前行,诗就是心中的火把。当事物有序地排列——正是诗人将之理解成世界的明暗度——诗人的感情经过理性梳理之后进入的抒情,已经无法顾及太多。他的抒情力量来自诗人多年的孤独思考,也是诗人幻想的世界。当面对世界的残酷——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思考的出路在哪?在于极不确定的“无限性”,虚的,幻想——不会是谁授予你思考的根基,也绝不会是岩石。“又深藏于有限性那温热的躯壳中”——所有的生命体,不也是人类身上所承载的一切吗?诗人自省,并作为一个分子的温热而存在。而“躯壳”相应的灵魂——精神性的失踪、世人价值观的不确定性都在充斥着这个世界的面孔。
“它可以被看见,却只是一个召唤”,诗人继续扩张并看见世界的边缘,尝试转化世界的形状的“一个召唤”——在召唤我们的灵魂和肉身(在这里,肉身仅限于生命的躯体),“最易朽的肉身,在疼痛的忽然间/有了醒悟”,那也只是一个漂泊的物体,于生命存在世界的无常之中的无力感,并非精神上能解决的。诗人进入一种悲观的世态,将“旧世界”的情绪带到“那个世界”,仍然不能掩饰他的悲怆。诗人又是清醒的,眼睁睁观看世界的突兀。他又准备一条通往极有可能的道路,我称之为知幻。“它总用退却与有限性保持距”,前面的无限性的后面跟着两个:有限性/有限性——在昭示人类(人性)自身的局限,或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一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使其复杂化的无非都是人性。而我们只能匍匐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和土地,“森林、湖泊、豹子和一些已逝的灵魂/但那,都是物体精灵的投影”,是的,诗也是世界的投影。
这首诗以丰富的意象、深刻的思想性与成熟的语言高度结合,呈现出诗人的气象和气质、形象,也是语言对这个时代给出的最好的反射——可以说,世宾是一个晚熟的诗人,也是幸运的诗人;这些随机挑选的诗歌肯定存在我的审美取向,他更多的作品需要更真诚的读者去发现——可能存在更多的可能性。我个人更看好他的后劲,他多年的思考也必将在诗歌中得以呈现。最后,以诗人的话作为结束,也作为诗人新的开端:“写作是一场奇迹,也是一场奇遇;重大的写作需要一种超常的精神状态。因为我所要呈现的世界并非一个日常的世界,因此我必须把我的状态从日常里抽离出来,进入那个世界,我才能沐浴在那个世界给予我的语言。”13
注释:
1.2.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三辑·问题与意识·一次失败的诗歌写作》
3.4.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一辑·诗歌与现实的关系》
5.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二辑·境界美学写作·诗 语言 世界》
6.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二辑·境界美学写作·境界美学在当代的意义》
7.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一辑·论诗人的勇气》
8.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二辑·境界美学写作·境界说的必要性》
9.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一辑·当代背景下的精神出路》
10.摘自《完整性写作第一辑·诗歌与现实的关系》
11.13.摘自《光从上面下来·就〈伐木者〉答苏文健问》
12.世宾《完整性写作第四辑·访谈录·语境 特征及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