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他说:“你识我,故我在。我应该将我的相似性给你。”
除了以思想之名祭献的所有思想在头脑中死亡以外,思想还能是什么?当相似性出现,通过它的提问得到验证,除了潜行的相似性走过的那段距离外,相似性又能是什么?
你说过:“对相似性的思考,不就意味着对思想与字词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思考么?这字词或传播思想,或删除思想。我们的同胞则完全藉我们的相似或非相似而褒贬我们。
“日出前,思想的微光乍现。亭午时分,光芒照耀于思想之巅。所有影翳都是相似的。所有字母都在找寻同一个词语。”
词语谢绝一切相似,它只惠顾唯一的词语。
上帝难以书写。)
一
也许时间前来是为了帮你摆脱你的名。漫长费时的苦差事。你抵达死亡时必得摒除身份,一丝不挂,重回处子之身。
曾经的你相似于你么?你如今仍心存疑虑。可你已从相似中受益良多。
你从不曾超越你想让自己力图保持的那个距离。
……你的对手是你自己,也就是说,是那份不被认可的虚空。
所以,有获得才会有拯救。
要想病态地相似,须比虚空更为虚空。
知识之果禁摘采。吮指在口佯作甜。
*
(他说,我必须和你谈一谈这种被称为创世的无知:一种相似变得有形可稽。创世前一日,非相似性还处于萌芽状态。视觉似瞽目的植物,茎秆在薄雾中迷离难辨,而听觉好似未被寄居的贝壳。心灵之雾尚在质疑植物,而尚未成形的贝壳已在思念上帝,思念那尚未为男人的男人和那已为女人的女人。而那男人是随着第一滴露珠,经由那女人和大地,经由漂泊的那人而存在的。
于是目光诞生了,有了它,就有了领域之间、物种之间、自然与自然之间的相似。
而智力离不开视觉和听觉,手若想拥有智慧,也必须协同起整个身体。
上帝在上帝中重新认知自己。而人却因为急于摆脱造物主而质疑世界。
创世的所有行为都变成了与上帝之作品的比对行为,一本书也因其与圣书的相似而大为兴奋。
正因为如此,每本书才同时承载着上帝的苦与乐。)
*
相信书,才能写书。书写的时间即信仰的时间。
我相信。我书写。可书相信我么?啊,请让字词们相信我吧。请为它们担保。
相似只有在相信的基础上方可运行。
信仰缺失之处,任何书都逃脱不了与书相似的命运。
相信方可领悟。
我们在书中前行,有如年齿日增,有如知识日新。
……从青涩少年到成熟壮年。从思想最初的拘谨到所向披靡。
*
思想,书写,意味着让自己相似于自己。书写和思想无非是向相似性的微妙靠拢,是一场贴身游戏,是面对客体、在空无中挣扎的变幻灯光。
思考相异,意味着相似永存。
没有相似的非思想。
时间标注相似。永恒将其抹除。
火在火中冒险玩着相似。
*
(思想与思想针锋相对,为的是在自己眼中证明自身正确——也是为了与相似抗争。
……就心智而言,相似性是一种将此前之思想清零的思想,有如撤销已从事的行为或掘起已种下的植物:一种曾经的思想。
思想的演进——有如创世——中,昨天是明日的阴影,光从中浮现。
思想被非思想吸引,向其靠拢,有如鱼群上岸产卵。
非思想,对鱼群而言是干燥的土地。
他说过:“若有非思想的场域存在,那场域必定漫散而思想沦陷。正午:非思想的高地,瓦解思想的高地。”)
阿加什拉比说过:“上帝以所有时日创造了白昼。祂以此战胜了分离。我们要以所有的书创造唯一的书。”
阿贝德拉比说:“我们会断然毁灭自己,因为毁灭的尽头是无垠开放的天空。”
他就此总结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像上帝一样在天堂中书写有关生与死的无形之书。我们不再阅读上帝。我们将被阅读。”
一切终结无限透明。
(巴思隆拉比问:“除了清除障碍,还能怎样走向上帝?
“上帝置身于那些障碍之后,这些以血肉骸骨构成的障碍同时也是思想的藩篱。破除了这些障碍,灵魂和肉体充其量不过是无名的尘埃以及尘埃之上神秘的微风。”)
约书亚拉比说:“我们之所以造不出天堂之甍,是因为不了解字母排列的奥秘,正是这些字母孕育了天与地。
“我们之所以无法阻止光的熄灭,是因为不了解字母组合的奥秘,它可以从黑暗中拯救光。
“哦,死亡,我们之所以视你为一切生命荒诞而痛苦的宿命,是因为不了解如何按生命的需求为字母分类,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你便会成为生命的酵母,而非生命的终结。
“哦,人,我们之所以不能在最后一刻拯救你,是因为不了解字母秘密的习性,无法保全你的呼吸。
“我们的书是无知之书。”
他又接着说道:“啊,都有哪些字母只产出一个孱弱的字词并见证我们的无能?上帝鄙视这些字母。可我们只能藉这些字母才能阅读上帝。”
(尚道卜拉比说过:“既然我们什么都决定不了,我们又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上帝和人都很穷。一个是善施无所余,一个是欲施无所予。”
贝德舒拉比说:“上帝存在于一切之中,意味着祂超越一切而成为虚无。
“人存在于上帝之中,意味着人只是这种虚无赋予他的命运。
“虚无坚韧无比。通过这种坚持,神圣的奥秘一目了然。这是虚无的力量,没有它,一切就只能是心灵的投影。”)
*
不能自已的时候,我才重拾起我的笔。直到那时,我始终在千方百计地寻求帮助,以避免向字词屈服,避免向空白纸页的主张屈服。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搁笔。这种确信让我有如站在解脱的门槛上,既兴奋又恐惧。
我没问自己,如果不再书写我会怎样?我知道,只要不再书写,我就会死去。
人怎样才能既死去又活着步入死亡?肉体是个难解之谜:它是宇宙也是坟墓,是坟墓的宇宙也是宇宙的坟墓。生命约束不了肉体。
我写出的东西引着我——沿着同一条路,却反向而行——在黑夜中走向我再也不会书写的东西。
一本书出版时,你是否曾经自问,若这本书不是印刷厂发给你的法定死亡证明,那么“印讫”一词意味着什么?
平庸之死。我已死过多少回了?还有最后一本书渴望以这种方式获得认可。我是否一直在那本书泛黄的纸页上书写呢?
(虚无,执拗之根。)
他说:“在每本书里,我们都是活在同一本书里的死亡。”
“字词联结起我们,又中断我们之间的联系。将来的某一天,我的自由会属于它们中的哪一个?”
“只属于一个。就是你被撕碎的那个名字。”
上帝杀死了那个杀死祂的圣名。
暴戾,哦,如此暴戾的自由。
如果说《埃尔,或最后之书》为《问题之书》画上了句号,那么《相似之书》可能会在书中以终结生命之书而结束。可我的这种冒险会走到哪一步呢?
永恒面前,所有生命都只能短暂得可笑。
阿萨亚斯拉比写道:“不是生命将要击垮我们,而是我们将要击垮生命。我们将死于自己的手、自己的空无和自己的错误。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与生命作对,尽管我们所说的与此截然相反。
“出于对生命的渴望,我们佯装不去理会肉体与精神仅仅是死亡以其感觉和思想为媒介而赋予我们的若干瞬间,佯装不去理会知识无非是惕厉之虚空的诱饵。
“将林木葱茏的生命之路连同其千年之根焚烧净尽,将曾经深不可测的死亡之窟用尘灰一锹一铲填平,如果这就是对原罪的解释,该当如何?”
西默洪拉比说:“我们不求干成。但求废止。”
(“告诉我,您是怎么让自己消失的?”
“很简单:打碎自己的名字并分成两半儿。这样,我的缺席就会一目了然——有如打开首饰盒示人一样。”
“您是谁?这是我第一次在书中对您说话。”
“我从未离开过书。”
“我能听到您说话,但看不见您。”
“您听到的是书的话语。”
“尽管我不能理解您的话,您的声音还是震撼了我。”
“那声音是书的沉默。”
“也是我的沉默么?”
“是所有声音的沉默。”
“……可,您在哪儿?”
“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我的替身。想想看,我能让他们统统牺牲而让自己苟活么?”
“这么说,您现在什么都不是?”
“我之前,有书存焉。我之后,亦有书存焉。还有谁会去辨别我的声音呢?”)
或许,书写就意味着在相似的核心杜绝一切相似,意味着最终与自我相似,与空无相似。
*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所有的都可能是真实的。
我们的苦难在于我们无力把握属于自己的全部生命,在于绝望之余我们寻死觅活却不肯承认失败。
他说:“每一个单独的巢中都有无数个名字。
“总会有鸟儿用凄呖去充塞这个虚空的空间。”
他又说:“上帝时而是胜利之双翼,时而是铩羽之利器。对与祂相似的造物,那既是有幸飞翔的可能,也是将羽翼固定于地面或墙上的钉子:此即希望与不幸。
“心灵惟识此双面之上帝。”
名字的深浅浓淡,堪比云霓的色调变幻。
命名:将细微的色差分门别类。
钻石中的絮状物:此种瑕疵的阴影令宝石掉价。
然而,在南半球的天空,麦哲伦云团[1],你们不就是那无与伦比之光的两片白色的斑点么?
对沉默的渴望中,我们依赖的是血与血的相似。
依赖的是皮肤下孤独与孤独的相似。
二
所有书与那本失去的书都暧昧地相似。
他说过:“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本能把我们化作字词的书,就像血生成于血一样。
“每句话语、每个字词都回应着一次心跳。
“书的价值就在于同盟的价值。”
身体在身体的喧嚣中呈现自己。灵魂因血缘的遥远而成为膨胀的词语。
哦,我的同类,你以为终会归于同一个字词,其实不然。
我们的笔只在瞬间的血脉中畅饮。
(脸的行列。疯狂的节日之夜。相似以其死亡下注,以其相似性下注。
从一开始,诅咒就降临到所有的脸上,降临到引爆那张脸的所有狂欢当中:这是有着N个维度的空间。
他说:“神圣的禁令并不针对形象,它针对的是形象造成的相似。上帝不喜欢面对面。”
在……里认识自己。复制自身的相似性。
命定的再现!就像希图存在——揭示自我——我能带给视觉的惟有空无。
我们将击败那常见的景象:我们将歌颂火,歌颂瞳孔里燃烧的瞳孔。)
创世伊始,语言就希冀相似。
因此上帝在话语中遭遇了祂的相似性,人在上帝中遭遇了自己的相似性。
所有造物都是相似的结果。都是铤而走险实现的自我认可。
我们创造出的一切都与我们相似。上帝惟有跨越相似——犹如跨越重洋——才能创造出人。
若说上帝是依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那只能坐实这样一点:一个逻辑演绎。
上帝完美地融入了人的逻辑,而人的逻辑始终矛盾重重。
“创世排斥我们”,这意味着它不再相似于我们,意味着它怀疑自己与我们有相似之处,而我们却徒劳地寻求控制这种相似。
宣称上帝将在我们期待祂的地方降临,与宣称祂不会在我们无意期待祂的地方降临同样毫无意义。
有信仰并不意味着期待上帝,而让祂期待我们反倒可以满足我们自己的期待渴望。
上帝是所有期待中不合逻辑的期待,是改头换面的永恒。
上帝说出了已言说的期待。
我们本该只追求生存,可我们却在追求喜悦。
他说:“书是文字中任何存在的非逻辑缺席;这就是上帝的明证。”
他又说:“看似不合逻辑的东西往往引领我们通往神圣逻辑的坦途:一座没有门的大门。”
萨蒂耶尔拉比写道:“存在于书中只能意味着让我们缺席。上帝总是在上帝中缺席。”
未知面前,我们便再无逻辑可言。不惟如此,还会有这样一种荒谬景象出现:逻辑被打翻在地,撬棒碎片着实洒满一地。
未知比世界还要沉重。我们难以承受。
巴斯利拉比问道:“什么力量才能抗衡虚空的力量?它一无是处,却惟有它能支撑一切。”
未知无法摧毁虚空。只能让虚空目眩神迷。
生命掌控着由它点燃的斑斓色彩。而死亡只能掌控它强征得来的一种色彩。
第一道阳光乍现时,作家和画家便分道扬镳了。
惟有一种色彩专为字词而备,死亡的色彩。惟有一种死亡为字词而备,色彩的死亡。死亡的色彩是永恒的:它以黑色的灰与白色的灰用水调和而成。
作家属意两种色彩并死于其一。
一种色彩即足以致盲。
有朝一日,白色将不再是颜色而最终化作深渊。
他说过:“黑色将吞噬我们。”
未知位于生命的尽头,死亡的起点。
已知惟有在已知中才有出路。未知是一条死胡同,是一道被墙壁遮挡的地平线。
出口或许就是答案。此路不通则是问题。
死亡不是问题,出路才是。
出口是我们在自己界内挖下的大坑。
在已知的渊底,心智缴械,未知潜伏。
虚空拥有为开放而准备的未知。
书依赖虚空。
我们的字母为眼睛跟踪着一个白色的字词,上帝就是那个白色字词的呼号。
任何笔尖都是呼号的笔尖。
上帝的呼号是所有缺席的呼号。
塞格雷拉比写道:“上帝把缺席这一概念拔高到了极致。在此高度上,书对书敞开。”
上帝是书的缺席,而书则是对书之缺席的从容解读。
上帝之外无书。
三
你所说的与你试图所说的有些相似,但始终未能超出试图的范围。
动身去探索未知,或许只是私下里想满足我们发现它与已知之间是否存在相似的愿望。
没有腐败的未知。
(“这些黏土或大理石雕像之间与什么相似?”
“恐怕只能证明它们与自己有些相似、与它们所希望的相似有些相似罢了。”
第一尊雕像——我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便藉上帝之名把它抢来——对我们徒劳地想以它代表宇宙惊奇不已。
我们相似的起点是无知。所有知识整饬于此。
未知或许是神圣的无知。此时,甚至上帝的知识也会大打折扣。
未知不复召唤之地,上帝不会存在,人也不会存在。
上帝与人都在谛听某个朴素、未卜和莫辨的召唤。
我们过去曾把它变成一个问题,因为生怕有朝一日会听不到这声召唤。)
穷尽一切知识来对抗未知。除了对抗这一未知,没有什么值得你与之相提并论。
未知之后若是上帝,该当如何?
阿尔毕卜拉比说过:“上帝重返上帝,如目光重返目光。
“探索无限,必须义无反顾,一无所视,安于黑暗。”
(从相似到非相似,从知识到全然无知:只有这样,白昼才能造访黑夜,书写之路才能得以蜿蜒前行。
上帝废黜了光。
光是神圣的形象。
上帝是上帝的受害者。
上帝之夜是视觉的黑夜。
萨菲尔拉比说:“上帝说过,你不可跪拜任何偶像,这就是在告诫我们说,要警惕狂热的偶像崇拜,因为那会动摇我们的思想。”
一个弟子反问道:“如果上帝在明令我们不得崇拜任何偶像的同时,却去为某个各路偶像都在其中相互争斗、相互撕扯的思想辩护,那该怎么办?”
神圣的报偿转向那个最穷的人,转向上帝。
一个年轻的拉比说道:“上帝现在最穷,他曾经富甲天下,但他丢掉了宇宙。”
所以“善始于自身”那句谚语想来出自于神圣的源头。
上帝保护上帝,即便祂有所指责。
他说过:“根本没有上帝,只有上帝的光荣辉煌与意气消沉,即一个互不相容之宇宙里的日与夜。”
上帝超越上帝,如无源头之呼吸,如呼吸中之呼吸。
萨班拉比问道:“谁在呼吸?是我身上的上帝还是上帝身上的我?
“我绝对相信我们俩同呼吸。”
对此有人回答他说:“有两种呼吸让我们甚感兴趣,一种是生命的呼吸,一种是死亡的呼吸。上帝是第二种。”
死亡是地平线的任一维度。)
四
(真实是上帝宁静的属性。)
把也许只是一部分真实设立为真,哪怕真实作了担保,离深渊边缘也只有一步之遥。
虚空令我们空虚。走向真实意味着自我清空。它针对的是肉体,动用的却是你整个身心。
虚空之径是真实之径,是怀疑之径的迂回。
用逻辑克服障碍——逻辑保护我们的安全,我们得把安全托付给逻辑。
生命守护的只有死亡。它在守护,既守护我们也守护它自己。
生命不过是充满活力的死亡。
[1]麦哲伦云(nuées de Magellan),银河系的两个伴星系,在北纬20。以南地区升出地平线。它们是南天银河附近两个肉眼清晰可见的云雾状天体,是重要的天文观测对象,也是星系天体物理资料的重要来源。十世纪阿拉伯人和十五世纪葡萄牙人远航到赤道以南时,都曾注意到南天星空中的这两个云雾状天体,称之为“好望角云”。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于1521年环球航行时,首次对它们作出了精确的描述,后来就以他的姓氏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