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
——怀汤光瑢先生(1909—1995)
登临的意义是:过去的台阶向他走来
低头的光依附上升的阴影
他穿过二十世纪迷宫的脸
故人化作枝条遮覆新鲜的石碑
但爱与生命环旋,譬如木叶重构之手
堆叠成一个透明得接近于未来的屋顶。
(2020)
◎夏日登春台兼怀易其尊先生(1920—2002)
每一条通向尖顶的路
都指向这座气候堆砌的楼台。
圆缓,折叠的台阶
像故人危险的分行。
转动铁门锁闭的园中园
那些层层遮覆的宋代寂静
足以供我们登临与远眺
但总被青龙商厦的经济高度所阻挡
而我们的怀古也仅仅适应于哈哈镜中变形的肉身。
当梅花鹿探出头来修复书院古老的缺口
让我们惊觉:所谓的追忆无非是
邂逅某一句声韵发黄的你
某一部被匿名的花纹笼罩的你。
(2020)
◎《郑谷诗集编年校注》第226面
——怀傅义夫子(1923—2019)
秀江的波浪跃上几案,转换成你崭新的诗
像多年前你讲述郑谷
给我们打开一条语言的幽径
澄明的光分开空气,松林之中循环。
在王晓湘先生的墓前,悬隔六十多年的白云
在山顶缓缓聚拢,90多岁的你,还是门生。
直到你过身之后,才开始重读你的书
疑问的,不懂的,现在只能交由漫长的雨夜
潮湿的光线分泌出的寂静来解答。
最后一次见到你,没有什么比你
更宁寂更朴素,外面水滴的声音都是噪音
——而现在你与他们都进入了书中。
(2019)
◎边缘的波浪
——怀熊痕戈先生(1923—1996)
他站起身果断结束了谈话
后面有人叫他,但世界跟他一样充耳不闻
提着老式公文包他非常缓慢地往前蹀躞
包内推敲了四十年的声音
凝固成傍晚叠折的台阶,他始终逗留在里面
而边缘的波浪追随他经过大理石栏杆
结成一个又一个交叉的时代。
我问了十多个名字
他侧着头,一个也没有听过
最后我提起熊痕戈
他迟疑片刻:哦,那是老师。
然后他穿过这首诗的开头走向卢肇读书堂
切开了枫杨与枯桐之间那一段萧瑟的风。
(2020)
◎过梦莲居
——怀木子先生(1921—2015)
多边形的季节,在梧桐树下追随长者
当旁人告知,你是那册名著的作者
带着民国帽子,途经动荡的时代而来
我激动像一尾天真的鱼,跃出傍晚的鱼缸。
十余年的熏陶,你讲述,我倾听
你的身影不变,小城却消逝在循环
你的声音继续,穿过绿荫与竹林
年轻的我,持续敲响你的门
“杀鬼气”春联,形象特别深刻
最真实的你,没有一丝犹豫与妥协。
我以为你会永远活着,拄着手杖
站在悬挂鲁迅肖像的版画前让我拍照
我应该写一本,关于宜春的书
属于永恒的寂静,回报你的教诲。
那种浓烈的地域气味,你递传过来
可惜没有更年轻的人去延续
前几天经过老地委大院侧门
书架上,掉下一本你的书
提醒我,你已离开我们很久。
(2019)
◎奇崛的光
——怀齐伯元先生(1924—2007)
靠内窗的位置,剑南诗稿与十三经集注
在灰暗的书架上闪现奇崛的光
你与朋友谈论各自的病症,衰弱、无力
如同一个任由时间排布的老人。
当你转向我,光的力量瞬间贯通了你的身体
你激烈地谈论陆放翁的诗
又恢复了一位长者的尊严。
(2019)
◎正午的清风
——给刘宜年先生
蝉鸣的翅膀传递紧张的韵律感
与塑造虎啸统摄的树林背后的虚空
形成了正午一段小波纹的清风。
你独自登楼,走向荒废的象征的楼
一册荷马翻开搁置在木桌的中央
宁静的气流铺卷在上面又溅起右派的斑点。
所有的时刻都在运动之中
包括那些离我们远去的人
通过远望,在放慢流速的秀江的对岸
你轻盈独步而去,忽而又折回给我
带来一册凝聚历史意识的书。
十五年足以让我们看清时间弯折的幅度
而你一点也没有变化
唯一感慨的是:自木子先生去后
整个地委大院再没有一个可以对谈的人。
但你很快又转向创造的思考之中
86岁了,还执着于发明一种崭新的观念。
(2020)
◎第七棵枫杨树
——给吴根绍先生
为什么是第七棵呢
因为你最接近晨光中融化的桥
异域的水泥与差异的骨骼
赋予了你看见河流转弯的眼睛。
而你移动的影子覆盖时代锈蚀的侧脸
压缩成我们狭长的“高鼻子”的记忆
它们在河水中闪光,在永远的流动中进入
那些曾经穿过我们的长者、建筑与山水。
但没有人知道你的年龄,在我们
很小的时候你就存在了,你似乎
在等待落暮来临前那道分化成七束的余辉
其中一束重塑成你——第七种见证。
(2019)
◎老文化馆前的香樟树
——给蒋维扬先生
每次经过商城附近的文化馆
我总回想,你给我讲诗的场景
在你的创作室里,在夜晚的江边
在打印店门口,在极少的聚会中。
有一次,你讲起人生的滑铁卢,我静静地听着
为你很多时间都在改中学生作文而感到惋惜。
而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尺度,匍匐中推进
也许我逆转的方向,不太符合你的口味
但我一直通过努力写,来重新感受你们的熏陶
近十六年从电信大楼的狭缝中喷涌
原谅我还是那个倔强的诗的学徒。
(2019)
◎最后的画室
——给兴河先生
都搬走了,只有墙上的临壁无法搬走
孤独的传统对你喃喃自语。
多少次来你的画室喝茶,闲聊
话题更多是小邑的先贤与文献。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而我们的谈话
却常常被附近撞击楼体的声音打断
置身于时代剧烈的运动中,随时面临着
思想或精神上的拆迁,任何人也不能例外。
四十年默默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安于无名的静寂,为那些消失的人
建筑以及风景,找到了一处存放的背景
但我们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什么。
当你递过来一幅奥登或博尔赫斯肖像的剪纸
古老的技艺通过你被赋予了现代的形式。
(2019)
◎元音
——给牧斯兄
我们站在高处眺望对面的山丘
山坳的水田,溪流,泉眼
以及密林深处安息的长者。
某种凝固而流动的气息
伴随黄鹂鸟带出有波折的语调
配合着一辆汽车爬坡的喘息打扰了
某种静谧。疯长的茅草溢出的
荒芜对应乡野的凋敝,我们
经行这里与对面山垭间的虚无
交换时间的光线。吃饭的时候德叔讲起了
民间的语言,犁钩转了肩,多么鲜活呀
而在闲常,他与他们更多是沉默者。
当德叔再次经过牛与白茶花的时候
我想起了你诗中的沉默,仿佛我
又经过了后山的那些植物——
身体与它们摩擦发出窸窣的元音
竟然暗合着德叔门前老椿树的呼吸
这些没有声音的声音,又回来了。
(2018)
◎正面的熏陶
——给木朵先生
站在八中门口——喧嚣人群的一旁
他们谈论着诗,好像世界
只剩一个讲述者与一个倾听者。
阳光有点强烈,因为也蒙受到
这位长者正面的熏陶。
而经过一次次地唤醒与提示
那个年轻诗人开始像袁山大道
两侧的街树那样换叶子
直到他身后的书全换了一遍。
六年后,在路边的餐馆里
他回忆当时的情形:
自己正面临诗与生活的两种困顿
而现在,两者达到了平衡。
(2018)
◎蜘蛛
——给陈克兄
小家伙
在合金框架组合的空间里
横行、竖爬
甚至吊悬于空中
娴熟的技艺,仿佛孤独匠人,独旋
第八只脚,踏向不可见的绳索。
它的身体距我
大约两厘米。距时代投影
无可测数
——整个过程,没有第三者
没有欢呼或雀跃。
(2017)
◎重阳夜读郑谷
等那颗星辰的明灿隐退于岩石的夜空
竹手杖就成为你最晚期的一节诗
但慧寂的声音,从仰山过去的夜晚传来
流经溪涧的竹林,抬高了繁星的位置。
银杏树金属的阴影进入新勒的石碑
背景是冰瀑流水与我们对话的合音。
一位哲人与一个诗人在观念的清溪中溯源
只有集云峰云朵的哲视悠悠万古
无数瞬间凝神为独一的偏僻的灯
那是你还没有被修改的原烛光。
从西蜀到长安再从长安回袁州,我们需要
真正意义上的回返,才能写出那句绝对的诗。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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