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夜不过是光在漫长之旅中的茫茫空间。
一
……这种分心的责任或许不在作家,而应归咎于书。
词语分心。它们常在中途撇下我们。
不管有没有道理,苏阿希拉比是这样解释的: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次荒唐的分心,唉!对我们却是宿命。
一部部书在远离海岸的地方沉没,犹如暴风雨拍击下的一条条简陋的小艇。
由于分心的缘故,白色处于无色当中。色彩非得聚精会神才能冷不丁发现白色。
阿希亚斯拉比写道:“白色让人无法忍受,那是门槛——书页——的颜色,也是裹尸布——同一书页——的颜色。”
他又补充道:“或许因为分心,我没有步入书中。或许因为用心,我没有留下痕迹。或许在朦胧中,我被白色吸引?无论哪种情形,书显然都念念不忘要毁灭我。”
荒漠边缘,有多少书在冒失旅人的迷茫目光中相继陨灭:无论稚气的挑战之书,亦或无尽的悲凉之书。
死亡的临近大大拓宽了我们的视野,死亡也得以凝聚起冗余的目光。
宇宙无非是一片扁平的沙之疆域。
荒漠是最后一步。
有时,纸页满是空白,只因为语言无能,也因人的无能——没有能力通过口语或书面语在两个场域或非场域之间选择其自己的字词。
……是无能,或者是——谁知道呢?——心不在焉。
有人说,上帝一时走神,才让圣书掉进了人之书中。这种情形屡有发生。
这部书,这部在任何作品中都三缄其口的书,莫非就是那部以其清一色的空白征服了所有符号并使每个字词都脱胎换骨的书么?
二
(我们应当能走到相似的终点——或制造一个终点——然而……
大海与大海相似么?荒漠与荒漠相似么?
对黑夜而言,黑夜永远意味着黎明的希望。
清晨期待和回应着多少黑夜的吁求、梦想和欲望呵!
哦,随着远山朦胧透出的白色,光在升腾。
最终,才是那洁白无瑕的最后的曙光。
在白色话语震耳欲聋的狂暴声中,上帝被言说。
白色中,犹如面对无限,任何言语都无法持久。除却沉默,因为一切均已言说殆尽。
白色吞噬了书。)
三
萨拉说:“血从不识得白色。”
四
重新排列组合语言中的所有词语所构成的并不是一部书,而是无数的书,这些书想要对抗的那本书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我们能和天空、深渊、无限对抗么?
我们只是自己的脚步。我们只是狭隘宇宙间的一己字词而已。
拥抱书,意味着破除所有的疆界,好在还没有一个词语能跟随我们如此之远。
阿里夫拉比写道:“把所有的书合而为一,你就将统领所有深渊。”
书与书鏖战,以成为唯一的书。这是相似的词语与不相似的词语之间不平等的战斗。
在死亡统治下学会阅读。抛弃掉我们的交互阅读。
用拯救出的书制作出我们的书。
上帝的涵义无非是至高无上的牺牲。
(我听着水声之上沉睡的浪涛那单调的声音。一会儿,它们将在风的吹拂下苏醒。哦,暴风雨之夜,流火的季节,湿热伴着天上的凶兆,在昏昏欲睡的大地那白茫茫的两极之上,警觉的海鸥早已识破那凶兆,它们正呼唤世界见证它们征服了用其伸展的双翼热切标出韵节的看不见的文本。
所有这一切便是永恒之前的巨大天罚。我对此始终心知肚明。不管怎么说,至少从第一本书直到这一本书,每一次都是它们把我引向安全的港口——那是什么样的奇迹?——并使我对那一天心生畏惧,害怕它有朝一日会渐行渐远,远遁到时间之外,害怕它有朝一日像我一样毫无价值,害怕它一旦知道自己前途无望,就会在沉陷之前撞向虚空,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阿卜维拉比说:“书之外,是那本被人追赶的书所遗留的虚空。
“那所有的场域着实堪怜!”
五
……那些被不断书写于此的东西只能书写在我无法保证的某种往昔当中;那是某种持续在场乃至最终断裂的往昔,但我无法将这一往昔置于时间之内,因为我既无记忆又无话语,而在我还想有所作为的地方,困难却越来越多,时间无多。我周遭的一切死寂静止。这种静止重过铅坠,轻过空气,迫不及待地想僵化我的躯体,凝固我的灵魂……
巴兰拉比说:“我们拖着自己的生命,但死亡带走了我们。”
费德利拉比曾经教诲我们说:“谁敢面对面地凝视永恒?谁敢抬眼盯着圣书?
“我们总是在词语上被压垮。
“这本书从无敌手,尽管也有大量的思想作品——我们甚至可以步圣书之名的后尘欣慰地称其为书——但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都有着某种或精准或模糊的相似。
“因此,时间永远只能是永恒之时间的孤独,这种孤独惟有打碎时间后方能永远摆脱。”
未知省略了我们的议题。
假如我们的所思所想充其量不过是某个有待精思之思掉落的碎片,不过是任何土地都拒绝认领的薄果皮,该当如何?
或许,上帝就是那只果子。
(尼达姆拉比的弟子们在背后议论他说,本来有两种果子,如同有两个世界:一种长在地上,由大地赐予,一种长在天上,由虚空吞噬。
第一种是人的毁灭,第二种是上帝的毁灭。
不过他们又说,人只有在上帝之中才能毁灭,而上帝只有在祂自己之中才能毁灭。他们就此得出结论说,作为思想的躯体和躯体的思想,造物主和造物同时是这只和另一只果子。
苏拉拉比不是早就这样写过么:
“每个果实中都有两只果子,每个话语中都有两种话语。
“毫无疑问,这就是嘴巴为何由两片嘴唇组成,因为其功能不同:下嘴唇负责把话语引向上帝,而上嘴唇则负责在地上与这些话语为伴。”
萨德拉拉比说:“哦,兄弟们,字词之所以被扯得忽上忽下,不就是因为书中有天地,而句子被天地同时看中,因而只能悬停在虚空中么?不就是因为书原本是一张缄默的嘴,而两个贪婪而强势的世界在相互冲突么?
“所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两个霸道的世界之间,我们的词语最终会花落谁家。”
但阿拉德拉比回答他说:
“或许是花落两家,或许仅仅归属于死亡,因为死亡废止了一切欲求……”
而继续着有关果子之沉思的尼达姆拉比的弟子们明白了,此前他们曾同时使用的“赐予”和“吞噬”这两个词其实是同义词。)
六
“他这人总是心不在焉的,”人们说起阿布拉米拉比时会这样评论他。但他们是否明白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琢磨上帝那难解的含糊其辞上?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让他心不在焉呢?
心不在焉,最终超凡入圣。
他问道:“分心与审慎之间有关系么?——分心是否既像审慎的潜意识的避难所,同时又拥有对审慎的自由裁量权?
“总之,是否会有这样一种分心:一方面,它回避某些事物,对之视若无睹,另一方面又惯于仅仅做一个行走于客观宇宙间的无耳目之躯?
“中立的胜利?”
分心也可能意味着某种对遗忘的强烈意愿、对某个秘密死心塌地的屈从、对某种分享的拒绝,意味着因对思想之特性的猜忌而藉某种专制强权对思想尚算适度的垄断——换言之,分心是终极的审慎,反过来它又要求我们每个人和每件事都同样严谨。
扎德拉比曾经写道:“你自以为能在某个既定的整体中不受惩罚地扰乱任何一部分,殊不知自己是受了对整体性之渴望的驱动。”
分心者朦胧的目光暴露出他对掌控自己的分心力不从心。
希埃塔拉比写道:“不要把上帝天生缺乏冲动视为分心,不要把祂的分心视为冷淡,也不要把祂的冷淡视为审慎的楷模。
“上帝是上帝的奴隶。”
假如白色仅仅是我们在白色与白色之间所保持的精神上的距离,仅仅是从认可的缺席到匪夷所思的缺席之间无动于衷的通道,该当如何?
遗忘流入遗忘。
阿弗里拉比写道:“你和我们一同漂泊,但我们哪个人能看得出你不仅超越了所有国界,又在自己的内心漂泊?
“我们的双眼记录的只有他们的失败。”
对雷奥夫拉比强调的我们因混淆了神圣的昼与夜——那灿烂的白与眩目的黑——而表现出的可悲的分心,阿拉夫拉比回答说:“白昼不就是升腾自黑暗的光么?而黑夜不就是光的黑暗卧榻么?我们是一个既警醒又沉睡的民族。只有在区分苏醒者与沉睡者、站立者与偃卧者时才能做出这种甄别,我承认我做不到。”
瓦迪什拉比说:“在我们心中,上帝被上帝庇护。
“人呵!人!”
七
书页的轻率与书的无限含蓄起了冲突。
相互猜疑!字词怀疑书想让它们身败名裂,而书怀疑字词是使它成为碎片的罪魁祸首。
他说:“书写会导致何种心不在焉?——首先就是忘记该如何自我表达。”
白色总会应答一个更靠谱的白色。
淡化痕迹上的椭圆,帮助它找回最初的白色。
我们终生会为一个透明的未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