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1]
我感觉乌贝克的艺术是谨慎而严肃的,有分寸感,通常很冷峻,总有点儿沉闷,并很自然地融入了法兰西绘画的传统。那种清晰,那种希望表现得更为丝丝入扣的渴望,那种力求简洁和浓缩的意愿,那种精神之光中的某种宁静,就是我们的艺术流派中那些古老的油画和水粉画所具有的美德[2]。但若将这些美德与“画派”一词发生联想,也会生发出不确定的涵义……有些艺术家的宿命就是发掘往昔;乃至基于本能地再度创造,并以永远无法自料的方式,在迷失自我的途中渐次明确自己的愿景。我不会去研究乌贝克的作品;我只是想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发现并践行着法兰西绘画中一种主要的品质,即:既有能力理解并热爱其他国家的艺术,又有能力在兼收并蓄的同时将其融入法兰西绘画的法则。例如,乌贝克作品中融入了很多北欧元素。这些元素存在于北欧的古文字字母、爱尔兰十字纹雕刻当中,但他并未刻意强调对其图形的关注——比如他的《线团》(L’Écheveau)、《犁》(La Charrue)和其他一些石板浮雕。乌贝克本可以像当今许多画家那样屈从于符号世界的诱惑。他本可以在原本可归结为背景的空间中自由放飞那些铭刻着我们这个时代之怀疑的独立形式。这样的一种艺术,由于难以表现对象,只能转而在其自身的激烈意象中去寻求绝对的意义。要么,如果他乐意,他可以致力于成为某种关系和“数”之完美的爱女,要么,如果他更愿意改弦更张,他可以屈从于多样性题材的晦涩或尖锐的呼唤,而他,却在偶然的背景下为自己另辟出一条蹊径。乌贝克不赞成图形自律。他不能接受对纯形式的迷恋而打乱他在其作品中对原本如此之物的更高层次的沉思。而这种对吸引力的控制使他得以成为一些法国画家的嫡系传人。那位“穆兰的大师”[3]亦如此,还有乔治·德·拉图尔[4]和普桑[5],他们都曾精心研习过外国绘画并取长补短。如果不是拉图尔的作品经过认知、思考和扬弃而将卡拉瓦乔的风格清晰地再现出来,如今卡拉瓦乔画派还能剩下几位传人?这些画家——以及为数不多的其他画家——都是在为生存而进行控制。他们的关注发乎内心,并找寻机会使之成为规则。他们也因此保留了一种审视和纯粹的传统,这种传统为体现绘画作品的醇美和谐贡献了最丰富多彩的方法。存在,对富凯[6]以及夏尔丹或德加来说,首先是人们明确表达出的那个东西。一幅裸体画远比任何表现技巧都更能传达出这种存在的奥秘。这不是直觉的问题,而是研究的问题、学习的问题、匮乏与否的问题。法兰西艺术历来都有所规制。这无疑就是伟大的矫饰主义或巴洛克风格的作品在法国存世寥寥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有些原始的、手工的以及让人牵挂的作品即使很容易制作却依旧能保持其经典性的原因。我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发现了乌贝克的。他极力践行我所说的那种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他画得很慢,他满怀敬畏。他拒绝了很多东西。我坚信他所谓的真实就是在经过卓绝努力后再现出的简洁。乌贝克的绘画不是抽象的,而是讽喻的。此类绘画让现实听命于遴选和排序的权力,而那权力便是记忆和命运。它有如僧人苦修的精舍,建立于本质场域的峰顶。谈过了此类绘画的心灵本质之后,我要略作小结:那是某种严格取材而导致的峻厉。乌贝克的风景画中,居于突出位置的元素是一块灰色的石头。这块石头并非实物——除了《圣·格劳》(San Grau)或《斑点图画》(Tableau aux points noirs)以外,从没有任何画作表现过这种石头——完全出自想象。至于乌贝克赋予它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他的一篇旧作,即发表于《第三队列》(Troisième convoi)1946年第三期的《盲目之美》(La Beauté aveugle)中窥知其戏剧性和精神性的深层涵义。“如今,”他写道,“将自己托付给拥有自主权的石头之后,我们终于能明白自身的赤裸,终于能掌控那种只能证明自身盲目力量的涵义,这种涵义会定期向我们提供某种最后的资源……”乌贝克所说的石头是某种存在的隐喻。从一个早已蜕变为老生常谈的世界看来,这种隐喻暗示着一种更致密的和谐,一种沉默,以及取决于我们内心动力的光明或黑夜。
注释:
[1] 本文首次发表于《镜后》(Derrière le miroir)1955年第74—76期。拉乌尔·乌贝克(Raoul Ubac,1910—1985),比利时摄影家、画家和雕塑家,新巴黎画派(Nouvelle École de Paris)的画家之一,生于普鲁士,卒于法国。
[2] 我将法兰西绘画称为逐步形成的传统。它表现的不是某个民族,也不是某个种族的功业,它如同希腊的雕塑艺术或佛罗伦萨的绘画风格一样,只是心灵上的一种简简单单的可能,并按其自身逻辑而发展。任何人都可以选择成为一位法兰西风格的画家。菲利普·德·尚贝尼(Philippe de Champaigne,1602—1674,法国古典主义画家,原籍比利时)便是例证。拉乌尔·乌贝克本人也来自比利时的阿登地区。——作者原注。
[3] 此处指法国十五世纪的画家简·海伊(Jean Hey,1455—1505),他以“穆兰的大师”(Le Maître de Moulins)著称。
[4] 乔治·德·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1593—1652),法国(洛林)画家,十七世纪卡拉瓦乔风格艺术的代表。
[5] 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十七世纪法国巴洛克时期的重要画家。
[6] 富凯(Jean Fouquet,1420—1478至1481之间),法国画家,被认为是第一次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十五世纪法国绘画的革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