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大提琴的小男孩 瞧,他随着琴声摇摆的身躯还这么小,还没有经历太多的事。但他的悲伤 已足够纯正。听,音乐那么难,音乐又那么简单;(并且,需要简单。)听, 祈祷,一个小男孩就会!一个小男孩才不容易把它弄糟! 多余的人 1没有工作。又有好长一阵时日了。又有一个原来的世界。看到鱼在水中时,感到真的奇妙。 2穿过僻静而空洞的建筑,脚踩着石板。我听到音乐像下降的水桶,有重量,沉稳不摇晃,而回声插满轻盈的羽翼,从脚下飞起来,飞过屋顶和云。 3我们三人一起回家。我在路上瞥见三块石头,它们没有触碰彼此,而只是围拢着,照看同一片天空。 4和一些故人已经彻底没了往来。曾经的住址,散落在几个城市,与我也不再彼此归返。冷的空气,清晰起来。有谁在拉大提琴,单纯、专注,将某物扯紧。我里面的星辰没有发生位移。 5树叶剥落干净。四扇门大敞的厅堂里,我写着长长的信。我要投递的地址,是彼岸,也是此在。 6在曾经的冬天,我翘首等待萌芽的春天,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又过了十几年,我坐在这个冬天里,并不为了什么,知道它就是我的春天。 7一种果实,散发成熟的酒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不作询问。) 河流 我的双亲,坐在石阶上,在笑声中谈论起彼此的衰老。阳光照在他们的皱纹上,也照着婴儿车里躺着的他们的外孙女。一瞬间,我们背后的事物排列得很长。河流上,一块漂流木显现,很快又在一道波浪中被遮盖。他们俩的笑声,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们俩的笑声,就好像要朝着河里边打捞出个什么,并且在捞起时,空无一物。然后,很快地,我们一边说起别的事物,一边望着河流,它一直不停歇地奔流向前,它不停歇地从我们的身边经过,也从我们的里面经过,它像是我们可以去说的或正在说的事物,也像是我们根本无法谈及的。 悬崖上的野花 悬崖上的野花,开在岩石之缝里,越长越高。 她照看着寒冷与无底的深渊。 当人们谈起是否该选择平静的生活, 野花的危险向我心头袭来,不似一场暴雨,不是一时一刻, 而是漫长的、平凡的,在临渊之境,一点点长高,你也不会说 这不是一种平静,随着风摇摆,而不折断。 小东西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几个人汇聚在一个餐桌前,玩那种说真心话的游戏。表面上看当你作为提问人或听众时,作答者似猎物,而你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一个豁口,往丛生的绿植内部勾住了他过往的一些秘密,像一小颗红钻,从覆盖已久的陈年的泥土里重新闪出意外的光泽,享受扔出钩子的刺激的人是你。但还有另一个真相——当你作为作答者时,是你经由那个你自己都未曾料到的的提问走回到了一个被遮蔽的地方,对方是一个牵引者,带着蒙着那条守旧的白色眼罩的你走到那儿,你也得到了它,把它的袋绳解开,或者直接将它刺破,是你得到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在微疼中呼吸,扫描位置,你像是自己的私人医生,只有你才能准确地找到残留在你体内的那个小东西,吸气,感觉到它,然后,好了,吐出来。 一个地方 没有要抵达的地址,没有门牌号。她在花丛中嗅闻着自己。小鸟把她唱出来,又将她沉默,当它们将头藏在自己的翅膀里。月亮再将她变没,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复原她之前,隐没的星星们差不多和她去了同一个地方。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二月。一个罐子被她画上画布,紧随其后的还有更多的青色罐子,至少有十个,在她的虚空中排列的这一批次,邮差一般等侯着差遣,让自己装满,再最终一个接一个派送到画上的暗青色中去,直至消失到一直存在的地方。 乌云密布的夜晚 博尔赫斯在无助中得到可能的慰藉,他说:“街道和月亮依然在我身边。”我也常想:月亮,就在那儿。在夜空之中。 伫立在阳台,阴影跟在我的脚后。乌云遮挡着光亮,树木浓郁,只有近处的事物依稀可见。萤火虫,在闪烁、熄灭、闪烁。月亮,不在我的身边,但,就在那儿。 失眠夜 她意识到,她命运中的某些部分已经悲哀地成形,但永恒之物,一直在沉睡。不要惊扰它,必须跨过这个新来的不眠之夜,跨过短暂的事物。(它很快就会变得陈旧)。 或许我们只能垂着双手 或许我们只能垂着双手,在冬天的巨型机器面前。 我们的信件,被偷拆过了。阁楼的声音,被吞噬了。 车轮周而复始地旋转。死亡被魔鬼驱使,提早 住进房屋,扔掉家具,把日历上勾画的时间往前涂改。 尽管我们只能垂着双手,并非什么都不能做,我们等待 等待生者,从死那里再次出生。 重演 我欠我母亲的记忆,现在将完全相同地重新上演,只是这一回,我成为债主,而你开始亏欠——你将尽可能地像太阳花朝向未来生长,把你生命开端的这一切忘怀,而我将记得更深,如同纪念一个上帝的礼物在时间中被偷盗。我将深深地,愿如同年轮长在树心中那样地去记得我们在这阵子时日中相互的交汇,以身体和身体——我的手触碰你的手、你的脚,它们时常泌出黏糊糊的汗液,泌出那高贵的原初的汁液,我的唇触碰你的额,那里宽阔如同河床接纳我渺小的的鱼跃般的喜悦,我的乳触碰你的唇,你的吮吸是一种教育,启示我乳房之所以是乳房,我的手触碰你的肛门,每日清洁它,在你便秘时给你涂抹肥皂水,等待着它奉送奇迹,像等待一曲福音颂歌,我以我身体的局部触碰你的整个儿,你从水里出浴,我托举起你,举起我的小太阳,将你贴紧我,你这完全的生物的袒露是一种深刻的嘲弄,我们被遮蔽的罪可以在你这里忏悔。我环绕着你的运动而运动,整日不停旋转,我总在尽可能地消耗自己,然后又不断地重生,不,应该说,你神圣而纯洁的轨道总在不断地消耗我,又不断地赐予我重生。 你 小小的棉花,带着医生口吻的棉花,白色的棉花,那样白,在我的口中,一点一点地转红。 在牙齿和肉芽毁灭的缺口处它填进去就像土填进墓穴。 由纯色的白变为纯色的红。半生不熟的口音是短暂的,像那些从我嘴里进进出出的钳子、火、钻、它们是短暂的、情绪化的词, 而它坚定如同一个括号,它任由什么词走进来它就将它们包围。 我的血,走了进去,它就将其吸收,把痛化入自己体内。 无味的棉花,轻轻的棉花,从一种轻盈转向另一种沉重的轻盈。既不喊叫也不动弹,宛若 不存在,我喝水我吃东西,都不会将它感觉到。它没有 成为那拖长尾音的破折号、将雾气升腾的省略号,更不是惊雷劈开的感叹号。它的存在如同遗忘,如同水和空气。 当我厌倦智者宏伟的语言,当我厌倦精神被言辞的绳索绑缚, 当我厌倦那勤于擦拭自己肖像的手,厌倦那巨大的桥横跨一层不变的真理的水泥, 我依然没有放弃去寻找你的形象。 今天,在一朵小棉花那里,我重新找到了你。 箭靶 “把诗写好”,这当然是每一个诗人关心的问题。 无数的环,一环套着一环,但最里面的那一个不再关于句法、结构、明喻或转喻。 那是等待被刺中的人生,将它准备好,然后迎接飞来的箭矢。这最终的秘密。
可怕的感觉 心痛,强烈、持久,这不是最可怕的时候;然后转为阵痛,然后转为微痛,这也还不是最可怕;再到隐痛,最后,到达麻木。 壁虎的身体断成两截,上半身溜走了,那不够可怕,它还会到一个新的居所,长出新的尾巴。但这条尾巴,这条旧尾巴被留了下来,待在原地,等待一个无可辩驳、没有变数的处决。阵阵抽搐、抽搐,渐渐地,不再动了。永远。 打坐 一门朝向静物的运动: 将两腿交叠,将疼痛的后背挺直,像一棵树, 双手不再抓取任何野心,轻放在两腿上,或在中心相叠如一片无用的绢带。 垂下眼眸,或完全闭合。思维开始打扫自己。人生的片段,像纸屑,在一股风力中螺旋状上升,被一个洞吸去。 数字开始减小,像倒退的计程车计价器上的跳动,从百跳到十,从十跳到一, 最后,从一跳到零,等等,还未结束,最后的最后,比零更小的:X, X,一座无限世界的门牌号。 灯房 灯,许多的灯,不同颜色的灯,曾悬挂在屋顶上。后来,她陆续摘掉 红色的灯,摘掉黄色的灯,摘掉紫色的灯、绿色的灯......蓝紫色的灯、银灰色的灯、藕荷色的灯......最后还剩一盏灯:整个没有灯的空间是一盏暗了的、最大的灯,她把它也摘掉——于是,所有颜色的灯,在空间空缺的空间里,又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它们看起来与之前的灯完全一样,但只有她知道它们变了,在一种不变之中。只有她携带这变化,携带一盏从前她也看不见的灯,一盏微型的、沉默的、内置的灯。一盏与外部任何颜色灯盏都有所不同又不会去遮盖它们的光亮的灯。 只有虚空可以飞过广场 一些词,被判了死刑。一个日子,从众多日子当中被抽掉。一张日历,是一座隐藏的坟墓。喉管,越来越窄。一排棕榈在海的此岸,在众人的目光中被撤销,没有人可以说看见。 只有虚空否定了空洞,只有虚空用肥沃的手指将那排树重新种植在夏天,只有虚空的翅膀,是永恒的翅膀,只有虚空,可以飞过广场,飞过子弹打不穿的天空。 太阳
她还是来了,从不请假,
从天边的一丝鱼肚白开始,
她还是现身在了夜晚隐退的
地点,似乎光明是她永恒的
天赋与职责,似乎理所应当,
但谁能保证她从不代言孤单,
在远离地球的某些时刻,在
宇宙的某一个点上
无意义的游荡,在她再次
让这个星球上黯淡的他者
通过她来变得可见之前。
我和你在清晨互道早安,我们
同样不知道对方昨夜在梦与梦的
边缘身处何处,又如何在闹钟
响起之后,在拉开窗帘之后,
紧赶慢赶地请愿这轮重来的太阳
在自己身上起作用,成为
这座城市的一员,将自己
从心的单行道上拉出,再次
连接向屋里的面包、地中海风或
中式家具、墙上一幅死者
留下的油画;连接屋外的
一草一木、电线、地铁、
斑马线和犬;再然后,连接向
开始散发微弱光亮的彼此。 刚刚开始 我等待。等我的女儿熟睡之后,时间像一颗药丸沉下来,落到寂静的水底。黑暗如同一双大手,渐渐包围过来,却为了将某物打开,仿佛一位老人即将开口。 一只猫头鹰落在了一根树枝上。轻微的摇晃,那转瞬即逝的。我不再是一个母亲,也不是一个妻子,也不是我自己,至少不仅仅是我自己。我是我并不完全认识的。 转瞬即逝,转瞬即逝。一片叶子在黑暗中轻轻落下。在万物失去名称的时刻。有什么声音正自湖那边传来。当月亮藏在了猫头鹰的后面,一种发亮的光源开始显现。 我所说的抗争,也就是某种不抗争兼致布莱希特* 这一篮子苹果,有些长了蛀虫,有些没有。我们也是这样互相挨在一起,并且也做出了区分。由他们去争先挑选那些看起来健康又漂亮的红苹果吧,我和我这一群会更留意那些不打蜡的丑苹果、烂苹果,我们仔细查看着,我们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并且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属于何处,就在苹果被蛀空了的地方,真的甜呀,嘘—— *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年2月10日——1956年8月14日,德国戏剧家与诗人。 飞鸟 当我们热衷于谈论“空无”,一只鸟,自侧边灌木的幽暗中窜起,从我们上方迅疾掠过。我们抬起头,中断了簌簌的谈话声。我们感受到了什么,一个攸忽而过的存在正扇着翅膀,逃离了它的语言的巢穴。而我们真正想要谈论的,此时发生了。
尽管我们吃石子 尽管我们吃石子,上午吃,下午也吃,有时在独自的夜晚吃,有时在两人身处同一房间却将心搁置两处的夜晚我们也吃石子。 尽管我们吃石子,我们也将每次的石子们兑换向海洋。向柔软蓝色的宇宙。 我们的年龄是石子的累高,是一座越来越坚硬的山坡。但它们的构成最终仅为了解决自我。 我们吃海洋。越吃越多。它反哺我们。一件幸运的事:我们的年龄成为多么高的山,我们就成为了多么深的海。 一面蓝色镜子:巅峰在倒转的底部:下降;消融;扩大。 家乡 黎明的微光中,他睡觉时的背脊微微向内弯曲,双腿蜷缩着。像小小婴孩。 雪水融化的声音敲击着山脊和他五十三年的光阴与身体。 月亮的淡影,是一种最初的事物,在雪山之上。 火 人群在乐声中熙熙攘攘,沿着
狭长的瓦拉纳西的河岸,携带
完全不同的口音、国籍、肤色与神情
朝向这一日时间转盘的更深处。
但想想这都是为什么?一定有一个
共同的原因在驱使所有人,一定有,但
那是什么?从实际与短暂的角度
去观察,却显得松散,看起来
人们各有各的乐趣:有人来参与
或观看夜祭,有人只是从他生活的
重复的水岸边路过,还有人仍然
像白日那样脱衣,他坦然于恒河从不
拒绝接受沐浴之子,还有的人
从旅店步行而来,可能只为一小阵
异国的风,或倾听海鸥对空气的
搅拌。这暂时没有答案,那隐秘的内在。
记忆带我继续想起空气里那令人
迷醉的配方:由夜祭表演者甩出的
金色火焰和船桨无休无止的
低声吟唱构成,还有台阶上的
牛粪,猴子躲藏在角落投来的
机敏的窥视,被送入水面
漂浮的河灯上摇曳于平静中的烛光。
所有这些成分都令人对生充满留恋,
但单凭这些还不够完整,如果差了
那么一点剂量:我们的印度导游
忽然谈起他父亲的死亡。
他平静的口吻似河面
不显眼的涟漪,荡漾着
一种日复一日的存在,甚至是
日以继夜的存在,在每一
秒钟里的存在,环绕着我们,
把我们的目光折返,对我们进行
打量,如果你望向斜前方不远处,
那是烧尸台的位置,耸立着
三个圆顶的庙宇被烧尸的烟
熏出经年的黑暗。天哪,
那里的工作根本都是流水线作业:
抬尸、亲近河水、放上木柴和
鲜花、点火,然后——“下一个!”。
三具白布裹藏下的尸首静静地
躺在火里,火星从他们之中往外迸溅,
那火的成分与在我们生者之间点燃、
花式甩出且留有悬念的火球的成分
相一致。或许就是这个——火,
(我最后能搜索到的就是这个,)
或许就是我们此刻都在这儿的原因:
我们有时需要看见它,面对面的
火,燃烧在我们的眼睛里,这种时刻
与人生中不看它的其他时刻截然不同,
看见我们每一个都参与其间,自它
里面来与去,有时迅速几乎就在
刹那间,永远如此:
它会升起、熄灭、升起。
这才完整了。我们,迥异的基因继承者们,
嗅闻着火,就嗅闻到了共同体,嗅闻这
空气配方里的底料,因此知道
自身需要在此刻燃得更极致。 “失去是一门艺术。”
“失去是一门艺术。”我赞同,在我的三十岁,尝到更多的失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失去,越来越多在玻璃上切割的声音却令这个匣子越绷越结实,却令我更坚定地寻找他,那个我从未在世间见过的他。无形象的他。有时他会接近于一件艺术品。却没有一个人会是完整的他,没有一个拥有太多事物的人会是完整的他,但若将他们的碎片拼凑起来会是可能的。人们经由“失去”而接近了艺术,正如他经由十字架与钉子。在一些夜里我也会将自己捣碎,有时是这样:在椅子上坐下,让自己像一个案板上的西瓜,让词语像一把水果刀切进来。切入思想又脆又硬的外层,切入淡青的未成熟的经验,再往下切入情感的红色的黏稠,切入存在,由存在再切入存在的更高级,切入消逝的愉悦,从情绪一直切至灵性,找到香甜的果囊,像鱼找到海洋。乐于将自己捣碎,带点疼,我不需要一个完整的我,我只需要让自己至少去成为他的其中一部分,一小部分。原味父亲蒸好了小芋仔,三人一起分享,不沾任何调料,我偏爱这软糯与淡淡清香。但能回想到三年前一段在山上的日子里,也意外地吃到了原味的蒸芋仔,还是与那时尝到的滋味多少有些不同:那在被潮湿的雾气包裹又被一声声鸟鸣渐渐展开的午后里品尝到的味道,那在新雨之后的滋味。在空山之中,凝视着处于风的每个瞬息中摇摆着每道形体的闪电的柳杉。凝视落日,凝视来自于结束的开始。多少有些不同,那在轻盈的自我中的味道,在轻微饥饿与不平常的清醒中。白色之上的白色在社区架空层白色的墙上,贴着一张纸,它贴着,像是一种消息。白色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一张白色的纸,它上面没有写什么,什么也没写。我读它。我读一面白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我读得饶有趣味。 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上的消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阅读。 我想,我的一生追求莫过于此。 一排栾树在马路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它像不打烊的旅馆收留了我,无一物需要随手放下,身无分文,没带手机,也没有钥匙,名与姓老早挂在我也不清楚的地方,或许是一株野胡萝卜上。半小时之内,一辆辆车经过我,一名中年男子曾出现在旁边的另一张木椅上,坐了五分钟左右,无所适从,他飞蛾般的眼神曾朝着几个方向抓取而落入失望。又来了一位老先生在相同位置坐得久了一些,时不时从兜里掏出手机瞧一瞧,一种牵挂当然不算坏事,但它作为绝对的好事的证据并未出现在世间的一张空桌上。他也走了。两位妇女在我右手边的拐弯口站的时间更久,用四川话谈及很多生活琐事,那些我们都能想象得到的:厨房、芹菜价格的变动、嫁娶、婆媳......层出不穷的时间带来的温暖的烟火,而死亡跟着,在她们还没有来得及触碰这个必然的词时,她们带着那些辣椒气味的词也走了。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左手边的一只流浪狗身上,它穿一身落魄的打着结的灰毛,但还看不出有什么病痛,(没准在它身上已经很久,或迟早会到来,就像夜晚迟早降临),至少它没有丢出任何声音来将它宣告。这只狗比我来得更早,一直趴在那儿,好像睡着,其实没有,偶尔摇一摇尾巴,微张着眼睛,淡蓝的光亮从细缝里疏懒地透出来。或许只有它最能明白我的感受,和我一样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去做,而只是面对着时间本身,只要我们愿意,就能看到近处楼房底下那一排栾树在一分钟内是如何在风中摇晃的;只要我们愿意,还能看出栾树在这一分钟的摇晃与下一分钟的摇晃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只有我和它一样昏昏欲睡又没有睡,没有睡却也和睡着了差不多。我忽然就豁然开朗,我知道那排栾树惟有在这种睡意朦胧的时刻才会被清晰地看到。有一种幸福,(并且是绝对的幸福),也是这样。 树下空地兼致唐纳德·霍尔我们多久没来这片树下空地了?地面不似从前干净,聚积着落叶与湿气。她卑微地弯下腰在一旁的小径前采摘腋下珠与别的草药,她的肝出了问题。他的肾出了问题,他的前额像一团揉皱了的纸,更多的白色占领他的黑发。我们有多久没来这儿了。我快满一岁的女儿正从她的碗里捏起一小片柚子喂给自己,她的碗是新叶般的绿。身边的这些树,看起来却还是老样子,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儿的?我们所有人将去往哪里?在我们死后又会有什么发生?这是一个下午,在九月。它正像云彩迅疾地飞过。在它之前有无数个九月。在它之后,当然,也有无数个九月。 婚姻 在这广阔无边的世界上,她,是与他,而不是另一个人, 躺在同一张床上,渡过时间之流,在每个夜晚,就像在 末日,在往生的神圣大河上,是他们两个一起乘坐在同一艘 小小方舟上,她咬一口苹果,再递给他,他再咬一口,从现在开始, 彼此分享他们的罪与德,同一盏灯从上方照耀他们,在到来的每个夜晚 和会到来的每个季节。他们开始一起数数,倒着数。 窃贼 夜晚再次像穿着一身黑衣的贼推门而入。我可以再次乔装成她,蹑手蹑脚地潜入卧室内设的洗手间,在这里窃取光亮,卧室的幽暗必须留给我睡眠的婴孩。我必须不发出一点声响,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在婴孩没有忽然醒来的时候,我可以不发一点声响,当我全情地干这事儿:写我的诗。词的脆响在无声之中进行,不发一点声音,像陆地上匆忙的人群不留意一尾鱼不断探出水面,我偷偷地企图抓捕这条偷偷干活的鱼,窃取白昼中的盲点,勾出残留在我体内未经转化的它,让它从物质中、从鱼的身体中、从我中脱离,变成词,在这个洗手间,我只有这个缺氧的空间可选择,只有这片封闭的水域,这样更好,那尾鱼会更紧张地去呼吸,呼吸所有事物的“第二次”,让它们探出词的水面,拉开一个鼓胀的袋子的拉链,词在那里纷纷舒展,鱼的鳃上、鳍上开始沾满它们,沾满文字,但最终更为了脱离它们的粘性,鱼摇摆身体甩开文字的式样,当它抵达这偷盗技艺的高潮,那里有一片虚无的完美。最终,我将盗取这虚无。 书桌 总被这里吸去,这张书桌,这块磁石,而我是铁。我的肩膀酸痛,我被吸得太强,一阵麻痹。 在我们之间诞生的是词,词在移动中裂变,词在摩擦中起热,词在发生痉挛的电,但我仍然需要。 需要在夜的审判到来之前,在词的火光中,沿着这木质的山脊,把被放逐的羊群认识,并一只只赶回; 有时太晚了,夜太深了,好吧,那种毁灭,我也需要:干脆任凭自己从引力的岸边跌入,与烧着的星星们一同搅拌一片电的海洋。 割草 割草之后,碎草末被堆在粗野的小径旁,散发着死亡的香气。成片的牵牛,在阴冷之处,唱着热烈的歌谣。岩石掉落在岩石上。蚯蚓朝着一片更肥厚的湿地底下钻。一颗在同族中哀泣的心,因为这些事物,可以复苏更原始的元气。 写作之一种 我坐在野外餐桌前吃鱼。 我吃鱼的肉,不是为了吃鱼的肉, 我为了吃出它的一根根刺,不将其吞入我个人体内。 鱼肉,输送进我个人,经由我单个的口腔、味蕾,抵达我单个的胃; 鱼刺,必须从我的口中吐出。那些分明的、比肉强韧的、尖利的、靠近本质的, 必须从我个人的舌上送出。最后我吃整条的鱼尾,我把它整条尾部的骨头 吐出,吐出这上帝锻造的一节流利而生僻的非工艺品。我要将所有它们送返给这个野外,埋到 土里。冰冷的土,温暖的土。人子的土,大地的属性。送往人们的脚会经过的土里,人们最后会将自己也埋进的土里。 我将它们置于我希望我的词语最终能处于的地方。 歌唱的房子 从半山腰的一栋民房里传出他热烈的歌声,那就像是那栋房子正在吟唱。是否能想象十一月的一条弯曲的银色山路,只有偶尔的车辆通过,而歌声在它寒冷的空旷之上冲动地流淌,令它的寂静加固,当这栋房子就像一只孤独的动物在发情。那在颤动着,变形的事物是什么?我们认得它的男主人,(从未看见这里出现过女人的身影),六月时,我们曾亲眼见到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一个人埋头苦干,近乎野蛮与天真地挖掘房子侧旁埋伏在肥沃中的蠢蠢欲动的夏季土壤。就好像他是那片莽荒之地的上帝,正着手于用泥创造出一个人形以及他身上的肋骨。十一月的这一天,这栋房子如往常一般,从来不曾移动,但同一种动静,第二次在我们的内心随着歌声漂移。 相爱 当他们相爱,他们就变得脆弱,他们就褪去壳,就向对方打开自己的伤口; 他们就变得宽大,他们的伤口就变得美丽,彼此编织的注视让它们变成胜于玫瑰的装点。 当他们相爱,就会有一所医院,他们既是病人,也是护士。 母亲 她每次出现在我的诗里,都像一种病。但不仅仅是她的,原来也是我的病。可能,每一次,是我在执拗地寻找自己的病源。带着一点诧异,像在医院替一个人取到还散发着打印机温度与油墨味儿的报告单,上面却写着我的名字。 他完全不知道 他完全不知道岁月在他身上做了什么。突然记起他的狗还在原地,在他来时的地方,青色的四合院。但他离它很远了,他的路已经带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的白昼拐进了静夜,他在路口停下来,仔细听它吠叫的声音,像一颗沸腾的药片。它仍然是他的狗,他知道。 还有一个瞬间
拉金①描述过这颗陀螺②。
它在保持平衡的运动之后
忽然开始动摇的那一瞬间,
令他最为心悸,对一种死亡的
最初宣判,对一种失却。
但还有另一个瞬间,同样莫名
与至关重要:这陀螺怎样在一开始时
敢于去尝试,(在死过
无数次之后),让自己的
脚尖落在平面上,基于
怎样的力与力的去向。而力,
是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它基于
怎样的一个不可视的事实开始
旋转,它如此实在,不是
静静站在一边,不是倚靠着
任何一个可触的被登记在案的
物件,而是在空气的虚无之中开始
盛大、激情。它如此强烈的
实在,基于我们怎样纯正的
简单、天性与所相信的抽象?
①拉金: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
②陀螺:拉金写过一首诗《陀螺》,描写了一个陀螺从旋转到静止的过程。
谈论海兼赠谈骁 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的两日里,我们不断地谈起海,我们谈起海时的口吻与谈起别的总有些不同。我们谈起见过的海,谈起肮脏的海、明净的海,谈起在这座城努力接近却又扑了个空的海。当我们谈论海,我们就是谈起另一种事物,在我们精确的戛然而止中,在我们的蜻蜓点水中。那另一片海,那真正藏在我们话头下的海,都活在每个人的心里,多年来皆沉潜其中。区别在于有的人想要回到岸上,有的人刚刚开始恐惧他曾着迷多年的致死的风浪,有的人无可奈何但出于某种理由劝自己再潜上几年,甚至一生。我们故意似是而非地谈起它,也许是我们还保留了一点天真,以为模糊的语调可以将它复原成为陌生,仿佛还是值得去眺望的,还有可能第一次闻到那股咸味,在正午里细细打量它在阳光下闪烁的白点与纯洁的风帆,凸起的岩石的侧边潜藏着那么多粘稠的抓力强大的贝类,更不用说底下瑰丽的珊瑚与鱼群环绕的秘密核心,依然如同一场待发生的迷离如花苞的约会。唤起我们消褪的爱与纯真的水性。显然,熟悉是一种弱视的远。显然,那个胆敢说自己从未见过海而囔囔着要去看看的说谎者,是离它最近的那一个。 [ 此帖被周鱼在2020-10-01 00:4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