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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站在愤怒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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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站在愤怒这边




  切斯瓦夫·米沃什《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第1版。




  请将你漠视的对象列一张清单,我就知道你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你可以将自己不同年份写的诗理解为一个个同心圆,但当你将它们看成一根根平行线时,就会有不同的感觉,就好像同一些诗变成了另外一些诗。

  愤怒出诗人,应有三个方面的理解:既是对某种暴行的道德义愤,又是对这样的暴行何以可能的文化成因的愤怒,也是对种种暴行之下诗人们沉默不语、力不能及的愤怒。

  如果绝境之中人们还有最后一点尊严,那也是人性之初的最早的尊严。

  完整的诗人形象也应从少作中、拙作中以及即兴发挥的作品中部分地展现。从这些不成熟的作品中跃向成熟的阶段,会有一些明显的界限,这是杰出诗人必不可少的成长性特征。最有趣的现象是,即便一位诗人已经抵达炉火纯青的创作阶段,仍然会写出拙劣之作,表明诗人的成熟绝不仅仅是指年岁上的增长。

  成熟的诗人是以杰作的必然性为担保的。

  两个不同时期的杰作之间,不知有多少次对杰作的拙劣模仿。

  发现一个真理,延长一年寿命。

  我有重要的话要对这个世界说,但不是说给这个世界重要的人听。

  诗人在某些场合示人以傲慢,实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语言,大量说话,但是只有一小部分是“写给缪斯看”的,说给诗神听的。要在凡常的一天中保留诗人的本色,你就必须抽空去跟诗神说一会儿话。

  现场已经狼藉不堪,只有你返场的时候才能看见这一真相。诗神总在你返场的时候现身。

  想象读者的样貌,就是在想象希望的形式。

  追求一项文学事业,意味着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被当成文学化题材来对待了。

  傲慢的诗人只需要体会到别人对他的一次傲慢,就知道傲慢的真实滋味了。傲慢的诗人读到另一位傲慢的诗人写的一首诗,他就明白了世上的傲慢是如此相似。

  当你死了心,不再觉得自己的创作能够震惊世界时,你已走入创作生涯的一个新的阶段,一个无人能及的世界向你徐徐展开。

  你必须时时通过“世界不要我了”的孤悬的感觉,来称量“世界需要我”的这份信念。

  处于长久的无名状态之中,有时候会想象闻名遐迩的滋味是怎样的。保留这样一种可能性或悬念,可以为忐忑不安的生活吹来一股暖风。

  诗人拯救世界的方式在于改良语言,并且是在自己拥有一万个读者后才能有的放矢。

  每一堆灰烬中都会诞生一只凤凰,前提是恰有一位动情的诗人从这里经过。

  每一个行人身上都隐居着一个杜甫,认出这一点,诗随之而来。

  我还没有碰到哪一个年轻人,自诩是我的作品享有特权的读者。我没有去设想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在有生之年,即便他出现了,我也要考验他很长一段时间,以避免轻信带来的被辜负与被伤害。我死后,这样的年轻人一定会出现,那就是我认定的永恒青年,那时就不存在怕被辜负的问题了。

  解释其实是对我们内心那个不可解释的声音的质疑,是对不可解释的心理负担的解除。诗在解释中生长,解释也是一首诗。诗与诗的解释,共赴一首诗产生之前的那个渊源。写诗是可能的,对诗的解释也是可能的,对诗的解释的解释也是可能的。

  曾经站在门槛上的巨人后来不再是巨人了。除非又出现一个巨人将其追认为昔日的巨人。唯有巨人才能确认巨人的存在。

  在天、地、人中分别找到一位导师,这三位导师在以后你迷茫的时候会告诉你天、地、人分别在哪里,各是怎样的形状,各自的意思是什么。

  每一个历史大事件中都会有一个巨人的存在,或者有一个对这个巨人最了解的人存在。找到这个巨人也好,找到最了解巨人的人也好,就能够理解一个历史大事件的全部轮廓。

  盯住你正在做的一件事的全部进程和细节,排除外在的干扰,谛听其中的召唤,既可以找到做这件事情的意义,也可以找到将这件事情做得炉火纯青的方法。到最后,你也就能够看见那个召唤者到底是谁。

  房间里一个瓶子打碎了,带来了三种时间的形态。电视上一位政治人物倒台了,同样带来了三种时间的形态态。要理解时间的三种形态,你得找到一个合适的中项:要么是一个有温度的事物,要么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而在这其中最关键的是,要建立你和这个事物或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你才能够出色地把握住时间的种种形态。

  一位诗人要求自己写的每个句子不只是陈述,或者思考除了陈述还能怎么做,有没有非陈述的方式来施展句法。这是他的自觉性的一个表现。祝他好运!他将同时拥有两张用法清单:一张是关于陈述的,一张是关于反对陈述的。

  你在路边的一棵果树上摘到了一颗果子。你的确得到了这颗果子,但你同时也得到了这颗果子产生的原因和它随之带来的一系列后果。

  因为没有触及本质,所以他一直在掩饰。因为他一直在掩饰,所以不可能触及本质。

  在全部真相和部分真相之间,不是时间分配的问题,或精力不济的问题,而是勇气的问题。

  你可以在乱糟糟的打牌人群中,辨听到一个人说话过程中体现的道德感。即便是稍纵即逝,但它一定是存在的。他甚至是用相当严肃的口气说出来的,而被在场的其他人当成了戏谑式的口吻,这是非常可惜的。

  不能从具体中理解,就从抽象中去理解,当然也可以从为何不能从具体中理解的困惑中去理解。

  当你碰到一个健谈者口若悬河时,不要为其所惑,你可以大大方方建议对方将其所持观点存入一首诗中,经由句法结构和文法运动双层筛选与考察之后,就知道那是怎样的真金白银和满腹经纶。诗是真知灼见的过滤器。

  公园里一棵竹子上刻着“爱”字,不远处一棵竹子上刻着“狠”字。不知道这是两棵怎样的竹子,又分别是两个怎样的人在什么心境下刻上的字。(兴许是同一个人刻下的。)但看上去,刻着狠字的竹子一点也不逊色于刻着爱的竹子。

  作为竹子的整体没有说话,作为竹子的部分的叶子在说话。只听见叶子的话语还远远不够。

  不要觉得我待的不是一个像样的地方,出于必要的考虑,我完全可以将首都也划入以我为中心的一个同心圆之中。

  吃完早餐,我去充电棚骑车上班。看见一位女士正在擦拭她的手推餐车。我跟她打招呼:这么早?就要出门吗?而她的回答是:我刚刚收工回来。我只能应以哦哦,而她继续解释生活的无奈,不得不这样做的道理。我都懂。亲爱的同胞,我都懂。再次经过她时我不敢多看她一眼。我怕她果断拦住我向我倒尽苦水。有所亏欠。无法替造物主跟她说辛苦了。可以说,就在我们零星对话的这个时刻,整个城市不为所动,整个世界有待振作。

  一日之长短,有时我会用一把诗的直尺来测量它。

  回不到过去的好处之一就在于你要好好地活在当下,并且不必为往昔所存在的各种敌意再有任何的苦恼了。

  从太阳到地球的距离称之为一个天文单位,弗朗茨·卡夫卡可以称为二十世纪以来的一个文学单位,以便测算你与你最好的朋友之间的心灵距离。

  事后来看,站对了阵营往往意味着在关键的时候要选择站在愤怒这边。

  嘲笑浪漫主义的人往往自己就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当有人说你的身体里面有一匹马,这样的说法太含混了,又太清晰了,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礼节性的陈词滥调是一道保护墙。

  刚强的人为了自保也会在某些情况下示弱。

  知道一个人是邪恶的,除了感到一时的恶心,还会因为发现了这一真相而有一种出自洞察力的快乐。

  一个长久失眠的诗人说他有时候会在晚上读一读乔治·奥威尔的《1984》来使自己酣然入睡。但在私下里他会跟他最好的朋友说这是一个谎言。

  诗人在写一首诗时,没有任何政治动机渗透其中,但他的读者才不管这一点,总是能够从这首诗中读出更多的政治隐喻。换言之,要在一首诗中找出政治隐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仅仅因为诗人在这首诗中提到一个“进入”或“出去”的类似动词就足够了,更别说“黑暗”或“人群”这样一些常见名词。

  在路边行走时,突然听见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说到他的“内心城堡”,这样的说法令人眼前一亮,不由得停下脚步观察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一首诗写出之前尽量少说。要将你想说的写成一首诗。最好的方式是,等你写完了一首诗,胸有成竹,然后基于这首诗,向更广泛的人群去讲述,你会讲得很好,因为你已经写了一首收放自如的诗,这是你的底气。

  在诗学实践上,我们要区分哪一些冒险会降低自己的抱负,哪一些冒险会提升自己的抱负。而不是单纯地以为任何的冒险都值得去试一试。

  在你合乎抱负的冒险过程中,你会找到越来越敬重的一个人或一些人,当然由于你的冒险,由于你的抱负,也会令你本人受到一些人的尊敬。

  一位诗人或一位评论家在谈他心目中最好的诗的模样,应该拥有怎样的风格和写作的技巧,滔滔不绝,但当有人问他谁的诗或哪一首诗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诗时,他说出的这首诗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刚刚所谈论的那些观点、所持有的那些主张是多么的憔悴,多么的空瘪。

  谁是第一个你想高兴地向他报告你某件幸事的人?如果你至今还没有找到这个人,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

  车厢里有一位男士正在读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小说。顿时,坐在对面的我觉得这是整个车厢离我心灵最近的一个人。我有一种立即向他靠拢跟他打招呼的欲望。但是,在他看来我一定来历不明,他肯定无法接受我的寒暄。我又觉得这个人是整个车厢离我最远的一颗心灵。

  一位哲学家将他所领悟到的一条真理绣在领带上。他希望旁人看见他那条领带的同时,能看见那个真理。可是,人们一直忽略他那条领带,连同那个真理也视若不见。

  按理来说,嫉妒一个人所富含的对嫉妒进行反思的机遇和力量远远大于受人嫉妒所带来的对嫉妒的反思,但现实情况往往正好相反。

  嫉妒会生成一个螺旋形楼梯,不管是嫉妒者还是被嫉妒者,具有反思能力的诗人会朝上走,而反思能力弱的诗人则会朝下走。

  一座小楼上有三个愤怒者各居一层。他们的愤怒既是相似的,又是明显不同的。如果你足够冷静,会同时拥有三种对付不同愤怒的办法。

  如果我说我有两个灵魂,你乍听上去会觉得很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能够接受,甚至你也会想象自己拥有两个怎样的灵魂才好。

  一个博学者以前是通过爱来获得持久的能量,而现在是通过AI来装扮自身。

  如果你不敢直接用手触碰眼前的火,你不妨以故乡之名来触碰它。

  想象力枯竭的原因是你没有时时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庄严的承诺者。

  翻开一块石头就能看见一个真理。但是,拿在手里的石头一旦放下,又会遮蔽一个真理。

  总有人在更高的台阶上等着你,使你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始终处于一个更低的位置上。

  我为一棵松树写过一首诗,此后我看到其他的松树,我都会迅速地回到被我歌咏过的那棵松树上去,没有哪一棵松树能够比过它。

  河边上太多的柳树长得一模一样。但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引人注目。我会走过去拍打它的躯干,然后轻声告诉它:兄弟,你好!我答应你,我会为你写一首诗。

  一阵风在葬礼上刮过,它不应该是甜的吗?

  最初是一页纸足以容纳一首诗,然后是一颗心灵足以保存一首诗。

  诗人在战时写下的诗不仅仅是写给战时的人们看的,还要写给战后的人们看。战后的人们在看这些诗时(可能诗人已经过世了)不仅仅是站在战时的共情角度来看的。残酷的事实在于,没有卓越的技艺做担保,战时所写下的诗很多在战后就会烟消云散,不为人们所记住。这也是“坏诗无正义”的一个注脚。

  一旦你要采用诗这种形式,来揭示你所生活的时代真相,诗艺上的要求就是第一位的,主旨上的要求只能是第二位的。

  不要夸大你所生活的时代的苦难是前所未有的,除非你能用前所未有的诗承接住你所说的苦难。

  从“安史之乱”中走出的诗人很多,但能出色地描写“安史之乱”的诗人少之又少。

  “二战”也给过无数诗人见证者的机会,但大多数诗人并不能把握住。作为当事人,尤其是被迫害的人来见证,和作为诗人来见证有巨大的差别。

  以诗为证,其实强调的是以出色的诗为证。

  在你所看见的对象中,不管是人群还是事物,必然有可以被看见的知音。被看见的对象已经包含在你所看见的对象之中,把它选取出来,就能成为慰藉心灵的知音。

  现实生活中存在多少等级制的意识,就存在多少废墟。

  不管多么雄伟的金字塔(或塔状的结构与意识),总免不了让诗人看出它如一座废墟。

  发现人群中的废墟不必引以为豪,若能发现自我状况中的废墟,那才是幸事一桩。

  标注出现象中的一处废墟,仅仅是写出诗的某一行。

  在所有的诅咒、肮脏和绝望之中,都有一息尚存的可能。诗视这种可能性如珍宝。就好像这世上最渺茫的希望都是为诗而准备的,乃至于毫无希望的时候,只要有诗在躁动,就可以获得绝对的逆转。

  喊出“不可能”只是理论意义上的、意识形态上的一个说法,而“可能”则是在实践意义上要达到、要兑现的一个目标。诗是所有可能中最基础的一个可能。

  在付出最大的代价之后,只需要吹灰之力,就可以产生诗。

  我们在白天信誓旦旦树立起来的一个诗学主张,可能在傍晚散步的时候,碰到一棵树对视一分钟以后,就会让我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用一个观念并不能打败另外一个观念。充其量只能将另外一个观念包裹在一起。很多情况下,一个观念和另一个观念只是同一个观念的两个侧面而已。

  诗歌与广大读者之间的分离,这往往是来自诗人单方面的一种错觉或误判。这里所说的“广大读者”绝不是指同一时代读者的统计数据,而是指历史长河中所有读者的总和。有鉴于诗是语言的一种极致形式,已经包含在语言里的日常使用之中,而广大读者经久不息地在使用着语言,所以广大读者与诗是须臾不分离的,除非你能将诗从语言中分离出来。

  对于但丁形象的借用包含了对但丁之前与之后时代风貌的同步借用。无论在哪个时期,怎么借用但丁都不为过。

  理解一座城市的结构等同于理解一首诗的结构。

  诗人步入城市,先会遇见波德莱尔,后会遇见T.S.艾略特。他们纷纷告诉你关于城市的不同概念与不同理解,但你往往并不会完全采信某一个人的主张。

  指出这里没有希望和这里没有希望是两回事。

  在一首诗里承接的主题也可以在一节诗中或一行诗中承接。当你在一首诗中感受到凝聚力或者收缩力,就能察觉这种承接的进度。

  外在于己的审美对象客观对待的时候可以写成一首咏物诗,而以之为中项来完成一次自我认识的时候,可以写成一首咏怀诗。

  “不是……而是……”——这样的句法结构在各种辩论场合总能够做到百战百胜。它为诗人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庇护模式。

  一首诗中被认为不可破解的部分,在你将它当成不可破解的部分的时候就已经破解了。

  杰出诗人的名气包含着那些不需要去接触其著作而能够吟咏(引用)其诗句的人们在口头上为之树立的口碑。这种格言式或警句式诗人的形象其实并不是杰出诗人所愿意看到的。但他对此也毫无办法。

  等级制既表现在金字塔中,也表现在倒金字塔中,当然也体现在对金字塔塔尖的渴望之中。

  一首所谓包含密码信息的诗将被关于诗之密码学的一张用法清单所吸纳并稀释。

  该如何找到一个巧妙的方法理解参加某一次文学聚会的所有在场诗人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个时候你可以引入T.S.艾略特或者卡瓦菲斯或者华莱士·史蒂文斯中任何一人,就可以在人群中快速建立出一个清晰的关系图谱。

  除了杜甫,你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完整的杜甫了。因为那个唯一的杜甫被他的后代诗人摊分了其风格、其观念、其潜能而不可能恢复如初,或再在另一个诗人身上纤毫毕露。

  什么样的缪斯培养什么样的诗人。什么样的诗人带什么样的读者去见什么样的缪斯。

  院子里有一棵树,高大威猛。置身其中的人不得不看见它。为了抵抗这棵树带来的影响,最好的办法是载种另外一棵树。但可能时间上有点来不及了。至于把这棵树给砍掉,这个方法太过于残忍与粗暴。大不了,当事人只需要把自己的目光从这个院子移向更广阔的地方去,就可以避开这棵树的影响。

  时代的哀叹之处,总有哀叹诗学与反哀叹诗学同时孕育。这个时候,反哀叹诗学往往后来居上,更占上风,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特色。

  他是如何做到的?——这就是我们对每一位杰出诗人首先要问的一个问题。

  对有的诗人来说,你不可能要求他摘下面具说话。即使达到情真意切、感动不已的最饱满时刻,他当众摘下了一副面具也仅仅是他戴的面具之一而已。

  坚持不懈地追求一个好名声或大名声,这对很多诗人来说构成了一个孤注一掷的企图,企图以此来报复自己人生中的失败或者他无法应对的强烈自卑感。唯有通过外在的名声来掩盖自己生命中的窘境。但到头来,名声如薄纱,根本起不了什么遮盖或保暖的作用。

  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自由诗就像打网球而没有网。不如说,就是一个人在草地上捡到了一个看似被遗弃的球。

  一个人对着波浪大声呼喊。他想听见的并不是波浪原本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回声。

  评估一块文学奖章的质地有多好,只要问它是不是应早一点给到该给的诗人手上。只要给迟了,它就会变得更轻。

  一首代表作阻挡了读者对一位诗人的全面评估,或者从根本上也阻碍了这位诗人全面发展自己的能力。

  一位诗人因为得到某个文学奖项而获得的信心并不是真正源自写作本质或本意上的信心。这是两种不同的信心。前者即便来之不易,但也很容易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一位诗人总是强调前者而罔顾后者,就很容易被这个文学奖项蒙蔽了心智,阻碍了他的后续发展。

  你可能会因为一位诗人与你的相似之处颇多而赞美他,也可能因为他与你一点也不相似而钦佩他。你要知道,如果你要去赞赏一位诗人,你总是能够想到赞赏的理由。而更可能的是,你在变着法子赞美自己。

  一位声称要关切民生的诗人很可能视他所生活小区的居民为乌合之众或市侩之徒而漠不关心。

  有的诗人是通过替穷人受苦的意识而使自己羽毛整洁,至于怎么去替穷人受苦或怎么帮他们解困,这些太棘手的问题却从来没有想过。

  对有的诗人来说,如果没有了统一的抑扬顿挫所构成的韵律,他的诗就不成立了。而对于另外一些诗人来说,恰恰是因为摆脱了显而易见的韵律,他的世界才获得了一次复苏。在这两种情况下,韵律只是一个托词,二者的分歧并不是韵律本身所导致的,而是对韵律的理解方式存在差异。韵律是无辜的。

  我们总是更愿意去对不可理解的事物(比已经理解的事物更早更快)命名,唯有这样,仿佛才能获得一种安全感。

  不同的诗人都在同一棵树上摘果子。有的诗人称这棵树为理性之树,有的则称之为生命之树,当然称其为愤怒之树也不为过。

  一个屡屡迟到的诗人可以因为他迟到的习惯而获得某种显著的风格。

  你无法在一首诗中找出诗人当初撒下的所有芝麻。力所不逮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撒出或混入自己的芝麻。

  如果无法对一位知名诗人下一个定论,你可以引入一位与他旗鼓相当的诗人做比较,在比较的语境中,你就很容易找到下定论的方式。

  即便是在纸上画一个金字塔,你也可以将五位诗人安排在不同的层次上。

  一位小区居民(恰好是一位诗人)将小区保安滞留在狭窄的保安室中,当面朗读一首现代诗给他们听。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是极为罕见的。但是可能发生的。这同样可以称之为一个不可磨灭的崇高时刻。

  他本来可以成为另外一种人的声音围绕着他,使他更为坚定地成为他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最真切的感受不是以诗的形式发生,等到用诗的形式去承载它时,有些情况发生了变化,一首诗不可能得到最真切的感受的全貌。但并不能就此理解为诗的形式总是失忆的或者失败的。

  如果一位诗人说汉语是他的祖国,我会默默地祝愿他、支持他。

  米沃什注意到告别格律规范和押韵在时间上似乎恰巧碰上了二十世纪各国社会生活中的一场巨大革命。这在中国也说得通。

  一阵狂风刮过。你毫无惧色并与之共舞。这是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这阵狂风是为一首诗而来的,你有能力在狂风中写下一首强劲有力的诗。

  对于诗人来说,另一条途径就在另一行诗中。

  一位诗人坐井观天不要紧,但如果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在坐井观天,他就坐不住了。

  (不同阶段的)儿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诗意一直被现代诗人所低估。

  没有气味的乡愁都过于单调。

  诗人与哲学家同行,诗人不能说服哲学家时所产生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自己去成为一个哲学家。

  杰出诗人往往都是一个梭哈者。

  当“哲学家”这个词处于句法结构中的次要位置时,说这句话的人打心底也是将哲学家看得比较次要。

  诗人正在写一首诗的过程中,突然瞥见大街上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这首正在写的诗也会不自觉地变得奄奄一息。

  一位诗人步入五十岁以后,就得设法建立一条秘密的通道,以便与未来形态中的一个永恒青年保持联系。

  一首诗的结尾仍然可以在已经写好的尾声中再延展一下。这时,的确可以通过关于诗的结尾的用法清单来重新调整自己的思路。

  我们曾看到一个恶人得到了惩罚。然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又看到了一个人,并判定他是一个恶人,不免会做出一个乐观的预判,以类比的方式推定这个人也将得到类似的惩罚。但这个人一直没有遭受天谴或得到审判,这种延迟性会令我们焦躁不安。

  活不下去的人们最后一丝希望就是还能通过一首诗喘一口气,获得救命稻草,获得最后一线生机。诗可以替绝望的人们继续呼吸。

202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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