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律格《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黄晓鹃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
你可以找到一个将二分法用得恰到好处的例子,也可以找到一个证明二分法毫无用处的例子。但问题不是出在二分法上,而是出在使用二分法的人身上。
意识到一个对立面的存在,虽然能够积极地激发自己的斗志,但是不能断然截然地将自己放在对立面的对立面上,仍然要采取措施去考虑如何做到兼容并包。
我们在100首诗中总结出来的规律,可能会在第101首诗中分崩离析。
一首诗在前半部分具有相当的潜力,但在靠后的位置黯然失色。诗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还是他觉得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乃至于这首诗可以一个废墟的面目保存下来予以示警?
对一位当代诗人来说,“心中想到的是诗”,和“心中想到的是现代诗”,这是两回事,存在不小的差异。但也可以将它们理解为同一件事情的两个侧面。也就是说,二者可能是指向同一件事情,只是第一反应有所不同。
诗人看见水写的诗,会多于看见火写的诗吗?这是关于水与火的较量,还是关于水与火的看法层面的较量呢?到头来你一定会感觉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它们都是一样多。如果对你自己来说,写水的诗更多一些,那么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去平衡,一碗水端平,开始要多写关于火的诗了。
有一种关于诗人适时入场的诗,当然也会有一种关于诗人正在退场的诗。
一首诗未能做到的事被意识到了,就会构成这首诗明显的特征,并变成理解这首诗的一个入口。
当诗中出现自我认识的进度或气息时,这不仅仅是一位特定诗人创作生涯的一个阶段性特征,也可能是他所生活的时代整体创作状况的一个表现形式。
“一首诗为何没有流传开来”,与“一首诗是怎么创作出来的”,看似是两个问题,但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的明知故问。这个问题就是:诗人为什么写作?
墙壁上的一首诗剥落了。但这首诗本身完全可以脱离墙壁而混入语言之中获得长存。
在某些特定场合,没有诗是不行的。但对于这首诗来说,必须能够脱离这个特定场合而独自成立,才称得上一首好诗。
诗人写下的诗,可以不必去考虑市场定位的问题,而务必关注于自身定位才有出路。也就是说,盯着自己所写的诗,问自己:诗中所说的那个人是真实的自己(或自己真实的意思表示)吗?
诗人要么戴着面具写作,要么摘下面具写作,但不管怎样,面具始终存在于他的附近。因为“诗人”这个称谓,本身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面具。
诗人写下一首诗,并自信满满地认为,这首诗对某个人或某一类人一定有用。这样一份自许会伤害到这首诗的品质。希望落空的打击会将诗人更多的注意力拴在失望(或抗拒)的情绪之中。其实只需要想到对自己有用这一层就足够了。
一位诗人常常将外在于己的一个事物当成自己一个分身,反复去歌咏它,乃至于人们对这个被歌咏的事物产生了一个错觉,将它当成了那位诗人的替身,代那位诗人发言。只要一想起那位诗人,就会第一时间反应到这一个事物身上;只要提起这样一个事物,就好像大家达成默契了,就想起了那位诗人。像这样一种情况,既是诗人渴望看见的,但同时也是他尽可能想消除的。
一种艺术形式兴起,一种艺术形式落寞。一代诗人落幕,一代诗人冉冉升起。
一首诗写于夜晚或以夜晚为主题,并不要求它未来的读者纷纷在夜晚打开这首诗,为这首诗潸然泪下。但是,如果一位读者在白天读到这首关于夜晚的诗,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的某个特殊夜晚,这是诗人乐于期待的一个效果。
一本不再看的书应当设法赠予他人,将这本书的生命力延展开来,并赋予它一个礼物的属性,使之获得更强劲的生命力。每一本好书都值得先后拥有两个主人。
礼物的赠与不但可以用来表达已有的关系,并使之牢固,同时也预示着一种新颖的关系有可能被激发出来。
礼物的出现会使强弱关系进行调整、平衡、转化。但同时,会使双方都认识到强弱关系的轮廓与变化之存在。
礼物不但维持了朋友之间友谊的持续性,而且使得礼物本身的意义也得以维持,并不断拓展礼物的清单与内涵,让后来的人们去创造更多的礼物,去完善礼物的定义,去拓宽礼物的范畴。
静止地摆放于博物馆展柜中的物品从礼物的属性中挣脱出来了,洗净铅华,淡定自如,因为已经摆脱了人际关系的纠缠,就在每一次展览中,通过建立更具有戏剧性的物与人的关系(不再是作为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的一个中项)而有所展望。
我们对一个事物不理解的原因往往在于没有找到一张用法清单。
在一次聚会中,因为一个朋友迟到了两个小时,而在这两个小时读到的诗以及独立深思触及的层面,会使得迟到的朋友出现以后显得更索然无味。而且两个小时的等待已经变成了对等待者的一次犒赏,他不必为连连赔不是的迟到友人再去计较什么。
一首漂亮的纪游诗完全可以成为入其所述之境旅行的实用指南。
一首纪游诗会将游客的期望拉满,使得他身临其境之后反复搜寻着诗人所到之处与自己所见所闻到底有何不同。游客不会质疑是诗与诗所描述的风景之间的不吻合或不相关,反而会自觉检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或没有看出名堂来。
在森林里,你曾经看过一棵奇特的树,留下了深刻印象。等你回到家以后想写一首诗,记录这种美妙的感受,可是你已经记不清它的形象了。这个时候,你可以选择附近的一棵树细细端详,当它就是森林中那棵奇特的树。定神去看,你一定能够找到你想要的那些信息。
河边有工人在移走绿化带里几棵大树,甚至连他曾当面祈祷过的一棵铁树也被移走了。尽管后来植被又复原了,又种了一些其他的树。但是并没有看到一棵像样的铁树。尽管没有看到这棵铁树,但每次经过这里,他仍然能够想起自己看见铁树的样子,向铁树祈祷并曾流过泪的样子。
一个字或词的用法,除了会携带这个字或词的使用史(或称之为用法清单),也会时不时地彰显出历史上最关键的几个用法所对应的诗人的品味。
要理解一个词的准确用法或隐晦的含义,就去使用它。在使用中去感受它,而不是苦思冥想。
在晦涩的诗中理解晦涩,在双关的用法中理解双关。
你写的诗要有一种“不会再有人来了”的绝境的感觉,就好像大自然选中了你成为唯一的讲述者。
每一个词的用法中,都有一个最高级的用法在监督着。
你在谐音中得到的,也会在谐音中失去。
即使一个词的用法非常单一,意思非常明了,已经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感觉,但是作为强劲诗人仍然可以超常发挥,给它一个崭新的含义,给它一个令人惊异的用法。
当代诗人每一首诗的源头都可以追溯至杜甫全集。而在杜甫以前所存在的诗人要找到诗的渊源,就很难达成统一的意见。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换一个说法是,天不生子美,万古如寒冬。
有一个人在公园的石桌上跟三四个人讲解了杜甫的一首诗,令他们心悦诚服。后来当我再次向这些人中的一个讲解杜甫的同一首诗时,他再也接受不了我的观点。他无法跳出公园里的那张石桌。
两位诗人在竹林里大吵了一架,可是整个公园散步的人们浑然不知。
在观看中包含着一种如何观看的反思意识,才会促使诗人找到还可以怎么看的新鲜视角。
诗人的观看应落实于诗,汇聚于诗。不成之为诗,就无所谓观看,观看就变得无依无靠了。
你春天来这里看过,你就写一首关于春天的诗。但如果你想写关于秋天的观感,最好是秋天再来一次。
跟三五知己一起去看的风景,可以立即写一首诗,这里有一种社交行为所要求的回馈。这里有一种朋友之间诗艺上的较劲。但是,你也要想到,独自去看同样的风景会有另外一首诗的可能。
肉眼看见和在诗中看见是两回事。对于诗人来说,肉眼所见必须放入诗中得以一见才算了事。
在形似与神似一争高下之时,眼瞅着形似处于下风,这个时候,诗人作为一个旁观者,必须写一首诗为形似一辩,才能完成对形似的完整理解,而不是一味附和“形似末也”的普遍观点。
在一件事发生的同时,诗人意识到自己是一位旁观者,他就不仅仅是一位旁观者了。
在一次聚会中,有一位风云人物高谈阔论,讲了自己的一个明确的观点,如果你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赞成还是反对,在两可之间徘徊不定,这个时候,你就将自己的这一处境以及那个人的高论放入一首诗中运行一下,很快你就知道你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如果在某个时候,你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森林的读者而不是一个闲逛者,森林就焕然一新了。
观看产生了风景,也产生了看风景的人。当然也产生了远远看着这个看风景的人的人。仅仅一次观看,就可以使得毫无关联的人产生了神奇的联系。也许生活中并不需要这种联系,诗(人)却一直在苦苦追寻。
没有谁不会因为绿色而想起树木的,但诗人更好奇的是,一个人除了想起树木之外,第二步第三步因为绿色会想起什么。诗往往循着诗人的第二个步骤而来。
在外人看来,要摆脱树林的绿色属性很难,但是当一位诗人根据他真实的内心体验或生活经历来写一首关于树林的诗并没有谈及绿色这一属性时,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了。真事或真相面前并不需要费尽心机。
诗人在山谷里看到了迎风的梅花和背阴的梅花。它们本是两枝梅花。但是,在诗人的作品中将其汇合成了一枝梅花的两个形态。这时你断定他违背了真实性原则,他并不会认可。
经历过时间重重洗礼的一首诗,并不会在其内部留下历史上众多读者鉴赏的痕迹。但如果想了解诸如此类的鉴赏活动,就必须在另外一些诗中去找到。不能产生诗的鉴赏活动终将烟消云散。
你可以在一首诗被普遍理解(摊开了)之后,被全然理解(嚼碎了)之后,仍然生发出自己独特的认识。丝毫不受历来读者所发表的看法的影响(尤其是这些看法不是以诗的形式存世),总能够基于这些先前读者的看法再往前挺进一步,并写一首诗,这才是一个高级读者应具有的形象。
弱小的诗人耻于被人认出其渊源与师承,而强劲诗人乐于接受人们对他与早期杰出诗人之间关联的揭示。
你可以喜欢上一首你并不完全理解的诗。随着喜爱的长久维持,终有一天撞上自己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就会豁然开朗,一下子全然理解了这首诗对自己的馈赠。
对一位诗人的谈论,切忌仅仅止步于他的生平轶事。这是一个建议,它会鼓励你去找到深入理解一位诗人的观念模型。当有一天结合自己的生平轶事来谈论你对一位诗人的认知进程,你就知道生平轶事仅仅是理解一位诗人的一个细窄入口。
听见台上两位嘉宾总在围绕一位杰出诗人的生平轶事津津乐道,就知道出席今天这场聚会算是白搭了,是到了该中途离场的时候。
同一首杰作,会让你生命中两个重要时刻同时显现出来。
一首诗是读到它的人们的情感总和。
一位画家可以在朋友的画作中找到自己的家,同样,一位诗人也可以在别人的诗作中找到自己的家。
一首糟糕的诗中也可以寻觅到令人慰藉的精神家园。但这并不是我们为写了一首糟糕的诗而辩护的理由。
坏诗无正义。如果正义非要选择一个落脚点不可,它有且只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好诗。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杰作才能承担起诗里诗外的正义。
一位诗人的正义就在于写好每一首诗。在好诗的尺度中,已经包含了诗人对正义的所有积极理解。
当你独处,想入非非时,如果旁边正好有一幅观音像,或有一盘水果,都能趁势引导或纠正你的思路,尽管你一开始的想法并不是基于观音像或水果。
假设一首诗是专门写给女性看的,诗人在写作中途一定会换一个视角,以男性的目光再回顾一遍,然后再换回来,继续写下去。这样的两次转换是必不可少的。
你在社会生活中的所见所闻都可以在诗中再次见闻。不被诗所见闻的生活,不是真实生活。或者说没有不被诗所见闻的生活。
一位诗人家里的屏风上绘制了一些特殊的图案,但在他提及这面屏风的诗中仅仅是说笼统的屏风,对屏风上的细节只字不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欠屏风一首诗。
在一次小型聚会中,斜对面有个女孩突然说他并不喜欢李白的一句诗“举杯邀明月”。她不觉得这样一个诗人形象有什么了不起。在场的人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但我很留心说出这个观点的那个女孩。我很想趁人乱的时候走向前去跟她搭讪。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因为我在聚会上没有显山漏水,无法同等地引起她的注意。
人们都在好奇地问:这个时代能够留下什么?却从没有再想一想这个时代想留下什么。
一首诗表面上没有讲述一个故事,但它仍在讲述着什么,比如在讲述它为什么不去讲述一个故事。读者要格外注意从讲述性向抒情性的关键一跃是怎么产生的。
故事是皮毛,讲述性是筋骨。
不要单纯地问意义是什么意义在哪里,而是结合你经常看到的一棵树来问一棵树的意义是什么,一棵树的意义在哪里。
知道意义的人和不知道意义的人有什么区别?请把区别列出一个清单来。清单列出来了,意义也就出来了。
一位诗人出示了他的偶像的一本诗集。但在场的人并不看好他的偶像。他为了说服在场的其他人,反复讲述他的偶像有什么长处,乃至于忘记了他其实还有其他的偶像能够打动在场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引起他们的共鸣。
一位诗人无法准确复述他写过的一首诗。
诗人对神圣之物的赞叹多多少少包含了对神圣之物的冒犯与瓦解,但同时也在为神圣之物添加崭新的神性光辉而努力。
诗人无法事先想好怎么在一首未来之诗中用好“活神仙”这个说法。“活神仙”会在一首诗的具体写作进程中不期而遇,不请自来。
对一位画家的评价如果是“栩栩如生”,就相当于给以一位诗人的评价“充满了诗意”。这不是讽刺,而是一种最起码的钦佩之情。
你找不到两首诗之间的界限,除非你为此专门写一首诗。
要敢于想象一位千里迢迢来看你的朋友随身携带的礼物是一本诗集。
当代中国诗人在写一首诗时,完全没必要考虑如果是古人来写,会怎么写,如果是一个西方人来写,会怎么写。最好的心理状态就是三合一,心中没有古今之别,中外之分。
两位诗人第一次见面的意义取决于其中一位诗人后来是否名声大噪。意义总是崛起于诗人能力或名声的崛起之中。
没有任何装饰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
即使我们在傍晚散步的江边没有看见什么地平线,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将眼前看到的某一根线当成地平线就可以了,没有谁会挑毛病,也没有谁能够否定这样的地平线的存在。
你将一个球抛出去,不能光想着抛出去的这个动作有多么美妙,还要想象谁接得住这个球,以什么样的方式接住它。
如果树林真的呈现出了某种寂静,诗人看见它可以写下寂静之诗,农夫看见它可以种下寂静之豆,画家看见它可以画出寂静之花。没有谁可以限定其他人同等地抵达寂静之境。
2025年9月