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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律:诗集《碎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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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0-08-11  

陈律:诗集《碎银》序

     这是我写诗17年来的第一本诗集,一共69首。我想,它们呈现了我的已经结束了的青春。
    就像“细雨滴在柳叶上”——应该说,美,教育了这些诗,一直引领着它们成长。
    对我而言,美,是一种只有用人性才能酿造的迷药,是我性情的分泌物。作为仅有的一只维持我自在生活的轻盈旋转的马达,它意味着沉溺。
    我发现,在大多数时间里,它喜欢独处,就像那些古老的单细胞,借助一层轻盈、有效的膜,谨慎地从外界得到营养,只靠自己繁衍。
    慢慢地,当略有长成的它终于从(个体)情感的枝头踉跄着起飞,试图和外界有更多交流,一股更广阔的自然的气息会扑面而来。相对于人的气味,这气息来自记忆的更底层,似乎来自一个超级巨系统——我们头顶上方的浩瀚的真空,隐隐透着一种我能接受的秩序和紊乱,让我相信自然是美的源头,也是美的归宿,是最本真的生与死。
    应该说,对美和自然的领悟让我渐渐开始亲近起古人。他们身上散发的那种适度与平衡吸引着我;他们身上有着一种不愿脱离母体的人性所特有的高贵;纵情山水,似乎是他们成年后惟一的游戏。我喜欢神情总有些恍惚的他们面对时间时所流露的那种坦荡和不经意。
——“心性如同一枝松枝做的火箭,在熊熊的噼啪作响的火焰中,在愈发持久的四溢的清香中,不停往上蹿着,杳杳然来到了虚空,然后……可以自由落体,回到养育它的青山。”
——“纵欲之后的人们,渴望飞升与宁静。”
——“即便他们死了,也像一棵雪中的枯柳。”
    但愿古人心中的自然能在我的气血和语言中翻涌,那将是旧的,也是新的;但愿这是我的命运。
    更具体地讲,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杭州的诗人,作为一个被杭州——这座兼聚了资本和封建之美的壮丽城市催眠的诗人,我希望我的诗是一蓬晨昏时聚散在西湖的云霞。直到近年,我才慢慢具备了领悟西湖的力量——她散逸着一种空间的自在和镇静,有着一种能彻底埋葬时间的力量。事实上,如果你有幸能久远凝望她,终有一天你会感到我们以为早已死去的传统,此时此刻直至未来仍是杭州的魂魄。
我,一个对此无觉的浪子
一个比柳芽还年轻的幻觉
正聆听山寺倾圮的晨祷
自怜无法像我的叛逆的情人
埋在南屏山雨丝粉红的早春

    记得有一次,当我登上西湖北岸的葛岭,在细雨中占据着这座葛洪炼丹的小小山丘独自面对西湖,恍惚间真的觉得杭州是一粒悬浮于天地间的琉璃,而西湖则是它氤氲生命中一片贞洁的淡水。我想,从那一刻起,西湖改变了我的心跳。
    我想成为一个为它写下颂词的诗人,能像波德莱尔写巴黎那样去写杭州。不同的是,波德莱尔写了巴黎的恶——它意味着现代人被市场异化、唤醒的情感作为现代诗母题的开始;而我,一个汉语诗人,此刻面对的则是一处似乎只存在于过去的风景,面对的,是终于明白了自然能给予“我,一匹瘦削的狼”究竟什么——是的,那是一种母亲般的一如往昔的爱。可能,个体意识的弹簧在经历了极度变形后,想松弛下来,回到最初的尺度;也可能,是意识到已经回不了头的浪子想把自己的骨骸葬在家乡;也可能,作为前两者的反面——刚被市场唤醒的个体因为被传统、被爱双重放逐而开始敌对。一种新的恶,一种新的黑暗,也许是一种新的美将会诞生。我想我的长诗《吸血鬼》或许印证了这一点。我把这首长诗献给了秦观和波德莱尔。在我看来,他们两位都是各自时代——封建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的忧郁症患者,都在崩溃的边缘把握住了各自时代的“诗性”。秦观,一个古代中国落魄书生的典型,他的汉语就像寒雨中杜鹃的啼叫,就像汉语的碎银在黑暗中闪光;波德莱尔,城市街头最早的游荡者,现代人的第一块碎片,总是儿子般依偎在被汽灯蛀蚀的城市的暮色,凝视着她深沉、无穷无尽、迷宫般的诱惑。他的诗让人觉得,在巴黎(或者地球上所有城市)喧嚣街道的地基下,一条通往地狱的隧道正在灯火通明地挖掘。
    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吸血鬼的兄长,每次我看到波德莱尔的那张著名的照片,都会有这种感觉。准确地说,这个诞生在古代江南的吸血鬼还不是一个爱的敌对者,而是一个不懂得爱为何物的孤魂,他的腰肢仍柔软。事实上,他,一个苍白的身子不断飘上坠落的柳叶的魅影,深深地深深地渴望着爱的降临。他应该被救赎。
    我想,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西湖——作为传统风景的典范,如今她又赐予现代都市,赐予现代人一道自然的灵光。
    希望我的诗因为与她契合,具备了水墨的灵与肉,感受到了汉语——伟大的象形文字,超乎时间之上的恒常不变的真空。(现在的我越来越觉得,时间只是汉语的仆人。)
    应该,在这幅画里,一只翠鸟在暮色中回到了湖边柳丝上的巢。接着,在更广阔的背景——湖水浩瀚的真空中,只有这根孤寂的一直独舞着的柳丝突兀在我们眼中,校正我们的瞳孔。已抽出几片新叶的它,荡着自己的秋千,裁开了小船、暮蔼,裁开了对岸青山,似乎已摇摆了千年;似乎在说:“啊,一切都是旧的。”;似乎一直随风舒展、浮沉的它就是汉语不朽的音律、高傲的不愿显身的魂魄;似乎它已赋予一只翠鸟纤细的白日梦以生命;似乎这根斜向湖面又被空气托住的细雨中的绿线,就是杭州的真身。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挚友潘维,因为他卓越的诗艺和真诚的友谊。我想,他是仅有的一位生活在资本时代的封建主义诗人;我也要感谢泰王——一位真正的隐士、长者,一位杰出诗人。
       2005年12月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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